这子夜一过, 就是壬申新年,正月初一了。
“咳咳咳咳”
皇后甫一被送走,晋安帝就坐回了御辇上, 许是折腾了这一晚上,又受了刺激,他咳得更厉害了。
不仅咳, 还有些气喘,他肺痈又发作了
眼见着宋舟想上前查看, 季景辞握住了她的手, 说实话, 此时他脑海中划过了一个念头。
他虽然之前跟皇帝有龃龉, 甚至以退为进还有一年之约,但是不管是祭祖还是刚刚,皇帝都明确的确定了他合法继承权, 只要他驾崩,他将是新一任皇帝。
他可以立即派人去西南帮助沈越止, 可以免除宋舟的死罪,甚至可以名正言顺的娶她。
宋舟也感觉到了他的犹豫, 但是这犹豫只一瞬他便放开了。
“你快先去看看父皇。”
宋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朝他理解的点了点头。
两人赶紧上前, 季景辞半扶起晋安帝, 替他顺气, 口中焦急唤内侍, “来人, 快来人,陛下旧疾发作,速传王院正过来”
宋舟飞快地解开晋安帝的上衣, 替他扎了几针肺穴,再甫以手法按压他的上背部。
一番动作之后,晋安帝随即大咳了几声,积郁在胸的一口脓痰终于被吐了出来。
随着这口气上来,晋安帝的脸色渐渐由紫转红,呼吸虽艰难,到底好了许多。
季景辞知道刚刚自己放弃了什么,他也不后悔,恩怨一码归一码,那些平衡制裁,终究不过帝王权术。
往小了说,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父亲遭难他还是做不到,往大了说,晋安帝在位二十余年,也算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除了在亲情上厚此薄彼,无论是对季氏还是对江山,他都无可厚非。
“父皇,父皇,您现在感觉怎么样”眼见他脸色好了些,季景辞拉了他的手,关切问道。
晋安帝还有些昏沉,只看着季景辞跟宋舟不说话。
“您放心,儿臣已经召了王院正他们,想来马上就要到了。”见他不说话,季景辞又补充了一句。
说曹操曹操到,王院正他们本就刚刚离开,还好走得不远,一听皇帝旧疾发作,赶紧一个个跑了回来。
好在宋舟抢救得及时,那会儿要不是赶紧让他把那口脓痰吐出来,只怕真会等不到王院正他们过来了。
王院正他们在里面治疗,闲杂人等便退了出来。
没有晋安帝的允许,宋舟以待罪之身还不得离开,季景辞陪她在阶前等着。
天色将明未明,朝明殿被寒霜浓雾笼罩,他神色坚定,握住她的手,紧紧攒着,“宋舟,你害怕吗”
宋舟侧首,见季景辞的脸在灯火与晨雾下更显坚毅,她心下安定了些许。
没有人想去死,更何况她还年轻,还有那么多事情未做完
她想起季景辞为他据理力争的样子,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暖,她又想起她们一起掉下山崖的那个雨夜,那天她是真的以为她必死无疑了,可是最后还是走了出来。
“我相信你。”她回握住他的手。
朝明殿的大门再一次“吱呀”一声打开了,一名小内侍快步走了过来。
“太子殿下,陛下传宋医官进殿。”
见季景辞也准备一起,小内侍又补充了一句,“殿下,陛下说只传宋医官一个人。”
季景辞不放心,正要说话,宋舟止住了他,“我先进去看看不迟”
反正自己就在这殿外,有什么事情他也能立马出现,见宋舟安抚的眼神,季景辞终是放开了她的手,眼见她笔直地朝大殿而去。
御辇上的晋安帝气色明显好了许多,见宋舟进来,他搁下手中的药碗。
“罪臣宋舟,见过陛下,请问圣躬安否”
晋安帝看着依旧跪在原处不卑不亢的女子,忽地叹了口气,“咳咳你,刚刚救了朕。”
宋舟其实心里是有气的,但是到底对面是皇帝,不好发泄,她只能别扭地说“陛下真龙天子,自有上天庇佑”
“呵你心里不服”这不是疑问,是肯定。
宋舟不想撒谎,她确实不服,“罪臣”
“好了,既然不服,何必一口一个罪臣的,咳咳太子说得没错,那些罪名都是朕强加给你的,毫无道理。”
晋安帝起了身,内侍想要劝阻,被他伸手止了,他慢慢挪至宋舟跟前,看着她,“不过朕确实是不想让你再活着,你可明白”
宋舟撇过头,她确实明白,但又不明白。
不明白为什么一条人命会抵不过所谓的个人颜面
晋安帝看着眼前的宋舟,她确实跟章若华完全不同,若是章若华,此时已经想尽办法来获取同情了,可她不一样,明明是亲母女,性格却天壤之别。
“你不求朕吗”
“求您若是有用,宋舟一定把头都给磕破了,可是既然无用,又何必多费唇舌。”
是的,他这一生的心软,都已经给了章若华,对其他人,他向来冷硬如铁,甚至沈昙,甚至太子
可是或许是人老了,或许是人病了,他竟突然生了些后悔,看着跪在身前瘦削却又笔挺的女子,他不禁脱口而出,“说实话,你恨你母亲吗”
宋舟不知皇帝为何突然如此多话,不过她并不介意回答这个问题,毕竟她也憋在心里很久了。
“她生而不养,我并不恨她,甚至数次想让我胎死腹中,我也不怪她,只是我也不会再去惦记她,于我而言,她不过是个陌生人罢了。”
“那你为何要帮太子揭发她”晋安帝揉了揉胸口。
宋舟有些冷硬地回答“既是陌生人,她还利用血缘妄图绑架我,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晋安帝点点头,不置可否。
大殿内一时落针可闻,宋舟等待着晋安帝的审判。
犹豫了许久,晋安帝轻咳了两声,终说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宋舟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诧异地看着晋安帝。
“你没听错,你可以继续回太医署,做你的医官,哦,咳咳你救了朕,朕还会让王院正将你正式提名为太医。”
晋安帝也不解释,挥了挥手,“去吧,不然朕该改主意了。”
他回头对内侍吩咐道“把太子叫进来。”
“是。”
季景辞没等到宋舟出来,却等来了内侍,听闻皇帝传召,他迫不及待地进了殿。
正巧遇见内侍领着宋舟出门,她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季景辞顿了顿,想说什么,皇帝却叫住了他。
“太子,你过来。”
这一愣神的功夫,宋舟已经跟着内侍走远了,季景辞只得上前疑惑道“父皇”
“不用看了,朕放她回太医署了。”
听闻此,季景辞松了口气,他正要谢,晋安帝伸手阻了,“你先别忙着谢,咳咳朕是有条件的。”
“条件”季景辞挑眉。
晋安帝的背略略有些佝偻,站了太久他觉得有些疲惫,便又坐回了御辇,“朕要你答应两件事,这两件事儿于你不难办。”
“朕老了,这江山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要交到你手里,你打小觉得朕偏心你二哥,朕不否认,因为朕这一辈子确实亏欠他们母子良多,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是这肉也有多有少。”
晋安帝看着太子,继续道“朕要你答应的事很简单,就是待朕百年之后,你需善待他们母子,只要不是什么谋反大罪,保他们一生富贵无忧,你可能做到”
季景辞点头,指天发誓,“父皇,儿臣保证,只要二哥不犯傻,儿臣定保他们一家平安顺遂,富贵无虞。”
这事儿他也曾跟宋舟说过,对他来说确实不难,不过他并不能保证他们不犯蠢呀。
“这第二件,朕病了,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日子。”晋安帝说罢,看了眼太子。
季景辞虽一直跟晋安帝不睦,不过到底是父子,听他如此说话心里还是有些堵,“父皇春秋鼎盛,只是冬日不适罢了,待天气暖和,身体自然也会好起来。”
晋安帝难得听到太子如此说话,也懒得去分辨这是客套还是真心,他无所谓的摆摆手,“朕去后想来也管不了什么,但是只要朕在一日,你跟宋舟就不能在一起,她毕竟是若华的女儿,这是朕的坚持。”
季景辞眼神转厉,“这是为何”
他们根本毫无血缘,也根本不可能认亲,只不过少数人知道这背后的故事罢了
晋安帝冷笑一声,“你是太子,也是朕的儿子,这是朕的要求,要怎么选你自己琢磨吧。”
季景辞有些愤怒,但他转瞬一想,她们有自己的秘密,不过就是暂时不能光明正大在一起,这跟宋舟的命比起来又算个什么
他同意了。
晋安帝点了点头,闹了一晚上了,他也累得慌,只挥挥手让太子退了下去。
等过些日子他的身体好点了,章皇后平静一点了再去看看她,他想。
章皇后管理失职,被暂时收了管理六宫的权利,不过到底还是皇后,凤印也留在翊坤宫,祥嫔向来温婉谨慎,不管何事都还是日日去翊坤宫请教,并不自作主张。
齐王妃在守岁宴上闹的这一场,因为处理及时,表面上并未掀起多大波澜,除了惹了些无谓的猜测,后来见她又回到了齐王府养病,长公主跟萧家也未曾说什么,让吃瓜的京都臣子好生失望。
风波就这样渐渐消弭于无形,只是经此一役,听说晋安帝身体又差了些,不过好在太子重新回到了朝堂,且腿疾日渐康复,这给朝臣们吃了颗定心丸。
这些日子宋舟过得很是清静,虽然有人私下指指点点,到底不敢搬来台面上说什么,反而因为太子的缘故,对她很是客气。
晋安帝给她提了太医,其实这也是间接否了太子的亲事,王院正还特意免了宋舟的值守,她闲来无事干脆重新整理起无涯子的笔记。
能全身而退,她已经很是感激了,其他的事,她没有想那么多。
为了避嫌,她已经很久没去过西苑了。
大晋年末请岁火祭天,二月始便要归还岁火祭祖。
季景辞近日也忙,听说他又要去替晋安帝祭祖,估计晋安帝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让这件事慢慢淡化了再说。
林春到底还是追着去了西南,想起那个口是心非的少女,宋舟多了一份理解,闲暇时她也会偶尔摸摸手腕上的碧绿镯子,可惜竟再无异事发生。
有时候坐在小院中,日子平静得像是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一样。
可惜平静终有被打破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