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问哪个节日最为盛大隆重, 得到的答案不一定是春节,但一定会是元宵。正月十三始,上元放灯五日, 汴梁城内早早陷入全城狂欢的氛围里。
顾宅上下个个亦是躁动兴奋, 心心念念盼着上元夜的灯会。
灯会从冬至起便开始筹备, 正对宣德楼搭建山棚棚楼, 用于放灯。沿御街两廊下,表演歌舞百戏、奇能异术的云集,游人交织, 仙乐人声交映, 十里不绝。
每天有舞队来, 百戏班子去, 各种活计不断, 应接不暇。
前天顾家的守门护卫轮值休憩, 去听了说书先生讲五代史,昨日阿宽跟一众仆从去看击丸蹴鞠,碰见个倒吃冷淘的憨货, 笑了一路。回来还在笑, 笑给岁微听, 笑到陆雨昭顾昀跟前。
陆雨昭关注点清奇,“冷淘好吃吗”
阿宽被问住, “啊”了声, “应当应当不好吃的,放了好久呢。哗众取宠的憨货罢了”
“噗,那明日去看看罢。”陆雨昭忍不住乐。
元宵放灯代表着灯会的开始,正月十三起,一直到十七日方才结束。翌日正好是正月十五, 元宵当天。
元宵节吃元宵或汤圆,在陆雨昭的认知里,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习俗了。尽管在此时还没有明确性的叫法。
但大差不差,时人称之为“浮圆子”或“上灯圆子”。
一大早,陆雨昭被姚汐叫去煮浮圆子给家里人吃。
“我们揉些糯米粉,煮上灯圆子。”
大厨房里,姚汐正在揉面团。陆雨昭应了声,系好襻膊过去帮忙。
厨娘们也打下手,有一位厨娘搅动大锅,在做厨房里大伙儿早晨吃的伙食饭。
“我家乡在上元节会做盐豉汤吃,大伙儿都想吃,特意煮来吃。娘子们早上还未用膳吧可愿尝尝”
她快做好了,知道陆雨昭不嫌弃且时时好奇这些粗朴之食,下意识问她。
陆雨昭连忙点头,“盐豉汤好啊。”
姚汐也应声说好,“吃点垫吧肚子,浮圆子做好得须时候。”
这碗汤确实朴素简单,不过加盐加豆豉煮的杂肉汤,一把葱花一把春韭,但在早晨称心暖胃,就足够了。
喝罢这一碗汤,陆雨昭和姚汐继续投入揉面大营。
揉了面,等发酵好,团成小圆子扔进锅里煮。
看着白胖的汤圆“扑通”、“扑通”下锅,涌起热气腾腾的水汽,陆雨昭拿盖子盖上。
“只等最后出锅了。”陆雨昭以为结束了,“多的留着下次吃”
“没有多的。”姚汐稍有一顿,“都煮了。剩下的一部分,煮了后做咬焦吃。”
咬焦陆雨昭懵住了。
然而很快她就明白了
当姚汐热了一锅油,把煮好的糯米圆子一一下进去的时候。这不就是炸元宵炸汤圆嘛。
圆子炸至焦黄便可捞起,在下油锅前,姚汐已经遣人去各院知会,准备吃浮圆子。
“现在几时”陆雨昭问岁微。
岁微“巳时了。”
巳时,上午十点多吧。
陆雨昭粗略算了算,刚刚好,吃个汤圆就当午饭了。
这么想着,已经是和姚汐去前厅的路上。
刚到门口,二人碰见老太太。老人素秋搀着,后脚跟着一群人。是顾父、顾春吟和她的生母黄氏。
只差两兄弟。
姚汐正问一个仆子人去哪儿了,老太太说“别管他们了,咬焦等不得。”
陆雨昭嘿嘿笑“可怜,他俩儿竟连咬焦也比不上。”
“可不就是嘛。”顾春吟对着桌上的浮圆子和咬焦目光灼灼两眼放光。
一行人走进屋子坐下。
“吃罢,吃罢。”老太太让大家放轻松,“吃个节日便饭而已。”
大伙儿不再拘谨,安安静静吃着各自眼前的浮圆子。
汤圆软糯黏弹,糖水香甜,浮在微微浑浊的汤汁里,宛如一颗颗珍珠。
顾父满意称赞,“瞧,星灿乌云里,珠浮浊水中。”
“今夕知何夕,团圆事事同。”姚汐笑回,“团团圆圆,取个团圆美满之意。”
再吃咬焦,炸得微微褐黄的糯米皮焦脆,内馅儿软糯甜润。空口可以已经很美味了,嗜甜如顾小妹,也可以拿白糖蘸着吃。
简单一餐,偶有交流,大部分人安安分分吃浮圆子。
此番家宴毕,顾父才说“留一些,等大郎二郎回来了,再给他们重新煮一煮。”
陆雨昭这才疑惑起,奇了怪了这两个人今天都跑哪儿去了。
后来才晓得,顾晖进了宫,顾晚要求面见的,上元夜她将随官家登上宣德楼,与民赏灯同乐。
而顾昀被魏延叫去各处瓦子市肆,作为好友的帮忙,处理一些惹是生非的地痞流氓。
自当魏延成为都城府尹,京畿诸事杂,时常需要一些非常手段。顾昀这样混迹于瓦子、各方道上通吃的混不吝,就非常适合。
元宵灯市当晚,许多王公贵胄、世家小姐出行。贵人多,自然趁机作乱的流氓、小偷小闹的贼人流氓也多。
夜幕降下来的时候,汴京城灯火璀璨,锦绣交辉。
市肆街坊,华楼城阙,整个都城彻夜狂欢。
吃过晚饭,在一众仆从家卫的跟随下,陆雨昭和姚汐、顾春吟一起出门看灯。
姚汐讲“宣德楼下搭建了许多棚楼,我们沿着御街一路瞧过去,沿途无处不是风景。”
陆雨昭和顾春吟雀跃不已。
出了大宅门,行走在御街大道,两旁的山棚用来放灯。灯火燃亮终夕,路人熙攘如织,天街鼓不绝。
岁微和屿月两个小丫头叽叽喳喳,一路数着两道的花灯灯球、灯槊、镜灯、影灯、琉璃灯、诗牌绢灯个个精致奇巧,美轮美奂。
陆雨昭逐渐看入了神。
不知不觉走到宣德楼下,这一处的鼓声乐声笑声更甚。仿若误入繁华仙境,舞队歌者在乐棚奏乐起舞,仙乐缭绕悠扬。
开阔一点的广场地搭建的棚楼,图绘神话故事,横列三道门,挂着彩色绳结的大招牌,写着“宣和与民同乐”几个烫金大字。
山棚左右两侧,是两座菩萨,用彩结扎成,惟妙惟肖。一为骑着狮子的文殊菩萨,一是跨坐于白象的普贤菩萨,自他们的五指间流下五道细流,潺潺而下
亦有灯山高处,水车轱辘贮藏着水,飞流直下的时候像极了瀑布。
太精巧了,这这设计和技艺,陆雨昭连连惊叹。
“东风夜放花千树,一夜鱼龙舞”的景象此刻就在眼前,灯山人海,美极了。
随着人流再往里走,就瞧见阿宽提到过的杂剧百戏,热闹非凡。
弹琵琶的、吹箫的、唱戏的、表演杂耍的、讲评书的,哪儿哪儿都聚扎着人堆,时不时爆发掌声雷动,吆喝出一声“好”来。
“过,过,行人暂且避让”一声高喝起,人流分开一条缝隙,一行士兵冲进来。
“雨昭,雨昭”一片混杂间,陆雨昭忽然听到身后的叫喊。
陆雨昭转头,看到文是兮姐妹。
文是兮火急火燎跑上前问陆雨昭,“有看到一个扎双髻儿的小姑娘吗是我的外甥女,大概这么高,方才同我们走散了。”她几分手足无措地比划着。
“没有啊。”陆雨昭摇了摇头。
陆雨昭问姚汐和顾春吟,她们都摇头表示没注意到这个小孩儿。
文是兮妹妹文允之急红了眼,低声埋怨身侧的男人,“让你看好小宴,你这么看人的”是文允之的丈夫。
她去扯文是兮的袖子,“阿姐莫急,我们再找找,再找找。”
“我帮你一起找。”陆雨昭忙说,“别急。对,找官府报案了吗”
文允之顿了顿,有片刻迟疑。
她看向文是兮,“这里人多手杂,找官府也不顶用啊。”
“对,你去报案,咱们分头找人。”文是兮似是冷静下来,指了指前方的官兵。
“待会儿官家驾登宣德楼,京畿多半士兵应都聚集此处巡逻看守了。”她逐渐稳住心神,“对,现在戒备森严,没人敢在眼皮子底下造次,反而安全。小宴就是在这里走丢的,小孩儿不会走远,咱们先去找官府找人。”
找官府的人,现如今当任府尹的谁是魏延。
陆雨昭想了想,“我去吧,来,允之同我一起。”
姚汐点头,对跟随而来的家仆守卫讲“帮他们一起找。”
文是兮投以感激不尽的表情。
陆雨昭随便逮了一个官兵问,找到魏延那里。他人就在城楼根下,站在高处的瞭望台上巡察四周。
下面的士兵拦住她和文允之,往上不得,陆雨昭正一筹莫展之时,顾昀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和士兵聊了两句就放行了,把她们带了上去。
“你怎么在这儿”陆雨昭问顾昀。
顾昀“帮魏延忙一点破事儿,忙完了准备回去叫你看灯,门口的守卫说你已经过来了。这不巧了,正好碰上。”
阿宽接话,“郎君惯会瞎说,明明早就看到娘子了,跟了娘子许久了。”
“就是想看我吃瘪是吧”陆雨昭表示无语子。
阿宽又急了,替顾昀解释,“哪有,娘子误会了郎君看娘子火急火燎的,立马就跟来了,只是被人流冲散了。”
此时,正好爬上瞭望台。
“小宴”文允之含泪低喊。
小宴哪儿呢
陆雨昭循声望去,只见里面的空台上,魏延脸上挂着淡淡笑意,和一个小女孩玩作一团。
魏延半蹲着,递给小孩儿一盏花灯。小兔子的形状,憨态可掬,下面还坠着一缕流苏,一晃一晃地。
小女孩爱不释手地提着灯柄,微微仰着头,稚声稚气地同魏延讲话,“阿叔,我姨母和娘亲常说,钱货两讫,买卖不能白抢。”
“我给你钱,谢谢阿叔的白兔灯”
她拍了拍挂在腰上的鼓鼓囊囊的荷包锦囊。
“小丫头片子,年纪小小,满口生意经。”魏延弹她额头逗弄她,“谁家小孩儿跟谁学的”等她报上名来,就送她回去。
“我跟姨母学的,我姨母可厉害了”小丫头捂着额头腼腆笑,“嘿嘿”
魏延反问她,“你姨母是谁”
“咳、咳咳咳,小宴”陆雨昭匆匆上前,“哇啊啊小宴,你在这里啊你害我们好找”
把小姑娘扯到文允之怀里,她冲顾昀挤眉弄眼,暗示他忽悠魏延。
文允之“小宴”
“阿娘”小宴见到文允之欣喜大喊。
魏延眉梢微抬,“你家的小孩儿”
顾昀扶额轻咳,“嗯,雨昭家那边的远亲走丢了,找了半天。原来被你捡到了啊,谢谢你啊,咱们走”
“等等。”魏延喊住他们。
别看魏延现在跟小孩儿搁这儿和蔼和亲的,一沾上文是兮就变了个人似的。
当任都城府尹,平素没少找文是兮书店的麻烦,乱七八糟的文件批示让她跑。也不晓得是故意找她麻烦添堵,还是自己找存在感来着
要是知晓小宴姨母就是文是兮,多了这层关系恐又生事端。
文允之显然也不想和魏延有过多攀扯,对陆雨昭投以感激不尽的眼神。
“谢谢娘子和郎君。”她抱起小宴便要走。
魏延走上前,目光梭巡,盯着文允之。
“她。”魏延指了指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文家书肆的人吧”
陆雨昭“”
完犊子,被识破了,人咋这么精呢。
“阿娘,这位阿叔真好给小宴买了兔子灯,小宴要给他钱,他说要送给小宴。”文允之怀里的小女孩笑吟吟地说。
阿娘
在看到文允之那一瞬间,他还以为
魏延有片刻的怔愣。
“嗯,送你的小物件,是礼物不是买卖。”魏延温声同她讲,“旁人送的东西不用付钱,只管收着,跟你娘亲回去罢。”
“谢谢阿叔”小姑娘弯起笑眼,冲他摇了摇兔子灯。
走下瞭望台,原路返回分路口。和其他人约好了,不管找没找到,大家在这里集合碰头。
文允之路上一直说,要第一时间告诉阿姐小宴找到了。她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一从空台下来远离魏延,就偷偷松了口气。
顾昀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听起来,文老板似乎比她这个亲娘还紧张是怎么回事”他凑在陆雨昭耳边低问。
“呃”陆雨昭被问住了,其实她也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说不上来。
文是兮遥遥便看见了文允之抱着的小女孩,急切切跑来,“小宴”
“姨母”小宴脆生生地应。
“姨母,姨母快瞧小宴的兔子灯”
“嗯,好看。你跑哪儿去了都怪我没看好你”
没多时,姚汐、顾春吟都回到了集合的原地点。随姚汐一同回来的,还有顾晖,大概半途中遇到的。
看到小孩子寻到了,都放下心来。
顾昀扯了扯陆雨昭,“去宣德楼正门下看看”
陆雨昭点头应好,正准备和姚汐打个报备,“嘭”地巨响起,震耳欲聋,骤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嘭”
“嘭”
“嘭”
数声巨响在半空炸裂,点燃城楼之下的人群,霎时间人头攒动,纷纷仰起头。一朵又一朵,烟火燃亮夜空,绚烂热烈地绽放。
耳廓被震得发麻,心脏砰砰直跳。
顾昀低下头,嘴唇阖动,陆雨昭听不清楚他讲了什么。
陆雨昭仰着头,拔高嗓音问“你说什么”
顾昀笑着摇了摇头,不语,指了指高高的城楼,和城楼下的大露台。
万盏花灯齐亮,灯山蜿蜒,绵延至宣德门大楼。
城楼之下的大露台数丈高,空而阔,用荆棘环绕,彩色缯布点缀,竹竿高悬,挂着飘飘若飞仙的百戏纸人。
宣德楼上多了晃动人影,大露台的盛大奏演也正式拉开帷幕。
奏乐起,锣鼓扬,教坊司舞女、民间舞队、杂剧百戏的戏子民伶轮番上台。
不知谁扯破喉咙高喊了声,“官家驾幸宣德楼,天子与民同乐,我们也能一睹天颜了”
一众的脑袋瓜子瞬间翘得老高,齐刷刷,黑漆漆一片。
把眼睛瞪得像铜铃,也只能窥见高楼之上模糊的人影,还有作陪的妃子宫婢仙姿。不过这就足够了,这大概是普通老百姓一年之中,和官家离得最近的距离了。
“官家长什么样儿”陆雨昭歪头,“贵气逼人,不怒自威看来大家都很好奇呢。”
说起来,她还没见过她所在的这个时代里的最高统治者呢。
“早晚你会见到。”顾昀回。
烟火渐逝,映照他的半边侧脸。
陆雨昭回望过去,挂上他的胳膊感叹,“这里的上元节,真热闹啊。”
她生出一种喧霄如故,安心如归的感觉。
顾昀微微抬着头瞧着高处的露台,轻笑回“只要天下太平,河清海晏,年年如是。”
作者有话要说 “星灿乌云里,珠浮浊水中”出自周必大的元宵煮浮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