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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姜豉与水晶脍
    月色如水淙淙, 浇在窗外的庭院地上。

    夜浓如墨,外头的梆子声阵阵,此时已过三巡。

    这样寂然的夜晚,大多数人都睡了。

    顾晖垂眼看向身侧阖眼熟睡的妻子, 替她掖好被角, 悄声披衣而起。

    前些时日陈相公的到来,说了一番颠三倒四的糊涂话之后, 最后那一层粉饰太平的遮羞布到底遮不住了。

    顾家是一滩淤积深潭, 被来人猝不及防搅混, 表面风平浪静, 内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至少他是这样觉得的。

    祖母苦心维系的顾家就这样被一个老人揭开疮疤, 大家索性连表面的和气也装不下去了。兄弟二人, 见面如世仇。

    本就互相看不顺眼,此时只是揭开了伪装,不掩憎恶厌弃原来,是连他也始料未及的积怨已久。

    他这个弟弟,居然会这么以为他

    无所谓了,他不喜自己,而他的确有够讨厌他这个弟弟的。在曾经。

    “入冬了, 夜里凉,郎君为何不多穿些再出来。”身后蓦然响起清凌的嗓音。

    姚汐提着一盏灯笼, 另一支手臂上挂着一件厚大氅, 悄无声息站在离他不远的身后。

    深夜里树影随风悉窣, 地上一团椭圆光影晃晃荡荡。

    顾晖稍有一愣,“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居然装睡是吗还默默跟着他出来了。

    姚汐淡淡一笑,施步走来,“郎君久久不能入睡, 是有什么心事”

    顾晖微微叹息,她这个心细如毫的妻子啊,什么都瞒不过她。

    “你觉得我这个兄长,顾家长子扮演得怎么样”他为了一句牛马不相及的话。

    扮演姚汐微微怔愣。

    顾晖轻轻哂笑,踩着脚下那团模糊的灯笼光影,披着薄衫抱臂往前行去。

    姚汐拎着灯笼,默默跟随其后。

    “小的时候,晚妹心高气傲,从来和阿昀相处不来。我想着我是兄长,我要维系两个人的关系。”顾晖扯唇说,“尽管我也和晚妹一样讨厌他。他这个莫名其妙夺走所有关注的小孩儿,让母亲郁郁不乐的混不吝。”

    “我还是要拿出长子兄长的胸怀来,装作去接纳他。我告诉我自己要忍耐,我是家中长兄,不能发脾气,不能表现出不满来,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郎君”姚汐掀了掀唇,捏紧灯笼手柄。

    顾晖从她的手臂抽走大氅,披上她的肩膀,接着淡声道“说起来晚妹比我真实坦率呢。讨厌就是讨厌,不接受就不接受,也不假做和气模样,当个虚伪的中间调和者。相比于她,我虚伪多了。”

    对,他虚伪多了。

    顾家长子的身份压着他,长兄的身份时刻提醒着他,母亲父亲的期待时时刻刻督促着他。

    所以在他那个混不吝的弟弟神童的光芒笼罩下,他感到嫉妒和压力,咬着牙奋起直追,却怎么都做不到和他一样优秀时,他发现他是无法做到喜欢和接纳他的。

    在某个小年夜,那个被称作才惠过人的神童的弟弟跑过来请教他,他感到莫大的愤怒。仿佛某个神经被戳中,在那一刻口不择言地对他说,你真虚伪。

    虚伪是他自己才对,那个嫉妒得不行,暗暗和他较劲,站在阴影笼罩下无法施展的自己。

    “母亲去世的时候,晚妹执拗地把那股恨意算在阿昀身上,我就在想,如果我也这样,把母亲的死全部归咎于他,把所有压力和情绪转移,是不是就轻松多了”顾晖抬头看向漆黑夜穹。

    “好像也没轻松多少。”

    顾晖眯起眼,慢慢想起那天宫内深处后花园的水阁深湖。

    那天他同祖母进宫参加一个什么宫宴,他记不太清了,只知道顾昀、顾晚是和他们一同前来的。进宫未多时,他就被官家叫去叙话了。年轻官家身体抱恙在寝殿休息,还没到这个小小的宴席来。

    宴席开始前,祖母让他去接弟弟过来。

    在半路之上,他和引路的小内官不甚走散,误入后花园深处。路经某个水阁时,他看到了顾昀,准确来说

    是猝不及防目睹他被一个掌灯内官推进了湖里。

    湖里那个弟弟挣扎着,发出惊恐绝望的呼救。

    他下意识蹲了下来,躲在灌木丛里。

    等等,他得救人

    他很快镇定下来,欲拨开灌木丛往水里扎,视线一转,陡然瞧见对岸湖畔掌灯内官身后站着的人。他识得他,内东门司当差的一位宦臣,是太后身边的红人,在宫里风头正盛。

    谁都知道他是谁的人。

    掌灯内官朝他行礼,他微微颔首,垂着眼睨着湖中的弟弟,在湖畔无动于衷地笼袖站着,仿佛在观摩什么濒死动物一样,看着湖里的人沉浮。

    在此时此刻,溺水的顾昀发现了躲在灌木丛的他。

    他似乎要启声呼救,口型张合,似乎在喊,兄长,兄长

    顾晖脸色惨白,一大颗冷汗顺着额头滴落下来。

    脑子里的各种思绪翻飞,他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依旧是满腹慌乱,避开弟弟求救的眼神,背身落荒而逃。

    他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从灌木丛里摸了出去。

    那一刹心里某种可怖的想法疯狂滋长,不要管,不要看,他消失了该多好。

    他本该就这样消失。

    在这样风声鹤唳的关口,太后悄无声息要处理这样一个小孩儿,某种荒唐又可怕的念头在脑海中里浮现

    他又能做什么,他自保都来不及,他也只是个束手无策的孩子。

    谁也不知道他看见过顾昀,落水的顾昀,被人推入湖中的顾昀

    离水阁远了,道路空阔起来,路上渐渐有宫婢行人,他大口喘息着往回跑,顾晖无数次在心里这么暗暗对自己说,然而纠葛了一刻,他闭眼牙一咬,往官家所在的殿宇飞奔而去。

    希望他还在,还在那里。

    他身体抱恙,应当不必要参加此等规模不大的宫宴的,应当还在寝殿的,这里离寝殿很近。

    如今可以救顾昀的,可以抓住的这一线生机,他能想到的只有那个年轻官家了。

    春去秋来秋又走,无知无觉,已是立冬。

    都说秋收冬藏,天气渐寒之时,西御园进冬菜。冬月的蔬菜难以产种,以此上至宫廷下至民间,都会储备食物过冬用。

    前些时日天气骤热转凉,大约今日立冬,应景地阴沉着天,及未时,还刮起了大风。寒风刺骨,刮得窗棂哗啦啦作响。

    外头一直飘着毛毛细雨,地面湿漉漉的,空气里一片湿冷。

    老太太的院子里,陆雨昭着急忙慌踏进室内,跺了两下脚,“呼,好冷了。”

    这汴京城的天气变换得太快了,她的感官还停留在秋天,冬天就来了。她还恍恍惚惚,没有适应。

    岁微替陆雨昭脱了外氅,笑回“今个儿才立冬,娘子就喊冷呢,往后的漫漫长冬该怎么过”

    陆雨昭点着下巴认真地思考了下,“那就呆在屋中,哪儿都不去”

    岁微笑她,主仆二人说说笑笑往内屋里去。

    “这几日不论是州桥码头还是御街大路,皆车马盈道,全是冬藏时物。红丝、末脏、鹅梨、皆有。”

    “是了,有些储放禽物的,隔着远远儿地都闻得到味儿。”

    坐塌之上,姚汐和老太太剥着桔子,闲聊着都城内这些日子储藏冬菜的盛景。

    “有从船上卸下来的海鲜河鲜,蛤蜊螃蟹什么的。回顾宅的路上,咱们马车不当心蹭到一杂物车,里面传来不知是“咯咯咯”还是“鹅鹅鹅”的怪叫叫的可凶了,我猜一定那车里一定是大鹅”素秋搬来一个软凳,陆雨昭笑嘻嘻加入聊家常的行列里去。

    “噗,咯咯咯叫兴许是公鸡。”姚汐打趣。

    “鸡鹅同笼也未尝不可。”老太太也揶揄。

    “嗯嗯嗯,都有可能呢。”陆雨昭笑眼弯弯地点头。

    三人聊来聊去,讲冬菜时物,顺利地把自己聊饿了。

    约莫到了吃暮食的时辰,随口聊到姜豉,老太太就突然想吃姜豉了,她爽快地拍板一定。

    “冬至时兴做些姜豉吃,食店酒楼应当都有卖,素秋,叫人替我们买些回来。”

    “好的,我立马就去。”素秋领命离去。

    老太太盘算着大郎二郎也都快回来了,又补充道“多买些,大郎二郎回来了也可尝尝。”

    姜豉是冷食,一般提前做好的,买回来很快。

    夏日做不了,时常在气温较冷的秋冬做。春日也做,可以在寒食节吃。

    陆雨昭对姜豉早有耳闻,但还未得及尝过,此时竟馋了。她默默等待着外卖到来,跃跃欲试期待不已。

    “说起来,自从上次一起吃涮羊肉火锅,好像好久没一起坐下吃个饭了。”老太太随口讲。

    陆雨昭和姚汐俱是微愣,思及什么,转头,看了彼此一眼。

    又异口同声答,“是。”

    老太太就挨个问姚汐和陆雨昭,问顾晖朝堂之上的琐事,又问顾昀的课业如何。

    姚汐和陆雨昭一板一眼地一一作答。

    还好,姜豉很快买回来了。

    还带回来了大郎二郎都不回来吃暮食的消息。

    素秋说“路上遇着大郎往姚相公府中去了,让我讲一声有些政事商议。又在会仙楼门口碰到二郎和魏知府一块儿,也让我讲一声老友一叙,不回来吃饭了。”

    姚相公是姚汐的父亲,魏知府是魏延,听说前些时日汴京城开封府老知府致仕还乡,力荐魏延填补他的空缺,于是他闲职良久,终于被官家提拔了。

    这个消息竟让陆雨昭和姚汐同时松了口气。

    陆雨昭垂眼,想起那日顾昀讲述完自己在后花园落水,兄长见死不救落荒而逃的旧事。平静的语气,令人心疼。

    自己气不过,趁他熟睡之后跑去质问顾晖。

    她素来是个直肠子,想不过来的事情不会拐弯抹角,会直接去问,让自己搞明白。

    她想替顾昀问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那么厌恶他的存在为什么那么想他死为什么那么想他从顾家消失

    为什么厌恶到在这种生死关头也能做到冷漠的见死不救

    顾晖的院子前,里头透着的灯火氤氲橘暖,透过窗户投映出一道女性纤细的身影。

    是走来走去为自己夫君准备热水洗澡的姚汐。

    姚汐是个多好的女子,她在这里最早交心的朋友和家人之一。她不想因为这事和她产生嫌隙和隔阂,这是她不愿看到的情形。

    心情太复杂,虽然她大概已有决断,甚至想过“如果顾昀在这个假如此不受欢迎,她就陪着他搬出去,随便去哪儿”的念头,反正她也赚了好些钱,去哪儿都好。幸好有她陪着他,不至于太寂寞的。

    却不料被她气哄哄拦住的顾晖扯着唇这样回复了他。

    “果然,果然啊”他哂笑着点了点头。

    “果然他是这么觉得的,这么认为我的。”他耸了耸肩,“那我有什么好说了。”

    他轻轻撞开她的手臂,迈步往屋子里去,冷哼着甩下一句话,“我是挺讨厌他的,这句是真的。”

    “咚”地一声闷响,顾晖脊背一僵,结结实实挨了一记闷响。

    回头,就见他弟弟的那个年轻妻子,瞪着眼鼓着气鼓的颊,保持着一手抄着东西朝他扔过去的架势。

    顾晖垂眼,地上躺着一代沉甸甸的钱袋。装的不知是碎银还是金锭子,打人还挺疼。

    女子没有被发现的羞恼,抬起下巴,朝他凶神恶煞地竖起了中间的手指。

    然后怒气冲冲杀气腾腾地拎着裙摆转头走了。

    岁微一颗心脏吊在喉咙眼,对自家娘子用钱袋砸大郎后背的行为表示惊世骇俗,连忙小跑着紧跟她离去。

    她满头冷汗,心疼地小声嘀咕,“娘子欸,你怎么钱袋说丢就丢啊,真是不识人间苦”

    老娘现在有的是钱

    能用钱砸死他更好

    我明天就拉着顾昀搬出去,谁还受这气

    陆雨昭气冲冲地想,刚刚用国际通用友好手势鄙视他也不解恨。

    “雨昭,雨昭”

    陆雨昭回神,对上姚汐关怀的眼神。

    姚汐问“你平素最馋这些了,今个儿怎么心事重重的”

    陆雨昭猛地一顿,嘿嘿傻笑。

    “没有啊。”她摸起筷子看向放上桌的几道菜。

    “没有就好。”姚汐拍了拍她的肩,“来,看你爱吃哪道姜豉,素秋每个口味都买了些。”

    陆雨昭的注意力旋即被桌上的各类姜豉吸引。

    姜豉作为冷食,大约就是切的四四方方的肉冻。色泽晶莹剔透,淋上酱汁吃,漂亮又开胃。

    但是这几道菜看起来都长得差不多啊,分的是什么口味她一时犯了难。

    老太太见她迷惑不已的神色,微微笑了,“姜豉的讲究也很多的,依照做法不同,口味叫法都有差别。譬如这一道”

    她用筷子点了点就近的那盘姜豉,“因用猪蹄儿作为原料,遂称之为冻姜豉蹄子。”

    又指向面向陆雨昭的那一盘,“这是选用猪头肉,所以也称猪头姜豉。”

    “当然也有店家用鱼肉、鸡肉做姜豉的,我觉着口味不如猪肉做得来劲,这次是没有买的。还有这道只用猪皮来做,不掺杂任何肥肉瘦肉,又叫水晶脍。”

    姚汐笑,“用猪皮做姜豉,肉汁纯澈,做出了的肉冻子更为晶莹剔透,不负他水晶脍的好名字。”

    陆雨昭有些好奇,“嫂嫂可会做姜豉”

    “是个精细菜精细活儿,我会做,但不如外头店家做的好。”姚汐谦虚地回。

    陆雨昭便问她这姜豉是如何做的。

    听姚汐一番描述,和陆雨昭想象的大差不差便是将猪肉炖煮至肉烂汤稠,然后关火盛进四方盒子里,静置放凉,等待肉汤凝固成肉冻。想要快一些,可以放在冰鉴或冰窖里。

    等到姜豉的肉成结块紧实的状态,就可以取出切块装盘了。

    最后淋上秘制酱汁,也就是姜蓉与豆豉酱调和出来的酱汁,一道姜豉就彻底完成了。

    老太太夹起一片冻姜豉蹄子自己吃了起来,又示意陆雨昭细细品尝一下每道的区别所在。

    陆雨昭早已被描绘得默默吞口水,忙不迭依次尝了尝。

    姜豉的外形晶莹剔透,透着肉花的纹理。

    吃起来是糯弹爽滑的口感,冰冰凉凉,入口即化。就像一块肉味十足的果冻,凝固的肉汁,浓缩了鲜美的高汤,满口的胶原蛋白。一口咬下去,被唾液缓缓化开的肉冻滑进喉咙,无比舒适开胃。

    这几味姜豉处理得都非常到位,炖煮猪肉之时加姜片、葱段、陈皮、花椒进去煮,已是很好去腥去膻。所以吃起来并不腥臊,软滑细腻,肉汁浓郁,非常大限度地散发了姜豉它作为冷食的风味。

    陆雨昭细细品味,不同材料带来的口感有细微不同的差别。

    比如冻姜豉蹄子更为弹牙,猪头姜豉更要滑嫩一些,口感富有层次。猪皮做的“水晶脍”,外观色泽最为漂亮,赏心悦目,更为爽滑,但相较于前者,少了肉香的野蛮冲击,显得素雅斯文许多。

    “夫君吃姜豉不爱姜豉汁,偏爱洒葱蘸醋,也是怪得很。”姚汐吃着一块水晶脍,随口笑说。

    老太太道“不淋姜豉酱汁也成,爱蘸什么便让他蘸去,姜醋汁也行,姜醋里再拌豆豉也随意,撒点葱花和韭菜碎增味。喜欢辣味的,浇一勺五辣醋,或芥辣醋更酸爽开胃。”

    芥辣醋陆雨昭大抵是知道的,时人吃芥末,芥末的辣为一辣味来源,称之为芥辣。

    但五辣醋是指什么宋时并没有辣椒,辣的口味没有很丰富。

    陆雨昭好奇就问出口了,老太太笑出眼纹,立马让素秋去调制一碗过来。

    等到素秋端着一个蘸碗回来,陆雨昭随便夹起一块姜豉尝了尝,细细咂摸,恍然大悟。

    她的舌头还是灵敏的,大致能分辨出来其中有什么配料。

    遂问老太太,老太太慷慨解答,“一勺酱,一盏醋,再洒少许糖。接着加入研磨好的花椒、胡椒粉,生姜、干姜末,以及碾碎少许葱白和大蒜蒜蓉就是五辣醋了。”

    欸,还真被自己猜对了。

    陆雨昭点头称是,和她猜想的差不多。此时的辣味来源,依旧是花椒胡椒、姜蒜、芥末这些啊。

    吃吃聊聊,正兴起,守在室外的婢女对素秋说“大郎二郎快到宅子门口了。”

    素秋头一点,旋即进去低声禀告老太太,“郎君们回来了。”

    老太太微微颔首,“好。”

    素秋暗忖,太夫人也不知道有什么话要对两兄弟讲,即便兄弟二人各自有事传话回来吃不一起用暮食了,还是以自己的名头,派人去把人挨个挨个叫回来聊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五辣醋的做法出自韩奕的易牙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