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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二更·怀梦草·其十三
    即使权倾朝野亦是幻梦一场, 又有何用

    是以,他打开油纸包,从其中取出一块龙井酥, 放入了口中。

    自从向爹娘坦白后,他便常常吃龙井酥,已熟知龙井酥的滋味了。

    但他却压根尝不出这龙井酥的滋味。

    他一口又一口地吃着龙井酥, 任由碎末子沾于衣襟上头。

    他怀着近似于献祭的心情吃尽三块龙井酥,依然未能尝出这龙井酥的滋味。

    不过转念一想, 只需熬过一顿毒打,他马上便能从自己所虚构的世界中出去了, 他马上便能回到现实的世界了,他马上便能见到虞念卿了。

    他不由露出了笑容来, 左右他已挨过一顿毒打了,第二回定然不及第一回难熬。

    “念卿,三日后,我便能回到你身畔了, 莫哭。”

    近些日子,他总是听见虞念卿在哭泣, 只有虞念卿才是真正在乎他的。

    一见得虞念卿,他便向虞念卿问清楚虞念卿为何要折辱他,待他们冰释前嫌,他便能继续当虞念卿的小娘了。

    思及此,他倏然想起虞念卿曾用唇舌伺候他,还曾咽下去, 且不止一回。

    虞念卿是为了赎罪么抑或是抑或是虞念卿心悦于他

    心悦

    但虞念卿并非断袖,虞念卿所买的艳情话本与春宫图无一涉及龙阳之好。

    故而,虞念卿应是为了赎罪, 而不是心悦。

    他正想着虞念卿,忽而听得有小厮来报“二少爷,老爷请你去见他。”

    “走罢。”他站起身来,随小厮去见爹爹。

    他已下定决心了,脚步沉稳,并没有半点迟疑。

    宋父见得长子,正欲恭喜长子摘得会元,忽然眼尖地发现长子的衣襟上沾着一点碎末子,遂伸手捏起碎末子细看。

    宋若翡瞧着爹爹的手,这手上并未执着竹条,他却觉得这手上已执了竹条,正在蓄力,立刻便要将他打个头破血流。

    他面上不显,被竹条抽破皮肉,深及骨头的痛楚却已卷土重来,将他结结实实地笼罩住了,进而贯穿了他浑身上下的骨髓,蔓遍了他每一滴的血液。

    虞念卿老是说他不该不怕疼,亦不该不怕死,他其实怕疼,亦怕死。

    只不过是麻木了而已,只不过是习惯了而已,只不过是无人在意而已,他才逼得自己必须不怕疼,必须不怕死。

    惟有不怕疼,亦不怕死,他才能麻醉自己。

    “若翡。”他听见爹爹唤他,爹爹的嗓音一如往常,他却觉得是从十八层地狱传来的。

    “若翡。”宋父怒目而视,“你是若翡罢这是龙井酥的碎末子,若素甚少吃龙井酥。”

    宋若翡颔首承认了“对,我是宋若翡,不是你引以为傲的宋若素。”

    被欺骗的愤怒催促着宋父一脚将宋若翡掀翻于地。

    宋若翡早有准备,但后脑勺与背脊仍是疼得厉害。

    他知晓自己的后脑勺并未磕破,背脊亦未折断,但太疼了,实在是太疼了。

    宋父质问道“你为何要假扮若素”

    宋若翡坦白地道“因为我认为你更希望活着的是阿兄。”

    宋父天经地义地道“我确实更希望活着的是若素,那你为何不是替若素去死,而是假扮若素”

    这话宋若翡已是第二次听了,可还是觉得伤心。

    他含着哭腔道“我与阿兄一样,皆是你的亲生骨肉,你为何待阿兄如珠似宝,却将我视作草芥”

    “你阿兄较你出众得多,定能光耀门楣,而你自小教人不省心,终日逗猫遛狗。”宋父忽而想到一种可能,瞪着宋若翡道,“难不成你是因为嫉妒你阿兄,故意借山贼之手,将你阿兄害死了”

    “阿兄的确是为了保护我而死的,但我并未故意借山贼之手,将阿兄害死。”爹爹这话,他上一次并未听过,却原来爹爹是这样看待他的。

    宋父自认为有理有据地道“你阿兄为了保护你而死,不就是你故意借山贼之手,害死了他么不然,为何不是你保护你阿兄而死”

    宋若翡心寒得难以言说“我已得了解元、会元,我已向你证明了,我并不输给阿兄。”

    “那又如何你阿兄倘若在世,解元、会元必定手到擒来,你以为你得了解元、会元有何了不起的么”宋父一把将宋若翡提了起来,“去祠堂跪着,向列祖列宗忏悔你的罪行。”

    宋若翡的手臂被爹爹抓得生疼,未及站稳,爹爹便将他松开了。

    他踉跄了一下,方才站稳。

    一站稳,他便向宋氏祠堂走去了。

    到了宋氏祠堂,他乖觉地在蒲团上跪下了。

    “孽障。”宋父心下不痛快,抬步便走。

    宋若翡听着门扉被阖上的声响,心道接下来,我将会被饿上三日,而三日后,我便会被爹爹用竹条打死。

    三日的饥渴交加并不好受,左右他已不打算求得爹娘的原谅了,索性拿了供品来吃。

    供品有糕点,亦有果物,既能充饥,亦能解渴。

    这三日果然并没有人来送水与吃食予他,而他则是自得其乐。

    第四日,祠堂门被推开了。

    他回首望去,见是爹爹,阖了阖双目,才道“儿子见过爹爹。”

    这是他最后一次唤“爹爹”了,之后,他将被爹爹打死。

    宋父见供品被吃掉了大半,气不打一处来,拿起竹条,便往宋若翡背后狠狠地抽了一下。

    宋若翡上一次几乎并未反抗,一则是因为不敢反抗,二则是因为饥肠辘辘全无反抗的气力。

    而他这一次不能反抗,因为他想见虞念卿了,且他若是反抗了,他将继续陷于自己的臆想当中。

    一下又一下地被鞭笞着,难受得很,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肌肤被破开了,血液流淌了出来。

    他只得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只为了好受些。

    突然间,他看见他面前立着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

    须臾,这个身影清晰起来了,竟是虞念卿。

    虞念卿应当能看见他,虞念卿一次又一次地扑向他,只为了保护他。

    但虞念卿却一次又一次穿过了他的身体。

    他其实全然感受不到虞念卿的体温,却觉得整副身体暖烘烘的。

    “念卿,我不久后便能去见你了。”他呢喃着,见虞念卿泪流满面,欲要为虞念卿擦眼泪,他的手却碰触不了虞念卿。

    虞念卿显然能听见他的话,于是,他对虞念卿道“别看我,背过身去罢。”

    “若翡。”他听得虞念卿唤他“若翡”,明明这是虞念卿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唤他“若翡”,他却没有觉得不习惯。

    “没大没小。”他含笑道,“背过身去罢。”

    虞念卿此前从未被宋若翡瞧见过,这回不知为何宋若翡能瞧见他了,尽管他仍然碰触不了宋若翡。

    他急切地道“若翡,若翡,若翡,我要如何做才能救你”

    宋若翡凝视着虞念卿道“你救不了我,我亦不需要你救我,等我死后,我应当便能回到你身畔了。”

    虞念卿心疼欲裂“可是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你被你爹爹活生生地打死。”

    宋若翡柔声道“念卿乖,别看。”

    宋父见宋若翡口中嘀嘀咕咕的,似乎在与人说话,但这偌大的祠堂,哪里有第三个人

    他忍不住骂道“你这孽障莫不是患失心疯了罢”

    宋若翡扫了爹爹一眼,不答。

    宋父火冒三丈,手下更加用力了。

    宋若翡一袭胜雪的白衣已然变作了血衣,他没有气力再与虞念卿说话了,只是温柔地望着虞念卿。

    虞念卿并未回过首去,蹲于地上,抱着膝盖,对着宋若翡泣不成声。

    他已记不得自己是第几回目睹宋若翡被宋父活生生地打死了,不管是第几回,他都觉得撕心裂肺,并未因为见的回数多了而麻木。

    “若翡,若翡,若翡,待你彻底醒过来了,我定会好好对你的,我再也不羞辱你了,我再也不逼着你服侍我了,我会乖乖的,你要我向东,我绝不往西。”

    片刻后,他终是看不下去了,捂住了自己的双目,眼泪接连不断地从他的指缝中流泻了出来。

    从来没有人如此为自己哭过,这使得宋若翡满心感动。

    待他彻底醒过来了,他定要实践诺言,好生将虞念卿抚养至及冠。

    渐渐地,他再也感受不到竹条抽打在他肉身上的疼痛了,连抽打所发出的声响都离他远去了。

    他快要死了。

    他阖上了双目,安详地迎接死亡。

    未及死透,他闻得娘亲进来了。

    娘亲厉声命小厮去寻大夫。

    娘亲是想救他的,但那是因为他是娘亲惟一的孩子了,而不是因为他是宋若翡。

    娘亲与爹爹吵起来了,爹爹辩解说并不想将他打死,只是想给他一个教训,令他不敢再欺骗爹娘。

    他明白爹爹没有撒谎,因为他亦是爹爹惟一的孩子了。

    当他是爹娘惟一的孩子的时候,他变得金贵了些。

    不过这于他而言,已无关紧要了。

    不多时,他断了气。

    “若翡,若翡。”他听见虞念卿在唤他。

    他掀开眼帘,虞念卿便在他眼前,触手可及,却是形销骨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