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老爷子方要将虞念卿抱起来, 竟见虞念卿的额头磕破了一块皮,幸而已上过药了。
“念卿,你摔着了么”见虞念卿颔首, 他很是自责,“对不住,爹爹手头要忙的事情太多了, 能陪着你的时间太少了。”
虞念卿懂事地道“不打紧,我会乖乖地在家里等爹爹回来的。”
“今日乃是念卿的生辰, 爹爹这便去为念卿煮长寿面。”虞老爷子抱着虞念卿去了庖厨。
虞念卿环着爹爹的脖颈,在爹爹面颊上亲了一口。
宋若翡见状, 猝然想起虞念卿非但喜爱亲吻他的泪痣,甚至还强吻过他。
除了虞念卿, 不曾有人亲吻过他。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泪痣,却只摸到了一道凸起的伤痕。
是了,他已没有泪痣了,他的左侧眼尾被山贼划开了一道口子, 泪痣因此被毁了。
行至庖厨后,虞老爷子将虞念卿放下了。
虞念卿乖乖地立于一旁, 瞧着爹爹熟练地煮长寿面,煎荷包蛋。
不一会儿,虞老爷子便将长寿面端上了桌案。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虞老爷子将竹箸递予虞念卿,“念卿,快些吃罢。”
虞念卿咬了一口荷包蛋, 便抬起首来,怯生生地道“爹爹,你想娘亲了么娘亲已过世四年了, 娘亲若是在天有灵,是否会后悔生下我”
虞老爷子怅然地道“爹爹想娘亲了,但爹爹认为娘亲不会后悔生下你,娘亲怀你之时,终日喋喋不休地同爹爹展望你会长得更像她,抑或是更像爹爹,待你降生后,要如何如何地待你好。”
虞念卿好奇地道“所以我是更像娘亲,抑或是更像爹爹”
宋若翡此前不曾见过虞老爷子,仔细端详,虞念卿与虞老爷子长得仅有三四分相似,虞念卿应该更像其母。
果不其然,虞老爷子答道“你长得更像娘亲。”
由于独子长得更像亡妻,且自己为独子取了“念卿”这个名字,以纪念亡妻,这导致他每次见到独子,每次唤独子的名字,便觉得心如刀绞。
若非自己与亡妻的双亲皆已辞世了,他不知该将独子托付给谁,他早已殉情了。
对于独子,他可谓是爱恨交织,他甚至在悲痛欲绝之际,产生过将独子掐死,自己再服毒的念头。
但他最终没能下手,妻子身故并非独子的过错,当时,独子仅仅是个小婴孩,万事不知。
随着独子逐渐长大,父爱终究战胜了憎恨。
这个被他取名为“念卿”的孩子流淌着他与亡妻的骨血,亡妻拼了命生下的孩子理当被他好生对待。
“爹爹。”虞念卿发现爹爹正在走神,出声唤道。
虞老爷子含笑道“念卿,怎么了”
虞念卿邀请道“爹爹愿意与我一道吃长寿面么”
虞老爷子颔了颔首,取了一只空碗来“劳烦念卿分爹爹一些。”
虞念卿大方地分了爹爹一半的长寿面,连荷包蛋亦分了一半。
虞老爷子摸了摸虞念卿的脑袋“念卿是个好孩子。”
虞念卿老气横秋地道“是爹爹教得好。”
虞老爷子失笑道“多谢念卿夸奖。”
“不客气。”时近子时,虞念卿吃罢长寿面后,已犯困了,连连打着哈欠。
虞老爷子顾不上收拾,一把抱起了虞念卿。
虞念卿嗅着爹爹的气息,阖上了双目,迷迷糊糊地道“爹爹,我亦想念娘亲了。”
虞老爷子登时双目生泪。
宋若翡正欲跟上父子俩,周遭倏然变得漆黑一片。
弹指间,周遭又亮了起来,映入他眼前的不再是父子俩人,竟是一名产妇,产妇的发丝业已湿透了,热汗仍在漱漱而下,她口中塞着布料,却阻拦不了痛苦的呻吟。
他不知这产妇是谁人,自己为何会出现于此处,握住产妇的手的男子给予了他答案。
这男子便是虞老爷子,至于产妇当然便是虞念卿的母亲了,而他出现于此处的原因大抵是发梦了。
未多久,产妇已是声嘶力竭,产婆却不断地催促道“用力,用力,再用力一些”
他不忍心看,背过了身去。
虞氏夫妇子息艰难,虞夫人年三十又九才怀上虞念卿。
他眼前的虞夫人已满四十岁了,四十岁的妇人比不得年轻的女子,生产不易。
倘若虞夫人早几年怀上虞念卿,或许便不会难产而亡了罢
明知结局不好,他不由顿生伤感。
足足一日一夜后,虞念卿终是呱呱坠地了。
产婆正欲将婴孩抱予虞夫人看,虞夫人却是大出血了。
宋若翡听见了产婆慌乱的施救声,听见了虞老爷子命产婆定要救妻子一命,又听见了虞老爷子令小厮去请大夫来。
一阵兵荒马乱后,虞夫人断气了。
断气前,虞夫人气若游丝对自己的夫君道“我不许你殉情,你必须好好地将我们的孩子抚养长大,不然,我定会恨你。”
虞老爷子抱着妻子尚且温热的尸身哀恸不已,放声大哭。
宋若翡心有戚戚。
下一息,他赫然看见虞老爷子放下尸身,转而掐住了虞念卿的脖颈。
降生不久的婴孩脆弱得很,只需稍稍用力,便会一命呜呼。
纵然宋若翡清楚虞念卿不会死,但他的身体已本能地去阻止虞老爷子了。
不过他的双手却穿过了虞老爷子的双手,穿过了虞念卿的身体,他甚么都做不了,只能做一个旁观者。
幸好虞老爷子并未用力,便将手收了回去。
宋若翡松了口气,凝视着阖着双目,浑身发红,握着拳头,瞧来不足五斤的虞念卿,心生怜爱。
降生不足一炷香的虞念卿居然险些被虞老爷子掐死,知事后的虞念卿一直认为是自己害死了娘亲,心怀愧疚,十四岁的虞念卿被狐妖所虐待。
所幸根据话本,命运多舛的虞念卿终是成为了三千界的主宰。
而根据他的臆想,他穿成了狐妖,与虞念卿一道经历了种种磨难,末了,他因为鬼面而性命垂危,失去了意识。
“念卿。”他听见自己唤了一声,但虞念卿已不在他眼前了。
他此刻正躺于床榻之上,适才他所见到的一切显然是他的一场梦。
如若他能做选择,他更愿意在这个世界当状元郎,还是去虞念卿的世界做虞念卿的小娘
但他并不能做选择,虞念卿从头至尾便是虚构的人物,因而思考这个问题全无意义。
偏生此时,他脑中忽而响起了虞念卿的嗓音“若翡,我梦见你与你阿兄被山贼掳走了,我还梦见你切掉了自己的左手尾指,只为了假扮成你阿兄,这些事情曾发生于你身上么抑或仅仅是我的梦”
这些事情确实曾发生于他身上,虞念卿是如何知晓的不对,虞念卿所言俱是他的臆想。
之后,他竟又听见虞念卿道“若翡,我甚至还梦见你被你父亲活生生地打死了。”
次日,他去看了大夫,大致同大夫讲了他的病况,大夫居然道“你是否想过,你身处的这个世界才是你的臆想”
他登时被大夫问住了。
假若他当真被爹爹活生生地打死了,假若他当真成了虞念卿的小娘,假若他当真因为用“红颜”剥下了鬼面而命在旦夕。
那么,他的身体其实陷入了昏迷,虞念卿一直在对昏迷的他说话,所以他脑中才会总是出现虞念卿的嗓音。
而这个世界则是他的意识为了弥补缺憾而臆想出来的。
倘使真是如此,便能解释为何爹娘轻易地原谅了他的欺骗。
因为他希望被爹娘原谅,他臆想中的爹娘自然轻易地原谅了他。
出了医馆后,他先是登门拜访了崔丞相,婉拒了婚事,而后,便回了家去。
娘亲正在绣花,见得他,笑吟吟地道“若翡,关于你与崔三小姐的婚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宋若翡回道“方才我已向崔丞相婉拒了婚事。”
宋母吃了一惊,惋惜地道“多好的一桩婚事。”
宋若翡紧张地问道“娘亲不责备我么”
“娘亲责备你作甚么这终究是你的终身大事,你心不甘情不愿,娘亲还能押着你同人家姑娘成亲不成”宋母叹了口气,“罢了,儿大不由娘,你想娶哪家姑娘,便娶哪家姑娘罢。”
娘亲所说的话全数是他希望娘亲说的。
他记忆中的娘亲重利,决计不会放弃与崔丞相做亲家的机会,纵使他不愿意,娘亲亦会逼着他娶崔三小姐。
换言之,眼前这个娘亲的确是他所臆想出来的。
宋若翡一时间百味陈杂。
待他缓过神来,他开始思考自己如何才能从这个他所虚构的世界出去。
尽管在这个世界他如愿以偿地拥有了疼爱他的爹娘,他如愿以偿地三元及第了,将来定能大展宏图,但毕竟尽是虚假,且虞念卿正在等他醒过来。
过了足足三个月,他仍未想出法子来。
与此同时,由于帮着今上破获了一桩巫蛊之祸,他成为了今上身边最炙手可热的红人。
又过了两年,他被今上册封为“大理寺卿”,掌折狱详刑之事,官居三品。
他堪堪领旨谢恩,欲要起身,紧接着,他竟发现自己并非身处金銮殿,而是坐于桌案前,面前还放着一只油纸包。
只消他吃下龙井酥,再被爹爹活生生地打死,他该当便能回到虞念卿身畔了。
他若不吃下龙井酥,他便将再次三元及第,从翰林院修撰被提拔为大理寺卿,想必不日便能权倾朝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