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焱这一去,过了整整一个月才回来。
人是半夜回来的,冉秋睡得迷蒙,恍惚中听到了推门的声音,她一睁眼,便见黑夜中一个身影向自己走近,带着屋里凝滞的黑暗都流动起来。
冉秋出声“阿焱”
话音刚落,她就迟钝地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冉秋一个激灵便清醒了,她立刻从床上起身,点燃了灯,就见顾焱紧锁着眉从阴影里走出来,那血腥味是从他肋下发出来的。
“阿焱,你怎么了”
顾焱摇摇头,褪下外衣,在床边坐了下来,肋下的伤口已经包扎过了,只是不知怎么,又有血迹渗了出来。
“让我看看。”
冉秋解开了纱布,就看到一个漆黑的血洞,已经上了药,但是伤口又挣开了,正在流血。
冉秋吩咐人端来了热水,自己拿出了药和纱布,替顾焱清洗了伤处,又细心包扎了起来。
她摸着那包扎好的地方,手向上滑到心脏的位置,指尖轻轻地颤,“差一点。”
冉秋抬头看向顾焱的眼睛,“疼吗”
顾焱摇摇头,握住她的手,“战场刀剑无眼,难免会流点血。”
“阿焱。”冉秋紧紧抱住他,她头一次感到这么害怕,那伤口再偏一点就会夺去眼前这人的命,如果真的发生,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以前她一直觉得顾焱是无所不能的,不论什么时候,只要她在原地等,他就一定会回来,可如今她意识到,他同自己一样,一样是普通人,一样是血肉身,又岂敢妄谈那神仙命数。
顾焱感受到怀中人的不安,拍了拍她的背以做安抚,“我没事,睡吧。”
冉秋没有撒手,她贴着顾焱的脸,呢喃道,“阿焱,不管什么时候,都要赶回来见我,行吗”
顾焱还没有说话,冉秋又摇了摇头,“不,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去找你,如果你”
如果你不在了,我也随你一同去。
冉秋终究难以将那几个字说出来,她将顾焱抱得更紧了,“天上人间,不管你在哪,我都去找你。”
顾焱愣了一瞬,随即蹭蹭她的脸,缓缓吐出一个“好”字,声音有些干涩。
冉秋道“你说了好,就不能反悔了。”
顾焱没说话,只低头嗅了嗅她的颈窝,那是让人安心的气息。
两人都很疲惫,彼此都没有多言,相拥着躺在了床上。冉秋缩了缩身子,头抵着顾焱的下巴,听他胸口平缓有力的心跳声,只有到这个时候,她才会觉得自己和对方是对等的,她做不得别的,但她可以永远陪着他。
这一个月来,她每日都辗转难眠,一闭上眼,就忍不住去想,当年阿焱在丧失双亲的情况下,一个人流落在外,是如何活下去的。
至于六皇子刘柏
冉秋不知阿焱对当年的事知道多少,又知不知道那个人还活着。此事是她擅作主张,卓巧儿现在还在府中关着,不知阿焱明日得知这一切,会是什么反应
冉秋想着,也渐渐沉睡过去。
第二日,冉秋醒来的时候,看着身旁空着的床铺,恍惚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阿焱已回来了。
又起晚了。冉秋这么想着,忽而想到要与顾焱说事,忙匆匆收拾了,出了里间,正就要寻顾焱的影子,却见对方就背对着自己坐在椅上,身旁有一个人正与他说些什么,冉秋定睛一看,那人便是先前顾焱留在府中的暗卫。
她竟是脑子糊涂了,阿焱派的人定是善探消息的,她审问卓巧儿那日发生的事恐怕都已叫这人报给了阿焱。
顾焱显然已听到了她的动静,对那人道,“你下去吧。”
“是。”
等人离开,冉秋几步走近,想要开口,又不知说什么,只好挨着他坐下,不安地看着他。
顾焱坐在那里,一动未动,他脸色稍沉,垂着双眸,视线落在地上,只有眼睫在冉秋坐下时微微颤了颤。
他一向是冷静自持的,眼下沉默的样子也与以往无二,可是浑身却散发着着一种凌乱的气场。
冉秋与他在一起久了,还是头一次感到他身上会有慌乱,有不安。
她伸出手,轻轻覆在顾焱紧绷的手背上,唤他“阿焱。”
顾焱浑身僵了一下,像是缓过了神一般,抬眸看向冉秋,眼神竟有些迷茫,还有些更深的东西,冉秋愣住,难以将那种类似害怕的情绪和眼前的人联系在一起。
“阿焱。”冉秋又叫了他一声,捏了捏他骨节分明的手,“我在。”
“嗯。”顾焱轻轻舒了一口气,似是极疲惫的,伸手将冉秋耳边的发丝拢到耳后,“你都知道了”
“嗯。”冉秋点点头,担忧地看着他,“阿焱,你打算怎么办”
顾焱思索片刻,揉了揉眉心,声音又恢复了往常那般,“既是故人,便见一面吧。”
武陵山内扎着军营,一个中年男子正坐在帐内,与几个武官说些什么,外头突然有人来报。
“军师那个姓顾的小子把巧丫头给送回来了”
林素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叫那人带他们进来,没一会,便见两个来使押送着卓巧儿走进帐中。
来使打量了他一番,恭恭敬敬道,“想必这位就是林军师。”
林素命人将毫发无损的卓巧儿带下去安置,看向两位来使,一双眼弯起,带出两道不易见的浅纹,他笑得和气,“劳烦两位英雄将我这婢女送回,她在顾将军那里叨扰多日,想必添了不少麻烦,还望顾将军见谅。”
“林军师客气了。”
来使没再说什么,直接道明了来意,“我们今日来,是替将军传一句话,三日后酉时,南山军营,还请林军师孤身前来,与我们将军一叙。”
军营内几个武官听闻这话,面色都变得有些僵硬,看向来使的目光也不满起来,“我们军师,岂能容你们这样冒犯”
他们王爷身为一方之王,几次屈尊向占领东南的那个小子发出结盟要求,对方皆置之不理,只在一旁静观局势,等着坐收渔翁之利,简直是不识好歹。如今竟还敢叫他们军师亲自前往他的军营,真是狂妄不已。
林素却并没有感到所谓的冒犯,仍是面上带笑,对来使道“顾将军邀请在下,在下荣幸之至。请两位来使在此地歇息几日,到了时间,还需二位带路。”
两个来使应下后,便被人带了出去,林素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笑意不减,低头喝水的样子也带着一丝惬意。
几个武将再迟钝,也看得出他心情松快的样子,其中一人忍不住急道,“军师这小子是何来意,他发现了巧丫头的身份,如今叫你前去,会不会有诈”
林素摇了摇头,他站在一队身高体壮的武将中,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偏瘦的身板却带着一股羸弱的贵气,开口说话,也总是和声和气,叫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要的就是叫他发现巧丫头的身份,如今这情形,该是十拿九稳了,诸位宽心。”
几个武将听不懂这哑谜,只能纷纷叹着气离开了。顾焱今日这一出,他们虽感到被下了面子,可如今情势危机,朝廷决意要先铲除异党,派了大军前来,又不断向周围的州府施压,原本占领凤阴的张定也已向朝廷归顺,此人对西南一带十分熟稔,几次与他们交手,皆不落下风,这么打下去,他们未必能和朝廷耗得起。
顾焱兵力强大,又占据东南一带,朝廷只派了兵镇守,对他大有招揽之意,只是那小子原本还在朝北进军,得知朝廷在攻打云南王时,便停下按兵不动了。
纵使云南王积蓄了几年的兵力,也未必敢说能耗得过朝廷,况且旁边还有个阵营不定的顾焱,实在是个威胁。这些武官们虽然气恼顾焱目中无人的态度,却也不得不服,一个无名小卒短短三年就打下了东南一带,实力远非他们能比,无论那小子站在哪一方,朝廷和云南王的胜败,即刻便定。
军师此行,着实令人捏汗。
三日之期很快就到,这日林素收拾好了行装,又再三嘱咐几位武将莫轻举妄动之后,便要离开。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高喊一声“等等”
那声音低沉雄浑,来人脸生横皱,寥寥黑发中掺着数不尽的灰白,从众人让开的路中走了过来。
林素回头看到他,下马来恭敬行了一礼“王爷。”
云南王皱着眉,眉宇中依然留存一着年轻时的威严,“此举,你可有把握”
林素抬眼,语气平静道,“王爷放心,他既能突然决定见我,必不会叫我白走一趟。”
云南王看他心意已决,叹了口气,“既如此,便去吧。”
他抬起手,在空中停了须臾,僵硬地拍了拍林素的肩膀,“如今若能以我之残力,助你成大业,也算是了却了我此生遗憾,只是其中艰难,还要靠你自己多行谋划了”
“如没有王爷相帮,便没有我今日,王爷之恩,仲林没齿难忘。”
林素不再看眼前这人沧桑的面孔,低头复又行了一礼,转身跨上马,握紧缰绳,“此行,定不会叫王爷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