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雨昭很想分享另一半酪面给顾昀, 然后说点什么。她啃着油饼夹酪面,心思回转往复,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契机打开话匣子。
打包买好的乳酪、乳饼乳团还有酪面,让阿宽岁微先把这些乳制品带回去妥善保存好。从乳酪张家的店里离去, 陆雨昭欲言又止, 磨磨蹭蹭走在路上。
借由散步的由头,陆雨昭提议, “不如慢慢走着消消食”
顾昀下颔微点, “走吧。”
天色渐渐黑了, 浓稠的黑蓝交冗, 万家灯火渐次燃起。
街边还是热闹的, 行人很多, 食店都是进进出出的人。
“我打算和你说一些事,你愿意听吗”话匣子被顾昀主动打开,他慢声询问陆雨昭,“可能你不知道,对于你来讲更好。”
陆雨昭眨了眨眼,“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对我好不好”
顾昀微微笑了笑, 对她的回答意料之中。
“可能你会后悔,嫁给了我这样的人。”
女子一生求个安稳富贵, 清白人家, 他哪样都不占。
“那我洗耳恭听咯。”陆雨昭笑眯眯答。
顾昀心里紧绷的一根弦悄无声息地松了, “好,你且听好。”
他心里觉得沉重而负累的东西,好像能一点一点剖开来,轻松而从容地展露于她了。
“首先吧, 我姓顾,但我的生父生母皆非顾家人”他微微俯身低低慢慢地讲,街市灯火映照在他半边侧脸上,如同恋人絮语。
嗓音隐混在嘈杂的闹市人声里,只够陆雨昭能听清楚。
“我是被顾家收养的”顾昀停顿顷刻,“至于我的亲生父母,他们是”
此时的停顿不是卖关子,他让陆雨昭摊开手掌。
陆雨昭依言朝他伸出手掌,顾昀轻握住她的指尖,手指在她的掌心横竖落笔,一笔一划写出四个字
宁王独子。
陆雨昭很快在心里辨认出来。
她蓦地脚步一顿,仰头看顾昀。
此类猜测不是没有过,但她不敢猜,意料之中,还是震撼到失语。
这四个字代表着什么,分量太重,信息量太大。
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他所遭遇的一切。
“哦。”陆雨昭故作镇定地抽回手,“这样啊。”
“嗯,就是这样。”顾昀淡声回。
“那你挺幸运的,竟然能在都城之内,一些人的眼皮子底下长这么大。”陆雨昭咕哝。
“对啊,命真大。”顾昀哂笑。
陆雨昭眨了眨眼,“你很了不起了。”
“生你的人很了不起,养你的人也很了不起。”陆雨昭一字一顿地说。
“对啊,他们伟大而无私,一为我毕生景仰的存在,二是我想回馈和守护的存在。”
他的生父生母逝世虽早,他年纪尚小,依稀却有些美好的记忆。后来领他回家的顾父,照顾着他的顾家,他愧疚自责感恩渴望,想尽他绵薄之力用自己的方式守护这个家。
然而,也有怨愤委屈隔阂,而且宛如卡在喉咙的一根刺,横亘不去,吞吐两难。
他很难去下判断和做抉择。
顾昀将内心的种种都讲了出来,话落之时,路的尽头连接着低垂黑透的寥落天幕。
远远独有一盏灯火依稀亮着,像一颗指引方向的星子。
他们已经走了好远,远离了喧嚣的街市。
耳畔寂静,偶有冬夜凉风呼啸而过,吹扬起二人的发丝和衣袍。
“这是哪儿啊”陆雨昭眯起眼睛望远去。
顾昀回“我们已经走出了内城,这里是外城,大概在酸枣门大街附近。”
“往回走东北一隅,便是皇城后苑了,垒石为山,凿池为海新修延福宫,又建撷芳园我就是在这里落了一回水。”他轻声道。
“然后我在昨天方才发现,我误解了我的兄长很多年。”
“祖母同我讲,兄长把我当弟弟和家人,似乎只有我在怨愤和恨”顾昀喉头涩塞,“我像个傻子。”
“我见他也没那么磊落。”陆雨昭歪头瞧他,“他倘若真心想和你这个弟弟和解,需要那么多年的时间嘛他太高傲了,姿态放那么高,他心里一定觉得你欠着他,欠着顾家。”
这些陆雨昭是知道的,昨夜里姚汐和她讲的就是落水救人这件事。
她汲汲营营维护她的丈夫和顾家,让她明白其中缘由,私心希望和顾昀好好说一说,意欲不要坏了一家人的情分。
但陆雨昭对这些并无所谓,她只站在顾昀的立场这边。
“你现在感到内疚阿昀,你这些年的委屈和薄待,难道不是真的吗他为顾家做的这些,放弃的那些东西,背负的骂名,他可有懂你呢你和兄长这笔帐,谁对谁错弄不清,强行呆在一个家里注定不愉快,不如远离。”
陆雨昭问他,“想过离开吗”
“嗯”顾昀稍有一愣。
“觉得痛苦可以远离,或许远离可以让所有关系有所缓和。”陆雨昭顿了顿,“我是指离家,而非断绝关系的那种。”
“你并非想和顾家脱离关系,你很想当顾家人,却又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配不可以是吗”陆雨昭平静地反问顾昀。
“我”顾昀扯唇低笑,“你说得没错。”
陆雨昭“那就离开嘛。”
“我离开了顾家,什么都不是。”不过是寄居在顾家下的二世祖,没功没名,一无是处,一个没用的男人。
“我姑且手头阔绰,我可以养养你嘛。”陆雨昭握住衣袖下他的手,“我这会子应当赚了不少钱,咱们四处游荡一番,你觉得呢”
顾昀侧目瞧她,瞧她明眸善睐,一副天塌下来也不怕笑吟吟的模样。
她的想法永远如此不同,她会说有什么关系,然后轻而易举说出我养你这种话。一个女子在世,不仰靠男人和夫家,只要活出自己的价值。
她的语气没有居高临下和愁苦责难,是以问询的语气,和他平等地商量这件事。
“好。”顾昀温声笑答,“我们离开,不过不论你养不养得起我,总归不能是你养我的。”
“给我一些时间。”回去前,顾昀这样对陆雨昭说。
给他一些时间,陆雨昭明白是些什么,无非是考取功名之类。从他晨钟暮鼓在国子监静心求学开始,他定是早早就下了决定的。
这是某人自证的方式,同样也是对她的尊重和考量。
“我要稳定下来,找个好工作,养你,支撑起这个家。”
这么形容也不恰当,像一句浪子回头的承诺,但陆雨昭欣然接纳和肯定。
接纳这个决定,肯定他去寻求自我价值。
只不过对于陆雨昭来讲,这不是男人的事,可以是夫妻之间共同供养和支撑的事。
有了目标,这一切就变得简单明了,平静且平常。
近日的糟心事已过去,日子总要往下过,只有昂首挺胸,稳步朝前迈进,才能一步一步走出来。
经历了迷茫和痛苦之后的重建,顾昀在陆雨昭这里遇到一隅天光,豁然开朗。
打破和重建到底是难的,得须时间去改变。
陆雨昭不急,她等着顾昀。
而她近来也在忙碌和考虑某件事,关于是否要和文是兮一起投资酒楼的事。
她发现她真的攒了不少钱,清点之下,可以盘下一家酒楼,可能需要一些人脉和关系。
文是兮笑说,“你把银子紧紧攥在手里做什么连川饭店都舍不得扩张,如何钱生钱利滚利”
一语惊醒梦中人。
陆雨昭挠着头嘿嘿笑,“我对吃的有一手,真不是赚钱的料。”
往日她对银钱的确没什么具体概念,嫁到顾家本就吃喝不愁,手里的钱有多少她没细细清点过。
但和顾昀那一日酸枣门一游后,陆雨昭考量的多了,只想赚更多更多钱。
和文是兮合计之后,便有了一起盘个酒楼的想法。彼此都非常信任了,可以她主财务周转和管理,自己主内厨品控和宣传。
她现在尚有犹疑,毕竟打算离开汴京城来着,盘下酒楼怕是会走不开。
这事快不了急不来,文是兮给她时间慢慢考虑,不刻便聊到了吃食来。陆雨昭说起近日吃的张家的乳酪,称赞不绝。
文是兮笑应,“这是自然,都城之内乳酥酪面谁做的最好,非乳酪张家莫属。”
“倘若你爱吃乳酪做的菜品,清风楼的两熟悉鱼亦是一绝,以乳团为馅儿,捏成鱼状。做此道菜的食材便是从张家拿货的。”文是兮随口讲,“点心也是不错的,用张家酥油做的滴酥鲍螺,形状似鲍似螺,也是不错。”
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不去尝上一尝说不过去。
申时前后,陆雨昭往清风楼去了。
清风楼在汴梁外城,此时客人不多,气氛安谧恬静。陆雨昭找了个临窗的位置落座,初冬里出了点太阳,晒得人暖烘烘的怪舒服。
吃个下午茶也不赖,陆雨昭眯起眼睛惬意地想。
“客人要吃些什么”跑堂的过来问。
陆雨昭要了两熟鱼和滴酥鲍螺两样。
“娘子看着面生,不常来呢。”
“好眼力。”岁微应。
寒暄两句,跑堂的笑着挠头,点头哈腰去了。
这两道菜品做起来不费功夫,很快就端了上来。
首先是两熟鱼。
几条金黄酥脆的面鱼儿,“游”于透澈的清汤。汤水很浅,浮着淡淡油花,翠绿的葱花点缀其间。陆雨昭凑近细细一嗅,很鲜,应当是菌菇熬煮后的鲜味。
果不其然,用筷子翻开面鱼儿,汤底下堆码了一层切块的蘑菇。
她先喝了一口汤,看似清淡的汤汁,鲜味极浓,佐以淡淡的胡椒和酱油,咸淡适宜。
再夹起一整条炸得表皮金黄的面鱼儿,咬了一口,淡淡奶脂香弥漫齿间,满口细腻香甜。
这捏得惟妙惟肖的面鱼儿,是一道用粉皮包裹着乳团等馅料的仿真素菜。名为两熟鱼,大抵是因为皮熟和馅熟,两相组构而成吧
陆雨昭问跑堂的做法,得到和她猜想差不多的答案。
“鱼皮”便是用绿豆淀粉揉的面皮,“鱼肉”则是碾碎的乳团加山药泥等混合而成的面糊糊状馅料。面皮包好满满的馅儿,再捏成一条鱼儿,下油锅里炸。表皮炸至金黄便可捞出,放在煮好的蘑菇汤里稍滚上一圈,不用太久,就可以端出装盘了。
这道菜兼得酥和软,脆与糯,便是在“鱼”的“皮”与“肉”之间。
表皮炸过,是金黄酥脆的,置于菌菇汤后被汤汁微微浸湿,咸鲜入味。继而咬破表皮,饱满的馅料便争先恐后地钻入口齿,细腻绵软,嫩滑粘稠,还有乳团独特的奶香味。
这道菜的奇特之处在于,它明明是咸口的,却犹有淡淡的奶脂甜香。竟不违和,相映成趣。
有趣的点还很多,一趣在于这仿荤素菜,面鱼儿的形状捏得惟妙惟肖,二趣在拿乳团做菜竟算素食,牛乳牛奶放在后世可算不得素菜的,第三趣则是再把鱼儿放进菌菇汤里作“鱼汤”饮,提炼出蘑菇的素的鲜味来。
总之是非常符合当朝素食主义者的口味的,茹素斋饭,寺庙祈福,士大夫养生此等口味需求的出现,从街贩小食到酒楼大菜,便宜间或昂贵,在素食这方面皆是下了不少功夫。
据陆雨昭所知,时人的仿真素食花样真的非常多,假煎肉、假炙鸭、素蒸鸭、玉灌肺、五味熝麸等等数不胜数。
“娘子快些用滴酥鲍螺,晚些就化了,怕是会影响风味。”岁微提醒陆雨昭。
陆雨昭这才把注意力挪到滴酥鲍螺上。
不是她兴致缺缺,实在是此类奶油甜品在后世实为常见,不算稀奇玩意。况且她在先前,也吃过蜜浮酥奈花,早已没了这个时代也能用奶油奶酪做甜品的惊讶感。在她这个现代人眼里,这个大抵已是失传间或没落的古法美食两熟鱼才是罕见物,更吸引她的瞩目。
岁微却是两眼发光。
到底是小女孩子心性,看到冰凉凉的、甜腻腻的、软绵绵的,奶香四溢的奶油甜品怎能不疯狂心动
陆雨昭忍俊不禁,打算分予她尝尝。
思忖着这螺旋状如冰淇淋的一坨,软趴趴,似螺似鲍,乳白色的两朵盛开与盘碟,并无薄脆饼干抑或脆壳甜筒之类的托底可以上手拿。正去找勺子,却只见手间的筷子。她一时生了踌躇,难道吃冰淇淋用筷子夹
还是说
适时就听到岁微对自己讲,“娘子,清风楼这道糕团点心每日限时兜售,卖得十分紧俏。要些带回去给大家尝尝吗不若我趁早去问问订下,临走时去取。”
唔,糕团点心,岂不是直接上手拿就好。
陆雨昭缓缓瞪大双眼,凑近去细细观摩这道滴酥鲍螺,她这才发现是它是半固体状的,更近似于冻好了的奶味雪糕。应当是放了一会儿,有些许融化了,显得软趴,说到底她有些先入为主了,还以为是和蜜浮酥奈花差不多的东西呢。
陆雨昭径自拿了一块递给岁微,自己也捡了块吃。
冰冷凉爽,奶味香甜,甜丝丝,凉津津,入口即化的细腻绵软。果然和冰淇淋的口感不大一样,也没有一般奶油的轻盈,更厚重些,似是炼化的奶酪。
陆雨昭更好奇的是它的做法。
此般乳制甜品,这味道已是无可挑剔了,就算拿到后世相比,也不会太差。但后世的手艺成熟工具多样,简单便捷,用裱花袋挤出奶油裱花也差不多形状,也不是特别难上手的事。
岁微把滴酥鲍螺捏在指尖小心翼翼地吃,生怕化了,见陆雨昭面露疑色,很了然她对其间做法又好奇了。
旋即便嘿嘿笑讲,“清风楼后厨有位当主厨的女厨子,这个厨娘点酥、滴酥的手法纯熟,不容易做,不是谁都能做的。”
“是她的看家本领,也成了清风楼的招牌呀。”岁微咬着点心含糊道。
“看来点酥、滴酥是门手艺啊。” 陆雨昭了然了。
她又向小丫头虚心求教,“具体怎么个做法呢”
“唔,煮牛乳发酵成酪,这自不用说都晓得。大力搅拌分离出半固体的酥油,过一遍筛布提炼纯粹些了,再混入蜂蜜与庶浆搅打均匀,接着就是滴酥了。”她吞掉点心,意犹未尽地舔着微微湿黏的手指,“滴酥要眼疾手快,速速挤出旋螺形状,再速速下冷水冷却凝固,最后拣出来。把点心从冷水里拣出来也需要技巧的,用长夹子夹,得把握好时机,夹出之时就是点心成形之时。”
小丫头说得头头是道,陆雨昭听罢就笑,“你怎知晓得如此清楚岁微大师呀,不若回去教给我做做”
“哎呀。”岁微的脸唰地红了,扭捏搅动手指,“步骤听着简单,学不会呀。”
“嘴馋好那一口,想偷师成功是吧”陆雨昭笑嘻嘻揶揄她,“是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岁微的脸更红了,“娘子就知道取笑我”
陆雨昭往她手里塞了一块滴酥鲍螺,摸了摸她的脑袋,“我错了,我错了,且吃块滴酥鲍螺宽宽心。”
作者有话要说 滴酥鲍螺又叫 酥油鲍螺,酥油泡螺。
叫法很多,都是一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