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小雪。
仿佛应和着节气似的, 清早儿,天还蒙蒙亮着,便纷纷扬扬地开始了。
孟秋并不挥霍, 精打细算着去花费,还以为要捱过好一段日子。却在凛冬之前,等来了皇帝重病卧榻,昏厥不醒的消息。
天不遂人愿。
抑或说, 燕承南作为储君, 生来便是这么个身份。他做太子一天, 这重担就卸不得一天。
乃至他往后许多年,只会更重, 绝非能轻省下来的。
再一遍听闻他在东宫里通宵达旦后, 又需赴宴论政,孟秋明知是因处理公务,却还是恨不得即刻去找他, 不许他如此辛苦。可当她又一次从主系统那儿,得到确认且笃定的, 无法更改的结局,终究还是没敢迈步。
她停留在原地,唯恐徒添变数。
深夜,孟秋按例前往太清池畔,到小金库取得这段时日的花销。
月色堪得照明,透过薄云, 洒落在满地积雪上,泛着凄清又苍白的光晕。
泥土被冻得坚硬,她蹲在地下,用铲子尖儿敲了敲, 发出“邦邦”的声响。
还不等她想出个法子,却骤然听闻远远传来几句喧闹
“殿下殿下您慢点儿”
“诶呦喂,快去请宣大人”
她本要乘机溜走的念头,就在这胆战心惊的惊呼声中,消散地一干二净了。
再待她反应过来,欲要再脱身,却碍于不远处愈发靠近的,提灯撑伞的一众宫人们,只得再蹲回石头底下。
“应该”孟秋心慌意乱,“不会被发现的吧”
前话刚罢,那边的灯火通明之中,被众星捧月的,当朝储君殿下,仿佛心有觉察一般,直直的朝她所在之处看来
她安静如鸡的屏息静气,心头狂跳不止。
好在燕承南片刻后就挪开了眼。
两人离得太远,教孟秋无从看清他状况,只模糊瞧着
他似是吃酒醉了,难得在旁人面前显露出不同以往的姿态,宛如玉山之倾颓,被搀扶着,堪称力不能支。
孟秋蓦然一惊。
大概是从未料想过如他这般自律端肃的性情,竟也会醉,会放任自个儿。
不知他吩咐些什么,没多久,侍候的宫人扶他到亭子里坐下,他们却各自退下了。
储君殿下倚靠着丹柱,恰巧是面朝她这边,视线虚虚落在太清池中。似是在凝望映着月光的池面,又似是在想一些孟秋难以猜破的心思。
半晌,他伏低腰身,额头抵着小臂,倾倒在栏杆边上,宛若一株开至艳靡的海棠花。
孟秋本以为待会儿是有人要接他回宫的,便耐心等着,可她蹲到脚都麻了,他却还是埋首在那儿,毫无动静。
正当孟秋迟疑着,有意想上前看一看,却乍然见他半支起身。
“”孟秋探出一半的脑袋连忙再缩回去。
他跌跌撞撞往池边走去。
青砖上是半融的冰雪,湿滑不已,可他却不明缘故的,一步步向太清池走近。
摇摇欲坠,教孟秋看得心悬。
终究一个踉跄,他还未曾怎样呢,孟秋便连忙冲上前,拽着他后退。
他毫无防备,被扯得朝孟秋倾斜过去,压得两人一齐跌坐在地。
浓郁酒气扑面而来
孟秋撑着他搂进怀里,紧紧扶稳,见他不曾摔到哪儿,才稍稍放下心,气急败坏的恼怒道,“看清路了吗喝多了还敢到处乱逛大冬天的,掉水里怎么办”
可他却像是着实醉得很了。
燕承南任由孟秋搂抱着,不着半点儿气力,倚着她,阖着眼帘,被骂了也依然默不作声。唯独眉头微蹙,露出足以教人心疼的痕迹。
“”她忍着气,推了推燕承南,“殿下”
他并无反应和回应。
貌若谪仙的青年郎君此刻发冠散乱,面泛晕红,浑身都沾染着酒意,连同略显促乱的气息,竟也灼热到烫人。
“醒醒你醒醒要睡也不能在这儿啊”孟秋又去晃他,“这让我怎么送你回去快喊人过来”
一番摇晃,他鸦睫轻颤着掀开,迷蒙又空茫的望着孟秋,乌眸中如似覆着雾气。
许久,燕承南含糊不清的道出一句,“你回来了”
“没有。”孟秋没好气的应,“不回来了”
他复又沉默。
皎洁月辉之下,他忽又要撑起身子,往池边去。
“诶”孟秋连忙按住他,将他牢牢搂住,“干嘛呀”
燕承南答她,“捞月。”
“啊”
“它落进水里了”他说着醉话,吐字含糊,没由来的讲道,“你喜爱天上月,若他残缺、阴霾、沾上污浊,你要对他生厌的。”
孟秋一愣。
“届时,你哪怕口中还依旧哄着,”他喃喃着,“心里却要舍弃了。”
“谁说的”孟秋反驳他,“我一直喜欢”
风起,细雪如碎玉般,簌簌地落了下来。
他侧首看着池面,目光落在凝结的薄冰上,连同那抹清淡月色,也一并映入他眼眸里。
冬雪寒凉入骨,他苍白无力的依靠在孟秋怀中,怔然失神,不发一言。宛若与皎皎残光融作一处,教人生怕轻轻一碰,便就此碎了。
在她身边,燕承南难得的,毫不设防的,不加遮掩,无有半点儿收敛,流露出脆弱又无助的情态。
他轻近无声的哑声道,“喜欢吗”
“什么”孟秋哪怕离他这样近,都不曾听个清楚。
可他却再不出声了。
地砖下的雪水浸湿他朱红衣袍,洇出斑驳深色。雪沫凝在他眉梢眼睫上,染作雾蒙蒙的白。连同吐息间呵出的雾气,也迅速消散开来,幻灭在冷凝空气中。
“我先扶你起来。”孟秋摸了摸他面颊,试图劝说他,“天冷呢,还下着雪,你这样躺着,肯定要受凉生病的”
偏生他又不应,既不配合,也不挣扎,浑身不着一点儿力,任凭孟秋摆弄。
终了,孟秋累得气喘吁吁,他倒好,就势窝在孟秋怀里,阖上鸦睫,俨然是要睡过去的样子了。
气得孟秋使劲晃他,还是无果,一时竟不知该当如何是好。
却又在他过于消极的态度里,隐晦的,仿佛察觉到什么。
“算了。”她放任自流的一叹气,再将怀里醉醺醺的某人搂紧些许,不打算再折腾了,“我陪着你。”
燕承南则在昏昏沉沉间,愈发凑近了她。
冰天雪地里,唯独她是暖和的。
哪怕形容相貌很是陌生,可他却又清晰明白的确定着,是她。
他一步一步走来,将皇帝逼到绝境,甚于重病卧床,有时也常觉得愧对孝义。依附东宫的群僚也大都等得急不可耐,唯恐他迟下半步,带累得他们也身败名裂。
俗世间多有腌臜事,他心中有数,可到底、到底,还有个孟秋是他唯独不愿用权势玷辱的。
抛开辗转反侧,也值得珍而重之。
一如此时,即便两人各自静默,他亦觉得心绪逐渐平复稳定,如似落到了实处。
他眼尾氤氲着一抹红,近乎眷恋地将要落下泪来。
下一刻,月光里的两道身影分离开来。
在雪地中映作清晰又割裂的两块,像是各不相干。
燕承南一阵晕眩,掌心撑在冰凉青砖上,冻得指尖嫣红如抹胭脂,却教他略微清醒了。
他垂首轻喘着,金冠歪斜,如墨的发丝如绸缎般散落下来,在明月之下泛着水痕似的光晕。
孟秋不明所以,还想上前,“殿下”
“孤已好多了。”他哑声开口,故作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儿,仅仅是个自称,便教孟秋彻底愣在当场。
片刻寂静。
“方才醉态不堪,便忘却罢。”燕承南扯下腰间佩着的牌子,撂给她,在青砖上砸出细微的声响,“孤令其退到西侧廊道,你去喊他们。”
她僵在那儿,是听到燕承南的话了,却又仿佛不曾听懂。
好半晌,像是明白过来,不曾去捡地下的金牌,反倒朝他接近。
“只在这月余了”他忽而道,“为声誉、权势、冠冕堂皇。更为青史流芳,你既身为掖庭人,亦要知分寸。”
孟秋果然顿住。
“罢了,是孤误将你当做故人,不对在先。”他连说辞都为孟秋找好,不愿让她为难半点儿。停顿一下,他复又怔怔道,“既非故人,何必相见。”
“我”
冷静主系统及时出现,将她纷乱心绪一力压下,大局为重
话罢,她便再一次驻足。
正当她迟疑的片刻,燕承南却缓缓收敛住情绪,转而讥诮问她,“难不成,这份似曾相识,的确不假”
“不是。”
孟秋被迫抉择,分明是她亲口讲出的话,却更似言不由衷一般,颤抖着,艰难地否认着,“您认错人了”
到此为止。
她仓促拾起那枚牌子,失魂落魄的依照燕承南此前所说,前去寻来东宫郎官。再遵循燕承南为她想好的借口,复述似的,茫然将那番话又说一遍。
再领着一众人等去寻燕承南时,他仍跌坐在原地。
哪怕仍然是狼狈,可他神情却堪比凝结的池水,态度冷淡沉静,冰霜凛冽般,瞧不出半点儿醉意。
若非他明显在发呆的话。
他长久的注视着满池薄冰,凝望着碎裂出片片鳞光的水中月。
如似对周遭一切变故漠不关心。
光影里,割裂般分离出他、与他们,泾渭分明。
作者有话要说 s前十,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