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周府就送来了财物和鲜红的嫁衣。
虽说是纳妾,倒也是要正经过门的,该有的东西还是要有。
“呸, 谁要他的东西”
冬盏看着下人将东西送过来,气得牙疼,恨不得点个火将这些都烧了。
她家姑娘清清白白的一个闺秀,怎会去给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贼做妾收了这些东西就是沾了污秽, 是对她家姑娘的折辱
来送东西的下人也很惶恐, 他们只是奉命收了周府送来的东西,并依着赵兰月的吩咐送了过来,冬盏一副要拿着扫帚赶他们走的样子, 实在令人为难。
院子里正僵持着,屋中却传来了冉秋的声音“冬盏, 把东西收下来吧。”
冬盏瞬间变了脸色, 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去“什么”
冉秋从屋中走出, 看着那些下人道“把东西收好, 莫要为难他们了。”
冬盏惊慌道“可是”
冉秋的语气不容置喙“按我说的做。”
冬盏有些蔫了, 应道“是。”
她不情愿将东西收下, 送回到屋中,看着冉秋神色平静, 忍不住忧道“姑娘, 难道你真的打算”
冉秋看着她,摇摇头“怎么会”
“那”
冬盏犹疑地看着桌上的东西。
“银子收了,总是有用处的。”
冉秋看着那盒子里装的银锭,嘲弄地笑了一声,“她们将银两一并送来,我竟还觉着有些意外, 原以为赵兰月会扣下的。”
冬盏琢磨着“离开”二字,问“姑娘,我们要怎么做”
“你只管收拾好行李,无论我去不去周府,这冉家,都待不得了。”
冬盏还想问,冉秋阻断了她,“不说这个了,阿焱今日还未回来吗”
昨晚官府的人将冉家围了起来,不许人进出,顾焱当时不在府中,不知又去了哪里,一夜未归。
冬盏叹了口气“没有。”
冉秋将装着银锭的盒子收好,心想,不回来也好,离了冉府,他也能生存下去,总好过留在这里,一起受拖累。
只是,若能逃离这里,恐怕没有机会再去寻他。
此去,不知是否还能再相见。
那人虽寡言少语,却也有自己的一套行事作风,想来是能照顾好自己的。
冉秋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但是眼下没有时间让她去想太多,三日的时间,她需要将一切都部署好,到了这个地步,活着离开才是最重要的。
“冬盏,你叫两个人一起,到马厩取些干草来。”
冉秋道,“无需掩人耳目,只道是小厨房烧火的柴湿了,取些干草应急,若执意要问,便道是赵兰月克扣了我们院中所需,此为事实,这个解释便无任何疏漏。”
冬盏郑重点头应下“是。”
“去吧。”
冉秋吩咐完冬盏,又将院中的下人都叫到面前。
自冉宏一事过后,冉秋便遣散了赵兰月新添进来的下人,只留下了几个在自己院中伺候了多年的可信之人,看着这一张张伴着自己长大的熟悉面孔,冉秋眼眶一热。
“二叔出事,连累是我们整个冉府,不管冉府会不会有人去给周闻做妾,冉府都不会平安无事。”
冉秋拿出一个盒子,将里面的身契一一取出,递给他们,又将今日送来的那些银锭分发给他们。
“冉府出事,会不会祸及你们,我并不敢说,但是拿了身契,你们便再与冉府无关,可各奔前程,我只能做这么多了。”
屋子里的人接过东西,都沉默起来,这个众人一同生活了多年的地方,突然要离开,所有人都有些茫然。
冉秋看着他们,温声道“只是最后,还有一件事需要你们帮忙。”
不同的面孔注视着她,却无一个人有异议。
“但凭姑娘吩咐。”
冉秋做完了一切,独自坐在屋中,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知道,京城迟早要变天,却未想到,会这么快就祸及冉家。
以钟英一个人的身手,趁着夜色离开冉府并不是难事,可若要带上她和冬盏,定然极容易被发现。
且不说府外有官兵把手,院子周围还有赵兰月的人盯着,唯恐她逃离。
昨夜钟英听了冉秋的吩咐,避开盯守,独自离开,去准备车马,两日后,周府的人会来接人,到时候趁着守卫松懈,她们便由钟英接应,逃离此处。
她并无十足的把握,但也只能赌一回了。
两日后,天色灰蒙,风也较往日强劲了几分。
冉秋坐在屋中,看着桌上的嫁衣,将一旁的暗柜打开,拿出一个小瓶,眸色暗了暗。
“小婉。”
小婉走进来,问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你去东院,请大姑娘来此,就说我临行之前,有东西要交于她。”
小婉小心道“若若是大姑娘不肯来,怎么办”
冉秋笑了生“你告诉她,她若不来,我就将地契与房契都带去周府了。”
“是。”
小婉离开后,冬盏端上两杯热茶,茶水端到桌上时洒出来了些,冉秋这才注意到,冬盏的手在微微颤抖。
她握住了冬盏的手,柔声问道“都准备妥当了”
冬盏呼吸平稳了一些,她点点头,只是看着外面的天色,还有些担忧“外头的风刮得这么大,也不知会不会下雨。”
冉秋瞧着窗外,神色亦有些不安,只能宽慰道“是福是祸,也只有老天说了算了。”
时间慢慢过去,外面渐渐传来冉芷的脚步声。
她走进屋,脸上不再如往常一般带着亲和的笑,浑身都透着一股疏离。
到了如今这个份上,确实也没有装下去的必要了。
冉秋抬眸“你来了。”
冉芷似是不欲与她多言,淡淡道“地契呢”
“何必这么急坐。”冉秋朝一旁的座椅点点头,轻笑一声,“长姐出卖了我,让我替你嫁入周府去救二叔,怎么今日连句话都不愿与我多说了”
冉芷面色更冷,坐到了冉秋对面,没有看她,勉强勾了下嘴角“你今日打着地契的幌子叫我前来,难不成只是为了与我说几句话”
冉秋没有回答,只端起茶,轻轻抿了一口,“这茶煮得正好,暖暖身子吧。”
冉芷看心思被戳穿,又看她存心拖延,早已心生闷火,又见冉秋神色淡漠,一直没有动作,她更觉沉不住气。
泄愤似的拿起茶杯,一口饮尽,轻呼了几口气后,冉芷才堪堪露出笑来,将语气放软道“冉秋,如今你是要出嫁的人了,留着那地契与房契又有何用呢再说,女子的娘家便是最后的靠山,冉府若真的出事,今后你又能靠谁呢”
冉秋听着她的话,竟渐渐笑出声来“冉芷,到了如今,你还在这里强词夺理,油腔滑调,当别人都是傻子吗纵使冉府无事,凭着你们一家的作风,让我靠冉府,你不觉得可笑吗”
“你”冉芷绞紧衣角,猛然站起身来,一时有些眩晕,她扶了扶额,怒视着冉秋,“你若不愿意给我,就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废话,如今你要到周府去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你以为在这里与我争辩能改变什么吗”
“怎么就生气了我记得你一向是最沉得住气的。”冉秋不急不缓道,“我虽厌恶你们母女,但总归是同一个祖宗,那名字前头都是一个冉姓,我不愿这地契房契落入外人手中,也只能留给你们了,好歹算是保住了我父亲的基业。”
冉芷神色这才稍缓,她急切道“那你还不快拿出来”
冉秋观察着冉芷的神色,笑道,“急什么我这就叫冬盏去拿来。”
冉芷紧盯着她,见冉秋确实吩咐冬盏去取东西来,才松了一口气,却突然觉得身子一软,她趔趄了一步,想要向后扶住桌子,手却也失了力气。
“我”她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不可思议地看着冉秋,张口想要喊人来,却已发不出声,终于眼前一黑。完全失去了意识。
冉秋没有扶她,静静站在那里,漠然地看着她倒下。
“冬盏,与我一同将她扶到床上。”
冉秋撩开纱帐,床上赫然放着鲜红的嫁衣。
酉时周府的人就会到,她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了,立刻道“冬盏,去换衣服,然后去点火”
“是”
冉秋看着昏迷的冉芷,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去解开了对方的衣衫,然后将一旁的嫁衣为她穿戴好。
做好一切,冉秋取出一套小厮的衣服,解开发髻,将披散的头发束起来,扮作成小厮的模样,然后将银两和都塞进了衣服里。
她匆忙走出门,就见小厨房已经开始冒起浓烟。
冬盏从里面跑出来,脸上带着些灰,她神色惊慌,冲外面大喊一声“起火了”
院中其他的几个下人立即会意,都顺势大喊了起来,推搡着冉秋就朝外跑去“救火快救火”
小厨房内堆着潮湿的干草,火势不大,却最易升浓烟,不一会儿,院中便被浓烟占满了。
这一声不仅引来了冉府的其他人,还引来了守在外头的官兵,冉秋和冬盏在下人们的掩护下,趁着混乱离开,一口气跑到了书房后面。
她幼时常来书房,对这里的构造再清楚不过,书房后有一个石阶,院墙外有一个老树,从那里可以轻松翻出墙去。
冉秋向四处瞧了瞧,确定没人,就踩着石阶扒上了墙,悄悄探出头看了一眼,确定外面没有人,才爬上去,伸手去拉冬盏。
“快”
冉秋坐在墙上,就能听到府中纷乱的声音,即便有冉芷在,那些人发现有人逃跑也不会轻易放过,她们要抓紧时间,不能功亏一篑。
冉秋拉着冬盏爬上来,两人踩着树干刚落地,就有个官兵突然从不远处冒了出来,看见她们二人便喊了一声“什么人”
冉秋登时身子一僵,尽管早就料到可能会出现这种情景,可她还是害怕地慌了神,一听那声音,连忙拉着冬盏就跑。
那人立刻追了上来“站住”
两人拼命地跑了出去,冉秋与钟英说过,备好马车在十字巷接应她们,等见到钟英,总有办法逃走的。
身后那人紧追,冉秋觉得风刮在脸上,又冷又疼,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怕过。
可她们毕竟是两个女子,体力远远不如官兵,眼看身后的人要追上,冬盏看着冉秋牢牢攥着她的手,咬了咬牙,用力抽出了手。
一瞬间,冉秋惊诧回头。
冬盏声音还在颤抖,却是前所未有的笃定“你快逃,我拖住他”
“冬盏”
冬盏一把推开她,带着哭腔道“快,快走否则我们两个都会没命的”
冉秋双眼泛红,痛苦地看着她。
冬盏撕声喊道“走啊”
那人马上要追上来,冉秋握紧了拳,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终于咬牙一狠心,转身跑去。
眼泪不断从眼眶中溢出,风干后,脸颊上一片刺痛。她在仓促地做出计划时,就预想过各种各样的变故,却始终抱着一丝侥幸,希望她们能成功逃离,可在这个关头,她竟不得不抛下冬盏。
不可以。
冉秋跑到前面的转角时,重重喘着气停了下来,看到前面有一根粗糙的木棍,连忙捡了起来,屏住气,想等那人追过来时打他的头。
豁出去了,冬盏与自己情同姐妹,如果舍了冬盏自己逃生,她余生都会在唾弃自己中度过。
听着那人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冉秋举起木棍,强撑着自己蓄力,那棍子却突然被牢牢抓住了。
她惊慌地抬头,就看到了钟英的脸。
“钟英”
“我来晚了。”冉府有人看守,他不能离太近,只能在稍远处停留,结果就看到了冉秋朝这边跑过来。
没看到冬盏的身影,钟英一向沉稳的声音出现了一丝慌张“冬盏呢”
“你快去找她”见到钟英,冉秋一下子卸了身上的力气,她丢下了木棍,抓着钟英道,颤声道,“冬盏为了救我,没能跟上来,你现在去,一定可以救她”
“小姐,你去十字巷,马车就在那里,如果一炷香的时间内没有等到我们,你就一人离开,不可再等”
冉秋不住点头,焦急道“我明白了你快去找冬盏”
“小姐,你一路小心”
钟英说完就离开,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外面的脚步声嘈杂起来,然后是打斗的声音,冉秋不敢再耽搁,她趁着无人,抹了把脸,将衣服拍展,才强装镇定地从另一头走出了巷子。
外面就是长街,还是如往常一般热闹安详,无人知冉府那一方天地内发生了什么,冉秋走在其中,仿若与周身是两个世界。她鼻尖不住地泛酸,却一颗泪都不敢掉下来。
事情顺利的话,此刻她应该与冬盏一同扮成小厮,淹没在这人来人往中,谁也不会注意,然后她们会找到钟英,一同离开。
可眼下却是他们二人生死未卜,她不知还能否等到他们。
冉秋低着头,尽量避开人的视线,脚步匆匆,快步朝十字巷走去,却一个不察,撞到了人。
“抱歉。”
冉秋说完,急匆匆就要离去,却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叫道,“诶你怎么回事啊”
她没有抬头,那人却已看见了她的脸,惊声叫道“是你”
冉秋想起来这个声音是谁了。
杨轻语。
冉秋此刻便如惊弓之鸟,唯恐出一点乱子,她摇摇头,小声道“你认错人了。”说完就要离开,却被杨轻语胳膊一挡给拦住了。
“冉修德这次犯的可是死罪,你们整个冉府都脱不了干系,我早就听闻官府已派了人看守你们冉府了。”
杨轻语看着她,想到上次被顾焱拿刀威胁的狼狈,冷笑道,“冉秋,你穿成这个样子,不会是想逃吧”
冉秋只想赶紧离开,越拖下去,越易生变,可眼见着杨轻语有意纠缠,她却不能激怒对方。
她闭了闭眼,轻声道“你想怎么样”
“怎么样”杨轻语声音骤然变得狠毒起来,“你私自出逃,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理。”
当初杨轻语求冉芷帮杨家,救她哥哥出来,冉芷却假意应承,实则利用了她,后来哥哥在公堂上做了伪证,冉修德入狱,官府却还不肯放她哥哥出来。
可如今她若是抓到了冉秋,就算是立功一件,等冉家的事一解决,她再去求官府的人,她哥哥兴许就出来了。
冉秋听着她的话,想到二叔的事,怎会不知她的想法,知道对方今日存心为难,不会放过自己,冉秋警铃大作,猛然一把推开杨轻语,就跑了出去。
杨轻语没想到她还敢跑,马上在后面大喊“快抓住她那是冉府的人”
这时巡防营的人正在长街上寻人,突然听到杨轻语的声音,为首的人立刻策马上前,问道“可是发现了冉府的人”
杨轻语立刻指着冉秋离开的方向道“我看到冉府的二小姐了,刚往那个方向跑去,你们快抓住她”
冉秋横冲直撞地跑着,却听到身后传来了马蹄声,她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被巡防营的人盯上,可那些人若真是来抓她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她一定会落入那些人手里。
要先躲起来。
可是这长街上到处都是人,她逃跑着,总有人注意到,躲到哪都会被发现。
冉秋感到绝望。
此刻不知哪里窜出一伙乞丐,大声嚷嚷着街上有富商施财,迅速涌出将道路围堵起来。
冉秋见此景,心知是个机会,顾不得太多,立刻混入其中,混淆了行迹,随后转向人少的地方,跑进一个曲折小巷中,这才暂时躲开了巡防营的人。
天色已经昏暗下来,冉秋气喘吁吁地靠在身后的墙上,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用光了,回想着方才的场景,依旧很后怕。
若没有那群突然出现的乞丐,恐怕她已经被那些人抓去了。
也许是上天眷顾,让她逃过了一劫。
可是她独自一人躲在漆黑的巷子里,眼见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却不知该怎么办了。
钟英去救冬盏,会不会遭遇什么危险,否则为何迟迟都没有再出现呢
巡防营的人又为何要抓自己,她并不能对谁造成威胁,自己一人逃离,何必要如此兴师动众
她该怎么办
冉秋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巡防营出动,或许城门已经对她封锁,十字巷眼下是去不了了。可她知道,如果自己想不出逃脱的办法,被抓回去,是迟早的事。
冉秋死死按住自己胳膊,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可还是控制不住地发抖,手心里都是冷汗,连握都握不住。
她的心还未落下,外面却渐渐传来了巡防营的脚步声。
神经又瞬时紧绷起来,冉秋靠着墙向后退,无论哪里都是绝望的深渊,她不知自己还能逃向何处。
她捂着嘴,不敢哭出声来,可眼泪一滴滴落在手上,哭腔被手死死阻挡着无法泄露,她几乎要窒息了。
月光铺洒在地上,不远处的人声、脚步声和呜呜的风声卷杂在一起,似乎化成了死亡的实影,将她整个人笼罩在其中。
却有突兀的一声,驱散了那些阴寒。
“冉秋。”
冉秋呼吸一滞。
她望向地砖,就看到身后那面墙投下的原本齐整的影上出现了一个黑色人影。
她不敢大声出气,捂着嘴,缓缓回过头,就看到顾焱蹲坐在墙上,月光从他身后勾勒出一个冷白的轮廓。
他向冉秋伸出了一只手,声音一如往常地清冷,却如烈火一般,在她心底燃烧起来。
“我带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