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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蒲柳奴家
    今日小雪。

    仿佛应和着节气似的, 清早儿,天还蒙蒙亮着,便纷纷扬扬地开始了。

    孟秋并不挥霍, 精打细算着去花费,还以为要捱过好一段日子。却在凛冬之前,等来了皇帝重病卧榻,昏厥不醒的消息。

    天不遂人愿。

    抑或说, 燕承南作为储君, 生来便是这么个身份。他做太子一天, 这重担就卸不得一天。

    乃至他往后许多年,只会更重, 绝非能轻省下来的。

    再一遍听闻他在东宫里通宵达旦后, 又需赴宴论政,孟秋明知是因处理公务,却还是恨不得即刻去找他, 不许他如此辛苦。可当她又一次从主系统那儿,得到确认且笃定的, 无法更改的结局,终究还是没敢迈步。

    她停留在原地,唯恐徒添变数。

    深夜,孟秋按例前往太清池畔,到小金库取得这段时日的花销。

    月色堪得照明,透过薄云, 洒落在满地积雪上,泛着凄清又苍白的光晕。

    泥土被冻得坚硬,她蹲在地下,用铲子尖儿敲了敲, 发出“邦邦”的声响。

    还不等她想出个法子,却骤然听闻远远传来几句喧闹

    “殿下殿下您慢点儿”

    “诶呦喂,快去请宣大人”

    她本要乘机溜走的念头,就在这胆战心惊的惊呼声中,消散地一干二净了。

    再待她反应过来,欲要再脱身,却碍于不远处愈发靠近的,提灯撑伞的一众宫人们,只得再蹲回石头底下。

    “应该”孟秋心慌意乱,“不会被发现的吧”

    前话刚罢,那边的灯火通明之中,被众星捧月的,当朝储君殿下,仿佛心有觉察一般,直直的朝她所在之处看来

    她安静如鸡的屏息静气,心头狂跳不止。

    好在燕承南片刻后就挪开了眼。

    两人离得太远,教孟秋无从看清他状况,只模糊瞧着

    他似是吃酒醉了,难得在旁人面前显露出不同以往的姿态,宛如玉山之倾颓,被搀扶着,堪称力不能支。

    孟秋蓦然一惊。

    大概是从未料想过如他这般自律端肃的性情,竟也会醉,会放任自个儿。

    不知他吩咐些什么,没多久,侍候的宫人扶他到亭子里坐下,他们却各自退下了。

    储君殿下倚靠着丹柱,恰巧是面朝她这边,视线虚虚落在太清池中。似是在凝望映着月光的池面,又似是在想一些孟秋难以猜破的心思。

    半晌,他伏低腰身,额头抵着小臂,倾倒在栏杆边上,宛若一株开至艳靡的海棠花。

    孟秋本以为待会儿是有人要接他回宫的,便耐心等着,可她蹲到脚都麻了,他却还是埋首在那儿,毫无动静。

    正当孟秋迟疑着,有意想上前看一看,却乍然见他半支起身。

    “”孟秋探出一半的脑袋连忙再缩回去。

    他跌跌撞撞往池边走去。

    青砖上是半融的冰雪,湿滑不已,可他却不明缘故的,一步步向太清池走近。

    摇摇欲坠,教孟秋看得心悬。

    终究一个踉跄,他还未曾怎样呢,孟秋便连忙冲上前,拽着他后退。

    他毫无防备,被扯得朝孟秋倾斜过去,压得两人一齐跌坐在地。

    浓郁酒气扑面而来

    孟秋撑着他搂进怀里,紧紧扶稳,见他不曾摔到哪儿,才稍稍放下心,气急败坏的恼怒道,“看清路了吗喝多了还敢到处乱逛大冬天的,掉水里怎么办”

    可他却像是着实醉得很了。

    燕承南任由孟秋搂抱着,不着半点儿气力,倚着她,阖着眼帘,被骂了也依然默不作声。唯独眉头微蹙,露出足以教人心疼的痕迹。

    “”她忍着气,推了推燕承南,“殿下”

    他并无反应和回应。

    貌若谪仙的青年郎君此刻发冠散乱,面泛晕红,浑身都沾染着酒意,连同略显促乱的气息,竟也灼热到烫人。

    “醒醒你醒醒要睡也不能在这儿啊”孟秋又去晃他,“这让我怎么送你回去快喊人过来”

    一番摇晃,他鸦睫轻颤着掀开,迷蒙又空茫的望着孟秋,乌眸中如似覆着雾气。

    许久,燕承南含糊不清的道出一句,“你回来了”

    “没有。”孟秋没好气的应,“不回来了”

    他复又沉默。

    皎洁月辉之下,他忽又要撑起身子,往池边去。

    “诶”孟秋连忙按住他,将他牢牢搂住,“干嘛呀”

    燕承南答她,“捞月。”

    “啊”

    “它落进水里了”他说着醉话,吐字含糊,没由来的讲道,“你喜爱天上月,若他残缺、阴霾、沾上污浊,你要对他生厌的。”

    孟秋一愣。

    “届时,你哪怕口中还依旧哄着,”他喃喃着,“心里却要舍弃了。”

    “谁说的”孟秋反驳他,“我一直喜欢”

    风起,细雪如碎玉般,簌簌地落了下来。

    他侧首看着池面,目光落在凝结的薄冰上,连同那抹清淡月色,也一并映入他眼眸里。

    冬雪寒凉入骨,他苍白无力的依靠在孟秋怀中,怔然失神,不发一言。宛若与皎皎残光融作一处,教人生怕轻轻一碰,便就此碎了。

    在她身边,燕承南难得的,毫不设防的,不加遮掩,无有半点儿收敛,流露出脆弱又无助的情态。

    他轻近无声的哑声道,“喜欢吗”

    “什么”孟秋哪怕离他这样近,都不曾听个清楚。

    可他却再不出声了。

    地砖下的雪水浸湿他朱红衣袍,洇出斑驳深色。雪沫凝在他眉梢眼睫上,染作雾蒙蒙的白。连同吐息间呵出的雾气,也迅速消散开来,幻灭在冷凝空气中。

    “我先扶你起来。”孟秋摸了摸他面颊,试图劝说他,“天冷呢,还下着雪,你这样躺着,肯定要受凉生病的”

    偏生他又不应,既不配合,也不挣扎,浑身不着一点儿力,任凭孟秋摆弄。

    终了,孟秋累得气喘吁吁,他倒好,就势窝在孟秋怀里,阖上鸦睫,俨然是要睡过去的样子了。

    气得孟秋使劲晃他,还是无果,一时竟不知该当如何是好。

    却又在他过于消极的态度里,隐晦的,仿佛察觉到什么。

    “算了。”她放任自流的一叹气,再将怀里醉醺醺的某人搂紧些许,不打算再折腾了,“我陪着你。”

    燕承南则在昏昏沉沉间,愈发凑近了她。

    冰天雪地里,唯独她是暖和的。

    哪怕形容相貌很是陌生,可他却又清晰明白的确定着,是她。

    他一步一步走来,将皇帝逼到绝境,甚于重病卧床,有时也常觉得愧对孝义。依附东宫的群僚也大都等得急不可耐,唯恐他迟下半步,带累得他们也身败名裂。

    俗世间多有腌臜事,他心中有数,可到底、到底,还有个孟秋是他唯独不愿用权势玷辱的。

    抛开辗转反侧,也值得珍而重之。

    一如此时,即便两人各自静默,他亦觉得心绪逐渐平复稳定,如似落到了实处。

    他眼尾氤氲着一抹红,近乎眷恋地将要落下泪来。

    下一刻,月光里的两道身影分离开来。

    在雪地中映作清晰又割裂的两块,像是各不相干。

    燕承南一阵晕眩,掌心撑在冰凉青砖上,冻得指尖嫣红如抹胭脂,却教他略微清醒了。

    他垂首轻喘着,金冠歪斜,如墨的发丝如绸缎般散落下来,在明月之下泛着水痕似的光晕。

    孟秋不明所以,还想上前,“殿下”

    “孤已好多了。”他哑声开口,故作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儿,仅仅是个自称,便教孟秋彻底愣在当场。

    片刻寂静。

    “方才醉态不堪,便忘却罢。”燕承南扯下腰间佩着的牌子,撂给她,在青砖上砸出细微的声响,“孤令其退到西侧廊道,你去喊他们。”

    她僵在那儿,是听到燕承南的话了,却又仿佛不曾听懂。

    好半晌,像是明白过来,不曾去捡地下的金牌,反倒朝他接近。

    “只在这月余了”他忽而道,“为声誉、权势、冠冕堂皇。更为青史流芳,你既身为掖庭人,亦要知分寸。”

    孟秋果然顿住。

    “罢了,是孤误将你当做故人,不对在先。”他连说辞都为孟秋找好,不愿让她为难半点儿。停顿一下,他复又怔怔道,“既非故人,何必相见。”

    “我”

    冷静主系统及时出现,将她纷乱心绪一力压下,大局为重

    话罢,她便再一次驻足。

    正当她迟疑的片刻,燕承南却缓缓收敛住情绪,转而讥诮问她,“难不成,这份似曾相识,的确不假”

    “不是。”

    孟秋被迫抉择,分明是她亲口讲出的话,却更似言不由衷一般,颤抖着,艰难地否认着,“您认错人了”

    到此为止。

    她仓促拾起那枚牌子,失魂落魄的依照燕承南此前所说,前去寻来东宫郎官。再遵循燕承南为她想好的借口,复述似的,茫然将那番话又说一遍。

    再领着一众人等去寻燕承南时,他仍跌坐在原地。

    哪怕仍然是狼狈,可他神情却堪比凝结的池水,态度冷淡沉静,冰霜凛冽般,瞧不出半点儿醉意。

    若非他明显在发呆的话。

    他长久的注视着满池薄冰,凝望着碎裂出片片鳞光的水中月。

    如似对周遭一切变故漠不关心。

    光影里,割裂般分离出他、与他们,泾渭分明。

    作者有话要说  s前十,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