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闻轰隆巨响,已经被烧得焦黑的门框与房梁猛然坍塌,火星和烟尘交汇着涌向人群,逼得人们连连后退。
辞柯眼睁睁看着叶犹清消失,如同被人点了穴,动弹不得,燃烧的木头险些砸中她额头,她却也不躲,亏得周鸿拼命将她护住。
“叶犹清”她恍若自语,双目微嗔,火光刺痛眼球,火辣辣得疼。
眼泪像是被火烤干了,周围的一切变得静默,一个接一个的禁兵拎着水桶将她挤开,纤细的身躯被撞到人群之后。
“来人,快灭火,快”戴将军的喊声从浓雾中传来,越来越多的人蜂拥而至,通天的火光在一盆盆清水的浇灌下,终于变矮,最后化成浓烟,从废墟上升腾。
一地的水流淌到了门外,蜿蜒流入长街,围观和帮忙的百姓被驱散至远处,到处弥漫着焦糊的气味。
就连一旁的树都被火燎去一半的树冠,凄惨立于晨起的微光下。
一直被周鸿按在墙上,沉默不言的辞柯,此时终于用力将周鸿推开,跌跌撞撞走上前去,浑水浸湿了布靴。
“辞柯。”周鸿见她这般失魂落魄,心疼地跟上前。
“来人,将这房梁移走”几个禁兵擦着汗水,合力抬起将门堵得严严实实的焦木,扔到一旁,门口终于空旷了不少,露出焦黑的大洞。
辞柯抬腿便往里闯,被周鸿拦住的同时,也被戴将军一把拉了回来,半是担忧半是叱责“火势炽烈,房屋随时有坍塌的风险,你不要命了”
辞柯手一转,狠狠将他推了出去,高大的男子也险些没承住她的力道,被人扶着才站稳。
对上辞柯目光的戴将军,倏地出了一背凉汗。
那双眼睛在不自主地流泪,泪光下却悲恨交织,看着她,戴将军哑口无言。
一旁忽然嘈杂,原是几个套着盔甲的禁兵抬着什么出来,那东西被麻布裹得严严实实,难闻的焦糊味随之蔓延,院中的人皆捂住口鼻,不忍多看。
辞柯一顿,已经不顾阻拦冲上前去,一把将麻布撩开,眼前的尸体触目惊心,浑身上下看不出一处完好的皮肤,甚至有些地方已经能看见烧黑的骨头。
她用力按住嘴巴,眼角通红,泪如泉涌,活像泣血。
“辞柯,别看了”周鸿拉着她手腕,眼含泪光,几近哀求,“咱们不看了,好不好”
辞柯双肩颤抖得剧烈,手几乎捏不住麻布,只能死死捂着口鼻,才能控制自己不要出声。
满院子的人看着此情此景,不敢言语,也无人敢上前将她拉走,纷纷面面相觑,目睹女子伏在抬尸体的门板上,无声颤栗。
最后戴将军实在看不下,这才命人强行搬走尸体,几人合力才将辞柯双手掰开,尸体刚刚离去,方才还站着的女子便无声滑进污水,溅起一串污泥。
一缕朝阳挤破云层,丝丝缕缕照亮了渭州城,似乎一夜之间天仙挥毫,城里城外,漫山遍野,红黄皆是秋色。
今日晴光大好,轰轰烈烈的一场火烧尽,城中流言纷纷,奈何军队仍在,无人敢多说半个字。
但满城百姓,无人有喜色,甚至紧闭门窗,不愿同军队打一个照面。
官府中,破败荒凉的小院里,周鸿在门外焦急地来回踱步,时不时看向屋中,最后实在忍耐不得,凑在门缝边道“好小妹,大叶姑娘虽然那个,但是你还有我,还有姑母,你可万万不能做什么傻事”
“戴将军已将叶姑娘的尸体埋了,我方才想多看两眼认一认,他也不许,不过坟就在城外,你若想去,我带你去祭拜。”
门内没有一点声音,好像没人似的。
周鸿生怕她悲伤过度做点什么,便绞尽脑汁地同她讲话,挠着头强颜欢笑“昨日闯入官府救人的马家兄妹,听说被抓了一个,不过今早戴将军便将人放了,赶出了渭州,你不必担心,戴家这小子虽不敢违抗皇命,但好在算有点良心,我与他同窗多年,我知晓。”
“辞柯”周鸿拍拍门。
而门内似乎遮挡了一切声音,穿着脏污衣衫的女子合衣躺在叶犹清躺过的榻上,长发散乱,靠近眼下那一部分犹如水洗,被眼泪浸湿。
方才脸上溅到的泥水已经冲刷干净了,那张小脸白白净净,双手放于小腹,眼神穿透屋顶,看入虚空里。
她有些冷,便翻了个身,用双手抱紧自己,想象叶犹清在她身后,想象自己正靠着她温热的怀抱。
不存在的手抚过她脸颊,她不由自主昂起脖颈,又一滴眼泪从眼角渗出,滑入软枕。
“叶犹清,你何时能回来。”她梦呓一般自语,想象那双手帮她擦去眼泪,抬脸迎合时,却只碰到窗口透入的微风。
她想起昨夜的场景。
双手被缚的叶犹清唤她接近,在她耳边轻语,内容远比呼吸的挑逗更为令人震颤。
“太危险了。”辞柯一手抓着床沿,又惊又怕,连连摇头。
“确实。”叶犹清叹息,“但这是唯一的机会,当初守城太紧张,我没有时间多做规划,只能囫囵想了这个法子。”
“我本想同铁骑一起逃脱,但守城当日每件事都难以预料,就如同现在,我没有逃掉。”
“若我早早被杀也就罢了,若是我像现在一样被关押,便值得一试。”叶犹清轻轻说。
辞柯眼圈红了,她低下头,有些慌乱地张唇呼吸。
“以什么为号”辞柯抬睫问。
“大火。”叶犹清温声说,“十里同铁骑一旦准备好,就会纵火点燃嗣荣王府,消息虽送不进来,可走水我却能听见。”
“渭州刚被进攻,之后的一段时间都会有禁兵看守,防卫森严,插翅难逃,除了假死骗过皇帝以外,我只能等死。”
“可是从城外挖地道到嗣荣王府,须得多少日”辞柯担忧道。
“嗣荣王府并不大,且位于城西,背靠山林。莫要忘了,铁骑便是靠挖洞吃饭的。”叶犹清不忘微笑,“算算我被关押的这些日子,应当快了。”
辞柯看着她凑近吻掉落到下巴上的泪珠,吸了吸鼻子。
“别哭。”叶犹清湿润的唇滑过下巴,“幸好你来了,不然我都不知道去哪儿寻你。”
“知晓就好。”辞柯恨恨道,她在叶犹清衣服上蹭掉眼泪,直起腰来,低低道,“那之后呢,我还能不能见到你。”
叶犹清一愣,闭上眼“再怎么样这也是个拼命的法子,若我还活着,就一定会去找你。”
“你找不到我。”辞柯赌气。
“我会找到你的。”叶犹清柔声道。
门外忽然传来周鸿的拍门声,辞柯忽然惊醒,她喘息着抬头,发现自己还维持着环抱自己的姿势。
床榻上空落落的,只有她一个人冰冷的气息。
“闭嘴。”她对着门外开口,周鸿这才噤了声。
辞柯无力地扯平软枕,将脑袋落上去,忽然发现枕头下好像藏着什么,她连忙伸手去摸,却摸出一片周边干黄的落叶来。
中间一点不曾枯黄的地方光滑得像琉璃,一看便知被人小心翼翼抚摸过。
辞柯拿着落叶起身,又看见靠近床的中部的墙壁上似乎有些划痕,她手忙脚乱擦干眼裂,凑近去看,只见质地较软的砖石上,用指甲刻画出歪歪扭扭的痕迹。
“惊起归鸿不成字,辞柯落叶最知秋。”
辞柯盯着这字迹看了半晌,忽而低下头去,将脸埋进膝盖里。
过了不知多久,门终于打开,周鸿揣着手蹲在门口,见状连忙起身,一瘸一拐上前,低头去瞧辞柯的面容。
她鼻尖和眼眶都红红的,但眼里已经没有泪,也没什么情绪,犹如浓瘴下的山林,看不见尽头。
“辞柯,你没事吧”周鸿小心翼翼问道,他看了看拱门外禁兵的一角盔甲,压低声音,“方才戴子瑜要人看着我们,说姑母在他来之前曾请求他,若是一路见到你,便将你带回京城。”
“你若不想回去,哥哥便带你逃走,如何”周鸿心疼道。
辞柯摇头。
她开口,眼神逐渐狠厉“我要回京城。”
西夏的阴谋暂时被打破,齐国越过原州,在边关安了驻军,西夏自知不敌,撤军重回娘子关,两国关系空前紧张,常常交手。
齐国大军很快撤离渭州,往东而去,渭州重回安宁,却又不再那么安宁,叶家姑娘的事情随着百姓的添油加醋,很快传遍大江南北,四海之人皆为此扼腕。
在传说之中,叶家姑娘乃巾帼英雄,身为女子,却带领消失了七年的铁骑横空出世,苦战一天两夜,击溃敌军奸计,全城百姓无一伤亡。
只可惜天妒英才,战后起了一场大火,叶家姑娘葬身火海,渭州百姓为其修了祠堂,每年祭拜。
边关战争一直延续,关外血雨腥风,齐军节节后退,不断拱手让地,竟被让去了几座城池的江山。
与此同时,汴京依旧歌舞升平,软红十丈,纸醉金迷,而南方时移世易,富商迭出。
不知不觉的,战乱便已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