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 京城里四处都沉寂下来,唯独春水巷的风月楼最是招摇热闹。
纸醉金迷的温柔乡,向来是夜晚人最多的地方。
二楼的雅室,阮浮舟一身素白长袍斜倚在床畔, 脖颈微仰, 烈酒穿肠入喉。
他每当入夜的时候便会在这里, 宿醉后天亮离开,有时候喝得多了, 甚至一连好几日都待在风月楼。
而在这里,自然是云沁伺候他。
她看阮浮舟喝得急又烈,忍不住抚他的脊梁,柔声相劝“公子, 慢点儿喝”
和阮浮舟日日相对的这几天,她对包下自己的人也有了些认识,知道他是京城侯府的嫡子, 身份贵重。
云沁也和他透露过自己的出身, 她从出生便没有父母,辗转到通州被好心人家收养, 前两年家乡发了大水, 养父养母被洪水冲走,她成了孤女,家中亲戚嫌她不是正经血脉, 将她发卖给了人伢子。
云沁生来命苦,在这世上再无亲缘,如今又被卖入了这风尘之地,自然知道不会有人来拯救自己。
而对于为她解了围的阮浮舟,云沁心中是感恩的, 阮浮舟那日在走廊上解救了她,此后在风月楼里日日都点她作陪,却从不碰她分毫,还不许罗妈妈安排她去伺候旁人,免了让她受折辱的风险。
可再多的,云沁就不敢肖想了,她知道阮浮舟是世家贵族的公子哥儿,清贵荣耀,她如今的身份是配不上的。
可她亦不明白,阮浮舟这样芝兰玉树的少爷怎么会日日流连于青楼里,他在风月楼从不碰女人,便看得出他并不是一个好女色之人,只每日抱着烈酒狂饮,图一个宿醉。
云沁念着他的好,也会出声相劝“公子这样喝酒不好,伤身子”
可阮浮舟从来不听。
偶尔,云沁也会看到他喝上了兴头,提笔在宣纸上挥舞墨迹,写出几句诗文出来。云沁从前在养父母家中也跟着上过几年学,认得字的,一看便知阮浮舟所做诗文非同寻常。
她便道“公子这样的才华,应该投身于功名官场才是,不该在风月楼里消沉放纵”
可她这话一出口,便见阮浮舟清润的面孔沉了下来,面色瞬间变得不虞,撂了笔冷冷垂眸“出去。”
阮浮舟虽一直以来对她的态度不算热切,可从来都是平平淡淡的,这么冷漠赶她出去却是第一次。
云沁知道他不喜欢,便不再说了。
她是个温顺怯懦的性子,向来柔顺听话,她知道阮浮舟需要的只是一个安静为他斟酒的女子,便不再多言了。
阮浮舟醉倒以后,云沁将他安置到床上。
替男人脱了鞋袜,再盖上锦被之时,她的视线落在床榻男人的脸上,手上的动作忽然有些迟钝。
喝醉了酒的男人面色酡红,鼻梁挺直,皮肤白净,浓密的眼睫在眼睑下方垂落阴影。
他可真好看啊,云沁愣愣地想,她自小长在乡野,从未见过这般面容清俊的男子。
云沁更是从未这样近距离的观察过阮浮舟的面容,一时之间有些面红心跳。
匆匆给他覆上锦被后,云沁捂着心口逃离厢房。
一瞬间推开房门时,却看见罗妈妈在俯身贴耳趴在门缝上偷听的身影。
罗妈妈未曾想被她发现,神情有些尴尬,很快清了清喉咙,瞥了一眼房内“阮公子歇下了”
云沁回头瞧一眼,点了点头。
罗妈妈的脸色有些不悦,云沁可是她花了重金从牙婆那买来的,本想好好调教一番,将她打造成楼中绝色花魁,引得男人争相出手,高价竞得,可却被这阮公子一个人承包下了。
他不许云沁去伺候别人也就罢了,自己每回点云沁也只是让她陪陪酒,罗妈妈重金培养的小美人儿,至今还是处子之身,赚不到银子的罗妈妈如何能满意
她将云沁拉回自己房里,捏着她的手好声好气道“沁儿啊,你是个有福气的,被阮公子看上了,可妈妈得提醒你,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你这么被动地等着他,总有一天会色衰爱弛。”
她说着打量云沁,灼热的目光注视她“不若你去求求阮公子,让他给你赎身呢”
云沁总这么陪他喝酒能赚到多少银子,只有阮浮舟给她赎身,罗妈妈才能大赚一笔。
云沁闻言,却是避开了眼,淡淡道“他不会给我赎身的。”
罗妈妈急了“阮公子如何不会他可是侯府嫡子,出手大方,自然愿意为你这样的美人儿一掷千金。”
云沁知道罗妈妈的意思,她垂下眸子坦言“阮公子根本不是爱美色之人,他也根本不喜欢我”
阮浮舟对她的态度从来都是淡淡的,云沁心里清楚,他对自己并不感兴趣。
那样身份尊贵的侯府公子,见过多少闺秀千金,如何会为卑微的自己心动。
“他若是不喜欢你,为何会日日点你作陪”罗妈妈见云沁糊涂,不由告诉她“你以为那阮公子面上是个正经的他也不过是假清高,从前在京城里营造了那么久的才子之名,却连个进士都没考中,旁人谁不笑话质疑呢”
云沁闻言愣住。
他是因为秋闱失利才颓废的
云沁眸色一闪,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那次说的话会惹他不悦了。
云沁望着罗妈妈轻视的眼神,忍不住出声维护他“阮公子的确是有才华的,我看过他的诗文的,的确不同凡响”
罗妈妈哪里肯信,她点了点这丫头的眉心,漫不经心道“你懂什么”
打发走了云沁,罗妈妈下楼招揽生意,看见在柜台前有个等候她许久的熟悉身影。
“林娘子这回又亲自来送货”罗妈妈笑着过去同她寒暄。
这城东林氏香粉铺子的老板娘林氏和她也算熟人了,她如今回回都在林氏这儿采购姑娘家用的香粉,的确好用又实惠。
林茉笑着点了点头,帮她清点了货物以后,又寒暄了两句,这才开口说明了今日的来意。
“我这回来,实不相瞒,是想跟妈妈打听个人的”
林茉授阮清莞之托,自然要帮她寻那个姑娘,她叙述着阮清莞描绘给她的容貌“妈妈这会儿可曾有个人,约莫十八九岁,身形娇小,气质柔弱,杏眼柳叶眉,眼下有颗红痣”
罗妈妈听着听着,一双眉头忽然皱起来。
这、这说的不是云沁吗
她从牙婆那儿买来云沁之时,确实听说她已经十八九岁,而那娇柔的身形气质,还有杏眼下的红痣,的的确确和云沁一样。
罗妈妈心下一动,问她“林娘子打听这个做什么”
林茉坦白道“是位朋友的故人,想帮她问问。”
罗妈妈的眼神却躲闪了下,她开这风月楼这么多年,都是从牙婆手中买的孤女,以往也见过有人来她这儿寻亲,可她从不透露分毫。
那些姑娘可都是她花了大价钱买来的,还指望着从她们身上狠狠赚一笔,若是被亲人寻到惊动了官府,那她可一分钱都赚不到了。
罗妈妈想着便摇了摇头,道“林娘子,抱歉,我们这儿可没你说的这号人。”
阮清莞从寻香寺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她在寺庙用过了斋饭,倒是不用回府再准备晚膳了。
经过前院时,阮清莞看着书房里那通明的灯火,想起寺庙住持对自己透露的话。
上一世,他是不是也是这样深夜在书房孤灯难眠,静默地看着自己的画像,孤独寂寥无人相伴,而后以自己折寿的代价换取了她的重生
阮清莞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很想冲进去问他为什么,可心中却明白,那已经是上一世的轮回转世,如今的他根本什么都不记得。
情深的人不会长寿,慧极的人必然受伤,他竟是两样都占全了。
阮清莞叹了口气,转过身回到后院栖霞居。
却没想到,后院还有个人正等着她。
“娘,你怎么来了”
阮清莞惊讶,母亲怎会突然造访,虽然婚后阮母也来景府看望过她几次,可从来都是递了帖子才会来的,这么突然却是头一遭。
阮夫人坐在玫瑰椅上,抹着帕子垂泪,一身哀绝伤感的模样。
“你那哥哥自从秋闱失利以后,日日消沉醉酒也就罢了,如今竟然还跑到青楼里去放纵堕落,夜夜不归家你说说,这像话吗”
阮夫人说着眼泪又要掉下来,连忙用帕子捂住了脸,她不明白,自己抱着期盼长大的儿子,怎会变成了这样
家中那个丈夫更是失望透顶,日日在府中骂儿子不求上进,败坏阮家门风,阮夫人为他们这对父子伤透了脑筋,实在忍不住,才跑来女儿这里诉诉苦了。
阮清莞听到母亲的话,神色慢慢变得凝重。
和上一世一模一样,哥哥名落孙山后,便夜夜流连欢场赌坊这种地方,和家中亲人的感情更是破裂到极点,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阮清莞知道,如今父母都被他伤透了心,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她只好安慰母亲“娘,哥哥寒窗苦读十年,承受不住打击是正常的,您别太担心了。”
“过两日,我亲自去看看他,和他说说话,兴许能劝他一两句。”
阮夫人听见女儿这么说,心中才稍稍宽慰了几分,女儿自小和哥哥亲近,她的话兴许哥哥能听进去。
见母亲神色好了点,阮清莞瞧了眼外面的天色,道“娘,眼下时辰也不早了,你回去也不方便,不若便歇在府上吧。”
她说着便换来竹苓,让她给母亲收拾客房出来。
阮母这才想起了什么,四处望了望这空荡荡的屋子,疑问道“怎么,将军晚上不宿在你这儿吗”
这么晚了男人都不在房里,若不是知道景府没有通房妾室,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被哪个小妖精勾住了。
阮清莞听见母亲的质疑,面色滞了滞,她随口回答道“将军公务忙,晚上歇在前院。”
阮母却半信半疑,卧房里那张床上只有一床被子,且这房里也没有男人生活的痕迹,分明就是长久不住在这栖霞居的。
她板起一张脸,不理会女儿的话,反而叫来了竹苓,严肃问道“竹苓你老实说,你们家将军每天晚上都宿在哪儿”
竹苓心惊肉跳,看着阮母沉重的面色,又瞥了眼夫人的脸,终是没敢撒谎,老老实实磕巴道“将、将军自从回京以来,就一直宿在前院”
“什么”阮母眉头皱得老高,一下子站起了身。
从边境回来都这么久了都还宿在前院,夫妻俩一直未曾同房。
阮母低头紧盯着女儿的脸,面色凝重“莞儿,你跟娘说实话,你们不会成婚到现在还未圆房吧”
作者有话要说 来自岳母大人的助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