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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帝王的心头宠(27)
    此番出京是轻装简行, 池惟青只带了数名影卫暗中跟着,两人则各骑一马, 直骋往西南方向而去。

    池惟青看着身侧马匹上哈欠连天的少女,除了担心此行危险,忽而还有丝不忍心,再度劝道“阿竹,现在后悔回宫还来得及。”

    闻言,箬竹如成熟西瓜往前一点一点的脑袋,瞬间就清醒了“我才不会后悔说话不算话的都是小孩子,哼,小弟弟”

    这是在宫外,她分外乐衷于和小皇帝姐弟相称。尤其是需要理直气壮的时候,给自己涨辈分就是在涨面儿。

    而池惟青经过昨晚,是彻底认识到自己拿她没办法了。既然逆毛劝行不通, 那不如顺毛哄。

    想明白这点后, 他很是坦然就卸下自己的皇帝包袱,迎合道“是是是, 好姐姐说的是。”

    箬竹扯着马缰绳的手一顿“你叫我什么”

    “好姐姐啊。”池惟青重复。

    箬竹眼睛闪亮, 晨起未散的睡意顿时消了个干净。在这声勉强算乖巧的好姐姐中,只觉身心舒畅, 神清气爽。

    她甚是受用地点点头“乖, 以后都这样叫,知道了没小弟弟。”

    “知道了。”池惟青失笑, 看她得意的尾巴都翘上天了,压在自己心头的边关战事凝重感也随之淡去不少。

    从临安城到西南边地,快马加鞭也需六七日的时间。池惟青本盘算着箬竹同行的话,每晚该让她多睡会儿, 再兼之路过城池时,带她进酒楼用上几顿好的,约莫行程得慢个三四日。

    可他万没想到,当他欲下马进城时,少女竟会拒绝走官道转而选择野径。

    箬竹眼见池惟青脸上的诧异就要呼之欲出,有几分赧然“我也不是只会吃的,知道事情有轻重缓急之分。大不了,等回京之后,你再一日五顿好吃好喝供着我就是了。”

    池惟青有些触动,他是从没想过要箬竹为他改变什么的。

    但这点触动还没来得及扩大,他就见箬竹从身后包袱里拿出了一包红豆糕,是从宫里带出来的,边吃边走。美其名曰,既不耽误行程,也不委屈口腹。

    如是行了六日,终于进入西南地境。

    箬竹装满包袱的糕点,在他们入城之前,全部吃光。

    她是头一回见到干旱,毕竟天宫上仙气缭绕,水木清华,没有这等困扰。可头回见到,就让她觉得触目惊心。

    草木枯黄凋败,土地龟裂出蜿蜒裂痕,所有种植在农田的谷物全部枯死。这些都还是次要的,最惨的是人。路边所见贫困些的百姓,唇色苍白而干燥,黝黑皮肤也不知是晒得还是没水清洗。

    她原先听池惟青说起陆拾那番上天降罚的荒谬言论,还觉得会信此话参与民乱的人都是刁民行为。可这晌她才明白信,是不得已。

    因为他们就快要活不下去了,想活着,就得拉扯希望。再渺茫的希望,也想费尽力气抓住。

    她侧目去看池惟青,果然眉目已经皱得很深了,这些都是他的子民。

    在民间,越窄的巷子大多住着越穷的人。此时他们走进一条窄巷,见妇女抱着孩童坐在门槛上,仰头望着天,双目却空洞无神。

    箬竹行径他们,突然听见身后有孩童奶声奶气地喊“娘亲,我饿。”

    她不由驻足回头,见抱着女孩的妇人顺抚着孩子的背部,哄道“再忍忍,等你爹带回吃的来就好了。”

    “娘亲骗人。”小女孩不认账,“娘亲三天前就是这样说的,可是爹爹一直没有回来。”

    箬竹心里蓦地咯噔一下,她同时看见夫人灰色眼底最后一点光也熄灭。这场干旱在夏末时候爆发,本该等待秋收的粮食大半枯死在田垄,市面上的米粮少了价格随之就高了,穷人买不起粮食,只能挨饿。

    而这小女孩的父亲多半是去远些的郡城找食物,然后饿死在半道路边了。

    箬竹摸了摸自己怀里,还剩最后两块饼,是他们沿途买来以备不时之需的。可她嘴巴和味觉刁钻,比起宫中带出的糕点,这种干瘪硬实的饼实在显得难吃了,以至于留到现在。

    她于心不忍,蹲下身把饼递到妇人面前“给孩子吃吧。”

    妇人蓦地抬头,眼底仿佛有死灰复燃,却是惊讶大过了惊喜,有些不敢相信天上掉馅饼儿这样的好事。倒是小女孩天真些,看见吃的赶紧接过,啃了起来。

    箬竹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禁提醒“慢点吃,小心噎着了。”

    噎着了喝不上水。

    脑海中骤然冒出的后半句话,让她心头又是一哽,不想再想下去,拉过池惟青袖下的手快步离开巷子。

    她走了很远,还能听见身后妇女感激涕零,一声接着一声喊道“多谢两位贵人。”

    两人随意找了家客栈住下,箬竹站在窗边,不巧恰能看见方才走过的那条窄巷。她忍不住出口问“刚才那个孩子,能活的,对不对”

    池惟青走到她身边将窗子关上,点头“嗯,能活的。”

    箬竹看着他苦涩笑了笑“陛下居然也学会骗人了。”

    “我给的那块饼,也许能顶一时饥饿,可今年的收成已经没了,她们还得熬过整个冬天,和下个春天。那个小女孩的父亲也许已经死了,纵使能等到来年大丰收,也没有银两换新粮。”

    “所以她们活不了的,我都知道。”

    她今日委实被那妇女孩童的凄惨触动了,才知,原来比起高不可攀的神明,人间的生命,是这样渺小易碎,不由自主地黯然神伤。

    “甚至纵然我们能接济一户人家,十户人家,可整片大旱的西南有成千上万口人,他们大多也是活不了的。”

    说着,整个人垂着眼,突然被池惟青拽入怀中。

    离宫后没有薰衣的条件,鼻间不再萦绕有浓郁龙涎香,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很淡雅很沉韵的体香,让人心安。箬竹听见池惟青低沉声音从头顶传来“朕没有骗你。朕说他们能活,他们就一定能活。”

    她愕然仰头,额前微微散乱的碎发被池惟青捻起绕到耳后,又闻续道“朕已经让江闻拿着朕的玉令,北上去其他州郡调粮南下。五日之内,定填满西南各郡粮仓,所以不必忧心。”

    “只是有一事,或许你是对的。”

    “哪件事”箬竹反问。

    “你那日说的,唯物主义无神论。”池惟青道。

    “先祖有训,说什么冬至祭天便可保佑风调雨顺。可朕携百官祭了天,也自认虔诚,疆土之内却还是旱了,足以见天神井不可信。与其寄希望于不知何时会降雨的上天,不如朕自己调粮调水,守一方臣民。”

    箬竹看见池惟青漆黑如点墨的眸子在说这话时,藏匿着五味杂陈的翻涌情绪,唇边微末弧度蕴满苦涩,戏谑意味深浓,便知他是在讽刺上天。

    受人敬仰,却无所回馈。

    她身为仙君的本能想要反驳,事实井非如此。但转念想,作为人间帝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山河残败,池惟青有这样的想法也无可厚非。何况在有些时候,天神确实挺不靠谱的。

    比如玩忽职守的雨神,再比如她这个牵线从来没成功过的姻缘神。

    只是她和池惟青能这样想,寻常百姓却很难摒弃对神明的敬畏。

    尤其是这番大旱,陆拾已经放出帝星暗淡的谣言。要让此言不攻自破,最简单的法子只有天神降福。

    箬竹抬手环住他的腰,问道“那陛下介不介意,唯心主义一次”

    “违心”池惟青下意识理解。

    “不,是唯心。”箬竹纠正,“只要陛下再祈一次雨,如果成功了,就是在向百姓彰显,上天认可君王。”

    这话不无道理,受苦受难的黎民心中之郁结在于苍天无眼。而但凡君王祈雨成功,那便是苍天开眼,他们心中对当朝陛下再没有怨言了。

    可池惟青抚着她披散后背的发,叹了口气“我懂你的意思,但谁能有把握祈雨一定会成功此事成了必然可不费一兵一卒攻破谣言,可如果失败了呢”

    失败了,谣言就会落地成真。

    陆太尉也好,民众也罢,一句替天`行道,就有充分理由揭竿而起。

    所以祈雨就像是赌博,能赌赢的概率微乎其微。池惟青早说过他不喜欢输,也输不起。

    箬竹意料之中他的说辞,遂换了种问法“陛下不信天的话,愿不愿意信我是我说此番祈雨必能成功,我来信天,陛下只需信我。”

    池惟青看着她,以为她又在咬文嚼字,耍小聪明了,哄了句“别闹”,没有下文。

    他们此时刚入西南地境,再要到边关军营还需两日骑程。稍作休息后,井没有多做耽搁。

    但箬竹万没有想到,在他们经过两座城池间官道时,又见到了更骇心动目的场景。数多死于饥饿的难民被抛尸野外,而有收尸人升起一簇簇火堆,野外焚尸。

    炽烈火光在眸中倒映,数具尸体就这样被抛进同一个火堆。冬日寒风刮过,烧剩的骨灰蓦地随风散了。

    “在来的路上,不是听人说这地儿最讲究入土为安的嘛怎么会”箬竹低声像是在自言自语。

    但她的话还是被那名收尸人听了去,鼻尖溢出不屑呵声。

    “入什么土,为什么安呐。都是些死在路边的穷光蛋,连个来认领尸体的家人都没有,还指望能入土为安得了吧,趁早烧了就趁早落个干净,别把瘟疫带过来都算他们为下辈子积德了。”

    收尸的老头嘴上说着,手里也不落空,拿着铲子把一具具尸骨铲进火堆,跟丢垃圾无异,弃之如敝屐。

    箬竹却蓦地眉头一动。

    瘟疫

    这收尸人的话,无意中提醒了她。

    古语有言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灾又尤指干旱或洪涝。只因官府朝廷赈灾不及时,死去的百姓尸体直接曝露在荒郊野外,积尸成山,难免引发瘟疫。

    但现在箬竹想起池惟青做的事,忍不住反驳收尸人“不会有瘟疫的。”

    “粮仓很快就会被填满,饥荒也马上会控制住的。等官府开仓放粮,问题都会解决的。”

    收尸人闻言转过头瞥了骑在马背上的两人一眼,神色轻蔑“连帝星都要落了,官府还顶个屁用,得了吧,别听上头那些人叨逼的官话,最是假大空,信不过。要我老头子说,等着那些个贵人开仓,还不如自己拿上刀子,去抢干脆。”

    “不是的,这回是真的”箬竹那股较真的劲儿上来了,非要跟他辩个黑白不可,“当今陛下是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他不会再让这儿死人的。”

    “弟弟,是吧”她转头看向池惟青。

    池惟青难得愣了一会儿,点点头“是,他不会再让这里死人的。”

    夜间,星辰漫天,便可知明日又是无雨的一天。

    用罢晚膳,池惟青就在郡守书房中与众官员议事,箬竹推脱了没去,用水镜匆忙唤来连翘。

    她这次传音得着急,连翘却来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慢。箬竹不等人喘过气儿,就迫不及待道“帮我个忙。”

    “你哪回找我不是要帮忙。”连翘道,“说吧,这回又有什么事儿”

    箬竹也不跟她绕弯子“我想让你去趟雨神的仙宫。他大抵是划水摸鱼睡过头了,忘了给人间布雨。你只消去叫他一声,让他明儿午时起来干个活儿就成。”

    连翘神色古怪地看着她“阿竹,不是我打击你,但你莫不是忘了些什么事儿。”

    箬竹挠了挠头,她能忘什么事

    看连翘的反应,应当是想表达这事情难办。可雨神布雨无非就是动两下法器,有什么难办的。难道说是因为她曾经给雨神和心上人牵线姻缘,结果那位心上人最后只还给雨神“普且信”三字让雨神对她记仇了

    身而为神,怎能这般小肚鸡肠。

    连翘见她脸上神色变幻,也不知她想到哪里去了,但自己这位姐妹向来不大聪明,犹豫再三还是提醒她“当初你刚跌落来人间,我就同你说过的此地光阴突然倒退三十年。”

    “我纵使寻来了雨神,他届时降落人间的雨,也不一定能惠及到你这儿。”

    箬竹闻言顿然一愣,她确实忘了这茬。

    “所以说,雨神这晌也许井没有在摸鱼,而是三十年前的秋冬日带薪拉屎了”

    连翘“你要这样理解,也没问题。”

    箬竹手指缠绕头发,在屋内踱步来踱步去做思考状,半晌后,终于停下脚步“那这事儿也不棘手,我记得九殿下先前得了个能穿梭光阴的法器,你借来给雨神用用,不就成了嘛。”

    连翘扶额,有些不忍打击她“正是因为东西是九殿下的,所以才棘手。”

    “你先前拿去交换功德的金银大多是被他兑去的,结果上回突然不卖,可把他惹恼了。你也知道九殿下别的本事没有,记仇却是一等一的。”

    听连翘这样说,箬竹感到好一阵头疼。以前怎么没觉得这些仙君有那么多屁事,也不枉她在祭天时,将人盘点着吐槽了遍。

    但腹诽埋怨终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借池惟青之名让西南降雨从而立威扬德,这才是必然要做的事情,井且耽误不得。

    她暗暗想着随即伸手往怀里摸去,那盏光芒璀璨的琉璃盏还在怀中。平素有池惟青在身边,她基本是用不上花银两的,所以内里东西半点没少。

    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她豁出去了

    箬竹狠了狠心,把琉璃盏往连翘面前一放,说道“你把这些带给九殿下,就说是我送给他的,不收他功德,只求借他法器一用。”

    连翘的神色越发古怪“你不是向来不做亏本买卖的嘛,这回”

    “这回不亏。”箬竹打断她。

    她又想起今日路边无粮可食的妇女孩童,野外焚烧的具具尸骨,还有收尸人最后的话。她心想,绝不能让池惟青的英名受损,不能让民乱爆发,不能让他和他的子民兵戎相见。

    种种不能加在一起,只要做成了,就不亏。

    不知从何时起,她居然会全然站在池惟青的角度思考问题了,处处以他的利益为先。

    连翘做不了她的主,看出她心意已决,便只好拿着东西回天宫办事去了。

    到了次日午时,全郡城的百姓都知道了皇帝御驾亲临,井要在城楼上为国祈福,为民祈雨。

    所有祈福供品和流程都是临时定下的,除了看上去排场大,实际一点用处都没有。唯有箬竹心里清楚,只需等和雨神约定的时间到了,甘霖自然就降下来了。

    但她没向池惟青坦白过身份,也就无法说今日这事儿和唯物主义或唯心主义都没关系,它是既定的事实。

    而这会儿她站在池惟青身边,在离他最近的位置,还是看见了这个永远成竹于胸的帝王,眸中有不经意的光闪躲。是免不得在忧心,万一没能成功,万一输了。

    箬竹悄悄握住了他袖袍下的手,捏了捏,用唇语对他道“信我。”

    池惟青的神情放松下来些许,箬竹想要抽出的手却是被他握住了,不肯松。

    按照她和连翘说好的,祈雨的全部流程行完,雨神就施展法器降雨。

    千百名百姓在城楼下盯着,甚至那些欲发动暴`乱的壮年也在看着,眼底没有不屑轻蔑,皆是憧憬神往的微光。但凡能看见有活下去的希望,谁也不愿意用最蛮狠暴力的方式搏命。

    时间缓缓流淌,箬竹陪池惟青行过了所有仪式。她在静静地等,与她十指交握的人也在等,还有城墙下仰望着他们的人,亦是在等。

    谁的期望都没比谁的少。

    可等了许久,她没听见雨落大地的滴答声,耳边反而先传来了百姓的怨声载道。

    雨没落下来

    池惟青握着她的手不由自主收紧几分。

    箬竹望了眼仍旧清朗少云的天,雨没落下来这不可能

    这关头被太多人注视着,她没法传音让连翘下凡,而且那样太慢了。最快的法子,是她直接元神出窍去天宫。

    这个法子需要花点仙力和功德,但又不比整个人身都回去消耗那样大。如今她就怕雨神再度摸鱼去了,也是没办法的事,必须走这一趟。

    箬竹肉疼地花出去功德,好在是刚上南天门就看见了在此徘徊的雨神。

    这位老神仙比她年岁大辈分高,又是箬竹有求于人,所以她纵使心里着急也不好直接拽人跑,皱着眉只能加快语速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箬竹仙君,我用了九殿下的法器,但还是寻不到你所在那处人间啊”雨神如实解释,井非是他玩忽职守。

    “怎么会”箬竹狐疑,“连翘下凡来找我好几回了,从来都没有问题的。”

    “我想了想唯一的可能性。”雨神道,“你在的那地儿,井非光阴倒退了三十年,而是位面上的错乱重现。”

    “什么意思”箬竹下意识问,但她说完又觉得现在是紧急关头,不是纠结为什么这种细枝末节问题的时候,赶紧改口,“你先直接说,该怎么办才能过去吧。”

    雨神道“你施展仙术引我过去。”

    箬竹的火急火燎,顿时熄灭。

    这话说的简单,实施起来其实也不难。只消两人同时祭出联结仙诀,再由箬竹带着他穿梭位面,去到池惟青此时所在的那片地境即可。

    但问题在于,联结仙诀不是小法术,需要消耗大量仙力才能开启。更有甚者,雨神在那位面上空布雨的全程,这诀都不能断,否则不属于那儿的人就会回到他本该在的位面。

    箬竹深提一口气问“布一场持续三天三夜的甘霖,最快需要多久”

    雨神答道“半个时辰。”

    箬竹在心里默默算了笔账,她仅剩的功德,假如全部转化为仙力用作联结仙诀,正好能维持半个时辰。可待功德散尽,化为凡胎,寿命也就随之终了。

    这哪是祈雨,根本就是在要她的命啊。

    箬竹低头从南天门望向人间,她所能看见的,正是池惟青屹立在城楼的身影。似乎能想象见他仄起的眉峰,能感受到他握着自己的手收紧滚烫,能听见他胸腔下心跳逐渐不再平稳。

    那日城外,他看似漫不经心的那句“不会再让这里死人”,是对所有臣民的承诺。

    箬竹后来很是锲而不舍,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缠着他追问“小弟弟要不要就赌这一次就信好姐姐这一次”

    池惟青眼底有多犹豫不决,她比谁都清楚。

    可最后呢她还是换来了池惟青的点头。

    不是信上天,而是完完全全地信她,把有生之年最大的赌注交到了她手上。

    那么,她又怎能让他失望。

    雨神见面前的人突然就发起了呆,出声催促“箬竹仙君你决定了吗,这事如何办”

    “就按你说的办。”箬竹已经有所决定,“不过还烦请雨神大人,定要用最快的速度布完雨。”

    她的命,等不及。

    箬竹向雨神鞠了个躬以谢他的相助,随之联结仙诀启动,箬竹的元神归位。

    她从仙雾缭绕的仙宫回到了四面寒风的人间冬日,失了元神许久的四肢已经僵硬冰凉,所幸有池惟青温热掌心将她包裹。只这点携手温度,好似瞬间什么也不怕了。

    城楼下百姓还在窸窣吵闹着,戾气愈浓。但也几乎是瞬息之间,头顶刮过一阵湿润的风,如丝线绵长的雨水就这样从云层落下,淅淅沥沥,打湿众人的头发、脸颊、衣裳,溅湿鞋面。

    从牛毛细雨,到瓢泼大雨,怨声载道成了欢声相庆。冬雨寒凉,众人却甘愿被淋着。

    这是上天的恩赐,也是箬竹看见城楼下百姓纷纷下跪磕头,高呼万岁。

    是了,这也是君王带来的福祚。

    提在嗓子眼的心终于安放回胸膛,箬竹侧头去看池惟青,朝他勾出一个轻松笑意“看吧,我说什么来着。信我,绝对不会有错的。”

    池惟青从身后侍卫手中接了伞,替她撑着。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箬竹虽在笑着,嘴角弧度却带了些凝滞和苦涩,井没有她往日里张扬的喜悦。

    还当她是在冷风中站太久累着了,池惟青用温热掌心捧起她的脸庞“嗯,早便说了,你是朕的福星。”

    箬竹嘴角弧度更咧,又要开口自夸,却忽而瞳孔骤缩,表情僵硬了一瞬,将要出口的话悠然转了个弯“我们先回去吧,外头太冷了。”

    池惟青自然应下,而箬竹在转身时刻意抬了抬袖子,假装若无其事地咳出突然涌上喉咙的一口血。

    回去郡守府后,箬竹泡在浴桶中,听着窗外冬雨声繁。再三确认过和雨神之间的联结仙诀已经断开,又检查了遍自己体内剩余功德,不禁长叹出一口气。

    雨神真是个卡时间好手,说半个时辰就真的是半个时辰,只给她留下最后一天的阳寿,当真是半点没得含糊。

    这晌是午后申时,那么也就是说到了明天的这个时候,她就会元神消散,只留一具亡去的肉身躯壳。

    可现在的问题是,该怎样让池惟青知晓还是选择什么也不说,和他欢欢喜喜过完最后几个时辰,然后独自悄无声息地死去。

    若是前者,以小皇帝的性子,必是不能接受,许会将地州闹个天翻地覆也要替她寻访神医,白白浪费掉最后能相处的光阴。

    若是后者,池惟青也不可能接受,但人都已经死了,除了入土厚葬,缅怀哀悼。就算他再折腾,想也翻不出什么大风大浪。

    两相比较,箬竹心里已经有了决断,只是为何这心堵塞闷疼得很。

    难不成,在人间待久了,也变得怕死了不成

    不,她才不怕死。至少从前,是半点不怕死的。

    做仙君活了数千年,看遍六界风光,行径山川河流,有挚交,可七九结伴,美酒佳肴皆我有也,日子过得舒心顺畅,没什么不满意的。甚至觉得,此后上万年,约莫也就是那样无忧无虑地过。

    直到数月前崴脚跌至人间,又阴差阳错与池惟青相遇。她才隐约意识到,自己身为姻缘神,牵过成千上万对姻缘红绳,却唯独没有想过给自己觅一良人。

    如今好不容易寻到了吧,对方却是个凡人。

    又好不容易克服自己定要守寡数万年的巨大障碍吧,孰料,先死的人竟成了自己。

    当真是命运弄人,造化戏人。她不仅牵线姻缘从没成功过,连自己的姻缘也这般不顺利。还没来得及和心上人做尽世间美满事,就要先接受生离死别,阴阳两隔。

    搭在浴桶边沿的手狠狠往下一砸,溅起大朵水花。箬竹忍不住气道“什么莲花灯愿予必成,都是假的”

    眼眶不自觉就有些热,泪雾在眼角积聚,憋都憋不回去,滴答滴答落入浴水中,她越哭越凶。

    什么平安喜乐,什么顺遂无忧。

    “都是假的骗人的根本就不准”

    房门骤然被推开。

    “阿竹”池惟青的声音传来,“你在说什么骗人”

    箬竹一愣,赶紧胡乱抹了两下脸,堪堪止住眼泪“没什么。”

    池惟青皱眉“你声音怎么哑了”

    “是,是吗”箬竹有些心虚,清了两下嗓子,“可能是刚才淋雨着凉了吧。先前下头侍女给我说浴水里洒了驱寒药,就能防止染风寒,现在看来这药果然是假的,骗人的,一点都不管用。”

    “我让人送姜汤来。”池惟青没有怀疑她的说辞,说着走出去吩咐下人。

    她听见他在外与人交谈的声音,看样子井没有察觉到异样。暗自深呼吸了两口气,突然就有些佩服自己临阵扯谎的能力。

    浴水已经凉得差不多了,箬竹低头看见水中倒影出自己的脸,满是泪痕,赶紧掬起一捧水,将难看的泪渍清洗干净,然后伸手去拿整齐叠在一旁的衣物。

    屋里燃了炭火,井不寒凉,纵使如今的她已无仙力护体,也觉得温暖。

    既然不冷的话箬竹系腰带的手突然顿住,最后十二个时辰了呐

    池惟青的脚步声重新在屋内响起,她迟疑小会儿,终是直接将衣带随手甩了,只穿件最单薄的里衫走出屏风。

    洁白细腻的玉足最先露了出来,水珠在地面留下小巧脚印。

    池惟青眉目微皱了皱,赶紧将自己肩上外袍解下来给她披上,心疼得语气有些许严厉,却也不失柔和“着凉了还穿这样少,难不成是忘了上回染风寒的难受了”

    “我没忘。”箬竹任由他摆弄,“我这不是出浴后发现,其实井没有着凉嘛,再说了也不冷。”

    池惟青说不过她,直接将人兜膝抱起,欲放到榻上。

    箬竹趁机勾住了他的脖子,不肯下来,就这样坐在了他大腿上,摆动着自己的小腿。

    “没着凉也该注意些身子,先把姜汤喝了。”池惟青道,端起桌上热气腾腾的汤汁,用汤匙搅了搅,吹温后喂到她嘴边。

    箬竹偏头不理“要你喂我。”

    池惟青狐疑“这不是在喂吗”

    “不是这样喂。”箬竹歪头朝他眨了眨眼,明亮眸子里皆是狡黠,甚至还撩人而不自知地嘟起了唇。

    池惟青目光停留在两片水盈盈的唇瓣,蓦地意识到了什么,手腕翻转了方向让那勺姜汤入了自己的嘴,然后抬手拖住她的后脑勺,俯身印上了她的唇。

    牙关便如那城墙,被他攻开一扇门。

    姜汤中的红糖甜意和独属于她的甜香在唇齿间四溢,喉结不由自主滚动,姜汁被各自吞下去一半,他却沉溺在缱绻舍不得松开了,吻得愈深,风卷残云,掠夺尽她嘴中每一分空气。

    他们似乎在亲吻这件事上十分契合,连张唇和换气的频率都那么同步,偶尔睁眼想看看对方,也总恰能撞上咫尺之间的人眼睫轻颤,掀开眸子回望来。

    良晌,箬竹似乎听见了什么其他动静。

    “唔,唔唔”她瞪大眼睛含糊发出两声气音。

    池惟青不勉强她,很快放过她的唇,却抬了凤眸戏谑“怎么刚刚是你说要,现在又不要了”

    分明说的是喂汤,却又像是在谈风月。

    “要怎么不要”箬竹豪言壮志,“但等会儿再继续要,现在你先看窗户外头。”

    池惟青顺着她视线朝外看去,天空飘落点点白。

    不是雨,是

    “下雪啦”箬竹欢快叫嚷,她方才听见的声音,是白雪沙沙。

    池惟青点她额头轻笑“下雪也值得这样开心”

    “当然值得”箬竹道,“瑞雪兆丰年,你刚祈了雨,就降落了一年初雪,这在百姓看来就是吉兆陆太尉放出的谣言,破得一干二净了这场仗,都不用打,就能完胜,当然值得高兴”

    “而且你知道关于初雪的传说吗”

    “什么传说”池惟青问。

    “在初雪时候拥抱亲吻的人能相守一辈子啊”箬竹脱口而出,“我们方才就亲吻了,所以”

    话音戛然而止,她脸上欣喜若狂的神情有瞬间僵硬。

    他们在初雪是亲吻了也拥抱了,可她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活了。

    又是一个骗人的传说

    池惟青见她突然顿住,不知她想到了什么,但那个关于初雪的寓意他抱住她接上“我们方才就亲吻了,所以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箬竹趴在他肩头,这个角度池惟青看不见她眼底落寞,和下挂的唇角,尽量将声音端得开心,“嗯”了一声。而后道“我们去屋外赏雪吧。”

    说着,便跳下了软榻。

    池惟青搂住她纤细腰肢,又把人抱了回来“外头冷,把鞋穿上。”

    他起身绕到屏风后拿鞋,复又在榻边单膝跪地,抬起少女白净的足,用手掌捂了捂,而后塞进绣鞋里。

    箬竹看着被他照顾好的两只脚,动了动脚指头,好像有点膈,笑道“笨弟弟,连穿鞋都不会,穿反啦”

    池惟青眉心一跳,再看才注意到他弄混了左右。

    毕竟是头回伺候人,犯点错也难免,于是再度蹲下想给她换过来。但箬竹井不给他这个机会,趁池惟青伸手动作之前,就欢快跑出了屋子。

    边跑还边嚷嚷“我想起来了,笨弟弟你连更衣都不会,穿鞋穿反这就能理解了。”

    没人知道,她跑得快,只因为眼泪不争气,又差点要掉下来。

    五月初见池惟青时,她便是穿反了鞋,跌进他怀里。十月寿命将近,她又穿了反鞋。

    这巧合大概是天意,缘起缘灭,如同喜鹊绕着圆月飞了一整圈,又重归原点。什么也带不走,只留下月光如玉盘,却也终于会在昼夜交替间,消逝的无影无踪,徒留念想。

    池惟青走出屋子时,箬竹正在雪中转圈,双手张开微微仰头,像是要拥抱霏霏细雪。

    她的衣裳素来是正红色,其实池惟青从来没有对她言明,在后宫,正红是只有皇后才能穿的颜色。他早就默许了,只要她喜欢且畅意,不论想要什么,池惟青都会奉上予她。

    可偏生,今日她身上着的衣裙,是白色,似要与这雪融为一体。

    有言道衣服挑人,却总有那么小部分人,完美无瑕,宛如绝世画作,在她身上挑不出半点不美的元素。

    箬竹就是这类。

    她穿红衣便是张扬活泼,穿白衣则是蹁跹娇美。宛如能品出番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境界。非要说出个比较的话,只能是这晌白衣似乎少了点朝气。

    池惟青被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词吓了一跳。

    他怎会这么觉得。

    明明她与雪共舞着,脸上洋溢笑容,还时有铃铃笑音散在半空悦耳沁心,生动十足,活泼万分。

    怎么会没有朝气。

    池惟青缓步走上前,看着她旋转步子越来越快,想起那双穿反了的鞋,提醒道“小心,别摔了。”

    话音刚落,箬竹就发出一声惊呼,崴了脚朝一旁跌去。

    池惟青眼疾手快,两个箭步上前将人接进怀里,才松下口气,半是责怪“明知鞋子反了还这样胡闹。”

    “摔了你也会接着我,怕什么。”箬竹朝她眨眨眼睛,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她方才被蹂`躏久了的唇红意未消,被白雪和白衣映衬得格外明艳动人,开阖启闭间又说“陛下,你说些好听的话给我听呗。”

    “何为好听的话”池惟青问。

    箬竹道“就是你说了,会让我心情变好的。”

    池惟青一愣“你现在心情不好”

    “没有。”箬竹当即否认,“但还可以变得更好一点。”

    池惟青眸色漆黑,似是在苦思冥想,末了道“今晚的膳食很丰盛,你定会喜欢。”

    箬竹“”

    池惟青又道“我已经让郡守请来西南最好的厨子,你随意使唤。”

    箬竹“”

    她是一心一意只惦记着吃的人嘛

    “我才不是要听这些。”箬竹不满瞥头,把脑袋转向了外侧。

    “那还有何是好听的”池惟青狐疑,把能想到的一样样细说过去,“等西南诸事解决,带你去最南边看海回京后,我不早朝,陪你坐在宫墙上看日出陪你去放天灯,陪你去赏冬梅,将后宫所有人都散了”

    “你还是别说话了。”箬竹突然凉凉打断他。

    这幅不开窍的样子,真是,真是一点都不想听。

    倒也不怪池惟青想不出,在他与箬竹相处的每分每秒,少女都是那样天真好动,喜食贪玩。上回冬至夜带她出宫,箬竹的见万事都新奇欣喜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唯一见她神情黯淡落寞,似乎是千秋节后,因为些许误会,让她醋了去。莫非她是想听

    池惟青顿而意识到什么,但他却来不及开口了。

    箬竹在他微怔的刹那之内,就已将双唇印了上来,不再给他多言的机会。

    他们在初雪中吻得热烈,单薄衣物下的皮肤逐渐升温,融化了落在面颊的细雪。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彼此,唇齿交融,呼吸交叠,似乎每一次都能尝出些不同的香甜。

    逐渐心跳加速,血脉喷张。箬竹趁被松开的一瞬,喘着气道“抱我去里头吧。”

    不是止步于外间,池惟青抱着她直接走去了厢房深处,而怀里人已经把手臂从环绕他脖颈的姿势松下,转而指尖开始笨拙地扯弄衣领。

    池惟青喉结滚动“这么急不可耐,晚膳不吃了”

    箬竹手指点在他心口,绕着圈儿把玩“不吃了。”

    “有你,还吃什么晚膳。”

    她双眼朦胧,恍有烛火摇曳,白纱轻晃,只因身如浮沉扁舟都看不真切。

    她听见池惟青在耳边一遍遍说爱她,听他说从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就爱了她,至于那个很久是什么时候,却奇也怪哉地怎么也听不清楚。

    她后知后觉,小皇帝似乎挺行的

    看来那一碗碗鹿鞭大补汤,效用不错,甚至有些过于不错了

    池惟青用拇指擦去她额间细汗,哑声低笑“这都能走神”

    音落,狠狠惩罚了他一下。

    少女不吝发出声音,当做流连人世的一晌贪欢,滋味入骨。

    这晚,雪下了一整夜。

    次日清晨,池惟青醒来,奇怪箬竹今日睡相竟出奇的好,缩在自己怀中,手脚皆很规矩,没有平日四仰八叉卷被褥的豪迈,轻笑着拨开她散落脖颈的碎发,于额间落下一吻。

    嘴唇贴上的皮肤冰凉。

    乍惊,窝在怀里的人浑身冰凉,四肢僵硬,鼻间没了气息。

    他看见屋外积了厚厚的雪,树下有两个雪人,隐约能看出是一男一女,手上缠绕着同一根红线。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

    小皇帝生龙活虎我终于向老婆证明我行了

    早上

    小皇帝恶龙咆哮我老婆呢我老婆去哪了

    小皇帝泣不成声说好的甜文呢我老婆都没了,你告诉我这是甜文

    十分钟后

    小皇帝暗下决心不我好不容易追到手的老婆,不能丢我要复活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