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便提到过,茧是面向孩子们的游戏。在产品发布会上,辛德勒公司承诺绝不在孩子们的身心健康方面有所松懈。
为了保障孩子们的精神安全,系统将会对每个玩家游玩期间的心理起伏变化实时进行严格监控,力求在孩子们被游戏内容伤害到尚未建立完全的认知观念前就掐断危险的萌芽也就是强制玩家下线。
游戏内容不能随意更改,那就只能委屈孩子们调整好状态再来继续玩了。
因此,作为目前的代理系统,同样拥有这项监管玩家精神波动权限的诺亚方舟反应极快,几乎在五条悟提出想要拥抱的一瞬间就发现了白发合作者的不对劲。
需要帮助吗,咒术师人工智能询问道,语气带着极为人性化的担忧。
不用,五条悟低着头,默不作声地深呼吸,尝试驱赶自脑海深处传到耳边清脆尖锐的异常声响,放心吧,我有分寸。
诺亚方舟不语。
五条悟说的没错。
它将对方躺于游戏舱里的身体和位于虚拟数据中的精神体仔细扫描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但,没有出现任何异常的咒术师少年明显很难受。
弘树那边很快就能结束。
最终,诺亚方舟选择尊重五条悟自己的选择。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不踢你出去看医生了。大概十分钟后,这场十九世纪末伦敦的舞台就会谢幕散场,到那时我帮你联系救护车。
五条悟没有推却它的善意,笑着应了声好,接着把注意力尽数移到夏油杰身上。
夏油杰是什么
是咒。
五条悟轻轻阖目,搅乱脑海里不断闪现蹦出的记忆碎片再塞回堆满旧物的角落,表情镇静沉稳。
真烦啊,无论袚除多少次都阴魂不散
怎么就赶不走呢。
他在心下轻轻叹息,垂着脑袋让浑然不知他在想什么的夏油杰帮自己揉耳朵,眉头微微皱紧。
还有,声音。
毫不停歇的碎裂声,从最开始的细微变得逐渐刺耳,仿佛就发生在他的体内。
但我身上又没什么东西可碎。
五条悟想。
就算有,也不至于碎得这么厉害
像是下一秒就会裂成齑粉。
“为什么是猴子呢”
他声音平稳如常,在连绵不绝的咔嚓咔嚓破裂声里询问对方。
“是发生过什么吗”
夏油杰欲言又止。
比起回答这个直截了当一针见血的问题,他更想找诺亚方舟过来把怀里人的身体情况搞明白。
悟似乎对答案很执着,但这件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完的。
从时间性价比上考虑,还是先带他脱离游戏检查一下身体比较好,之后他如果还想知道我再讲给他听
但是,要怎么开口说服他
可能是夏油杰沉默的时间有点久,五条悟迅速睁眼眨了两下,受不安感驱使唰地抬起脑袋确认他的神情。
不像是难以启齿,但不清楚是不是正在编谎话。
“必须现在说。”
他干脆切断夏油杰的所有想法“杰,你刚才的状态不太对劲,我想知道原因。”
白发少年表现出的态度认真且不容辩驳,蓝眼睛里漂浮起漫天雪霰般洁白的云雾,其间亮着几乎恒定不灭、能轻松穿透黑暗的光。
这次又是属于成年人的场合。
夏油杰一愣,立刻确定五条悟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想和他仔细聊聊。
不过,黑发少年并没有被他突兀的转变吓到,开口就先习惯性地吐槽他“不对劲的人是你吧,脸色明明还是很差,这样也能叫好多了所以不用去医院”
五条悟撇撇嘴,又把脑袋埋回他的胸膛。
“都说了不要紧了,怎么还是抓着这一点不放啊。你是更年期到了的老阿姨吗妈妈”
“为什么是妈妈你喊爸爸我倒是可以勉强考虑一下。”
夏油杰想抬手敲他脑袋,但念及他状态不是很妙,只好中途改成狠狠捏他的耳垂。
五条悟半真半假地倒吸一口冷气嘶了一声,没有抱怨也没有多说什么,而是以超乎夏油杰想象的固执略过这一挑衅意味十足、明显可以继续斗嘴掰扯很久的插曲,慢悠悠地把话题拽回来“所以,快点告诉我。”
所以什么所以。
这家伙到底知不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他的身体,而不是我中二病一样喊别人猴子的黑历史内幕
不,就是你。
五条悟从他的反应里轻松猜出他在想什么,胳膊收得更紧,无声催促他赶快解释。
我对自己的状态再清楚不过,但如果你不说,我就永远不知道夏油杰身上发生了什么、夏油杰准备做什么、夏油杰爱的到底是什么。
全知的六眼最强曾以为自己是住在夏油杰心里的uate,自己是世界上离夏油杰最近、对夏油杰了解最深的至交,并对“杰和我都是最强”这件事坚信不疑,甚至因此几度忽视了挚友那段时间起伏难测的真实心境。
但事实证明,他从未真正看破过自己的挚友。
甚至在经历一次轮回后,五条悟也依然不明白挚友为什么会在三年级时突然性情大变,口口声声说着“咒术师要保护非咒术师”的同伴怎么会扭头走上铺满尸山血海的绝路。
夏油杰什么都没跟他讲,他当初又没把夏油杰藏在温和笑容下日渐萎靡消瘦的变化放在心上。等到木已成舟,他再想回头去探究原因,却因此缺失了最关键的节点信息,导致他至今都无法推导出真相。
是星浆体事件,理子和盘星教作为导火索吗
九十九说她之前来找过我,顺便和杰聊了聊自己如何消除咒灵的方案,杰问过她杀掉所有非咒术师是否可行在他冒出这一想法前都发生了些什么
原来咒灵很难吃啊,杰就是吃了两千多只这样的玩意吗
七海说,灰原死的时候,杰的表情很奇怪,但语气还是温柔得不行,直到七海对他说我很强,可以把所有事情都交给我
他没有继续安慰后辈,直到最后都没再说任何一句话。
杰否认了我们两个都是最强。
杰从我可以实现无下限持续运转后就很少提出要和我切磋。
杰有一次突然问我,既然已经这么忙了,为什么还要再抽空回学校上课,我好像随口回了些什么。
我说了什么
五条悟仔细回想着。
我说
“因为外面想杀了我的人又变多啦,就算在本家都有被收买的仆人想对我下手。不过咒术高专是天元大人的地盘,他们不能擅自闯进来。”
“所以,在学校里上课就是休息。虽然我很强不怕他们,但也不想走到哪里都有人过来烦我。”
“杰应该也懂吧,就像你每年情人节都要回绝一堆本命巧克力那样,烦透了又只能客客气气地说谢谢你,但是很对不起,这份心意太贵重了我不能收下,其它义理巧克力你也很少尝,全推给我吃掉了。”
“我不觉得烦人哦,是真的很感激女孩子们对我的喜欢。但我也确实不能收,咒术师的工作说到底还是太危险了些,不能把她们卷进来。”
夏油杰似乎有些哭笑不得。
“至于扔给你吃,还不是因为你伸手向我要,不给的话会被你烦死吧。”
“被我烦”五条悟咽下最后那个形容程度之深的字,忿忿不平地大嚷道,“啊,我懂了,杰真正嫌烦的人是我对不对”
“真棒,希望你以后也能像现在这样有点自知之明。”
“喂,不要因为这种事用这么温柔诚恳的语气夸我啊”
两人互相吵了几句,接着由五条悟重重拿出游戏机,数据线接上电视屏幕开始打游戏而告终。
“那,如果我告诉你,”夏油杰没管他大大方方外显出来的怒气,声音如常继续问,“我其实想立刻毕业,但还是决定留在学校慢慢修够五年。这是为了你,为了硝子,为了夜蛾老师,为了刚失去灰原的七海”
“悟,你怎么想”
“这份心意太沉重了,”正在打游戏的五条悟路遇精英怪,唰地精神一振把游戏手柄按地啪啪响,小心眼地拿刚才谈过的情人节巧克力事件顺口嘲笑他,“我不接受本命巧克力哦,麻烦换成义理,这样还能给我爱吃甜食的朋友填饱肚子。”
夏油杰许久不再开口。
等到屏幕上蹦出大大的“”,五条悟高高兴兴地一扔手柄,胳膊往后撑起身子,等兴奋劲过了后意识到他沉默太久了,于是疑惑地望过去。
“怎么了,肚子痛吗”
“没有,肚子痛和我不说话几乎没什么关系吧,这里应该说是喉咙痛之类的,”夏油杰闭着眼睛揉按太阳穴,唇角带笑,“总之,我明白了。”
尽管三年级的九月已至,夏天仅剩最后一截拼命燃尽余热般的炽闷尾巴。
但,他的声音依然像冬春交替时的风,和五条悟入学与他初见的那天一般无二,清冽而柔和。
“谢谢你,悟,”他重复道,“我明白了。”
他说他明白了。
第二天,五条悟接到新的任务,急匆匆坐上飞机赶去解决。
回来后,夜蛾告诉他,夏油杰屠了一整座村庄,并在不日前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母。
经由咒术界高层判定,特级咒术师夏油杰符合叛逃条件,正式列为通缉诅咒师。
你明白了什么啊。
五条悟站在街头收回蓄势待发的术式,睁大眼睛望着夏油杰汇入人群。
黑发少年似是极累了,脚步沉重缓慢,从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偶遇叛逃中的同窗,本来说着要在通知他后就离开的硝子从一旁走来,牵起他的衣袖硬是把他拽走。
“别杵在这儿了,知不知道你很挡路”
五条悟低喃一句“他没回头。”
“对,你也没追上去,你们半斤八两。”
“我为什么要追,又不是我的错,该回头走过来道歉的是他才对”
“看,分歧不就是这个吗,”硝子睨他一眼,眼角好像泛着微不可察的红,“他觉得自己没有错。当然,他也不觉得你有错。”
“就这样吧,五条。别难过,和一个笨蛋有什么好计较的。”
少女像是在压抑起伏不定的心绪,话变得一反常态地多起来。
“明明是笨蛋,就别考虑那么多啊,好好准备追女孩子然后告白不好吗”
“哦,对了,这件事你好像不知道。夏油之前,大概是八月份左右吧,他问过我谈恋爱是什么感觉。”
“那副样子怎么看怎么像是有不知不觉暗恋的人了,我觉得看他的热闹挺有意思,就把我和前男友的热恋经历挑着告诉了他。”
“他拜托我瞒着你,因为你性格太差劲,知道他向我问了这件事后肯定会嘲笑他。夏油那样子明显是还没开窍,连自己在暗恋对方都没发现,听我讲完了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不想被你笑话”
说到这里,硝子突然像被掐住脖子,再也发不出任何音节。
五条悟心情低落,此时既想远离有关夏油杰的一切,又迫切地想知道自己与他不常见面的这一年间发生了什么。
然而,他挣扎片刻,心中的天平还是向另一边倾斜。
白发少年扭头,问向硝子“然后呢”
“然后哪有什么然后。”
原来是这样。
夏油,我真服了你。我做梦都没想到你暗恋的人是
硝子抬手捂住眼睛,声线止不住地发颤,偏偏还咬牙切齿地说“我以为他能想通,他一定能熬过去,毕竟他当时的表情做不了假,他还牵挂着自己都不清楚在暗恋的女生”
少女深呼吸,迅速稳住声音。
“他是个笨蛋啊。”
五条悟看见她形状优美的唇线往下撇,听她不知是难过还是生气地骂着离去的同窗。
“他真的是我见过的最迟钝的傻瓜。”
五条悟不懂硝子在说什么,追问也只得到硝子无奈的摇头。
“都结束了,当事人自己都放弃探究的事我也不想把它拆穿,这样会让他和他喜欢的人很为难。”
他觉得自己不明白的事并没有随着愈发熟练运用六眼而变少,反而越积越多。做不到的事也没有被飞速增长的实力解决,他逐渐对世间许多难题感到无可奈何束手束脚。
但,想不明白也要想,做不到也要做。
挚友走后,五条悟曾屡次视贴在夏油杰宿舍门边、密密麻麻满含警告意味的封印符纸为无物,抬脚跨过理论上无解的结界屏障便直接推门而入。
这完全是挑衅。
但咒术界高层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一方面是因为五条悟最强,想动手罚他根本罚不了,口头上斥责也起不了作用,稍微说重一点就可能会被他揍进医院,不如学会闭嘴。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五条悟什么都不做,让他们根本挑不了刺。
他仅仅只是坐在夏油杰的床上,双手环在脑后嘴里叼着棒棒糖,背靠完整包裹着软垫的床头木板,膝盖屈起相叠翘着二郎腿,位居上方的那只脚不安分地在半空中晃悠来晃悠去,表情认真得仿佛在思考什么终极哲学难题。
软垫是夏油杰一年级时执意要装的,因为跑到这里和他挤同一张床的五条悟睡相很糟糕。作为一米八处于生长期的少年,他被迫承受稍微舒展一下腿脚都可能被五条悟踹远,不是迷迷糊糊摔到地板就是嗷一声脑袋撞到床头的人间惨剧。
次数多了,夏油杰终于忍无可忍,给坚硬得能和他脑袋中门对狙的床头装上软绵绵的长垫,并给以床为圆心直径六米内的地板全部铺上毛绒地毯。
五条悟靠着夏油杰给他自己准备的、使用了近两年的软垫,思考夏油杰为什么会走,然而几乎每次都想不出来,只好自暴自弃一样放任注意力被四周熟悉却再也没了人气的摆设吸引走,最后身子往下慢慢滑,后脑勺碰到枕芯开始休息入眠。
房间里没有留下任何曾属于夏油杰的东西。据夜蛾所说,夏油杰经常接触的一切用品都已经被高层派来的咒术师收走销毁,以防其中藏匿着咒灵操使那些形态性格能力各异的忠诚仆从。
五条悟回来得有点晚。
或者说,是高层趁着他不在,特意快马加鞭连看都不看就一股脑全部搬走,免得五条悟提前回来阻挠他们销毁这些隐患十足、看似普通的用品摆件。
不过高层们也不想惹毛他,颇为善解人意地留下了所有姓五条的物品,还有夏油杰与他共用的家具。
比如五条悟的枕头,还有这张床。
最开始那两年,五条悟简直把这张床当成什么办公地点,忙完正事就坐在这上面思考自己不明白的事情。
直到他越来越忙,忙到一周的睡眠时间加起来不足五小时,再也抽不出空闲去祸害夏油杰空荡荡的宿舍。
某天,等到终于完成手头的全部任务,五条悟回到学校习惯性地推开夏油杰宿舍的门,猝不及防下被灰尘唰啦啦扑了满脸。
如果不是无下限术式时刻自动运转,这张俊脸估计就要变得像是在煤炭里滚过一圈了。
这时,即将过二十岁生日的咒术界最强才猛然发觉,距离自己上一次来已经过了整整五个月。
通缉犯曾经的宿舍当然不能随便进人,也不必打扫清洁。
五条悟对着这间覆满灰尘的宿舍沉默良久,仿佛在看自己被掩进这两年时光里的珍宝。
最终,他给这间宿舍重新缠上亲手画制的符纸封印条,找出对应的爬满锈迹的铁锁挂到门上喑哑着咔一声锁紧,唯一一把钥匙捏碎在掌间化作碎渣,接着抬手随意撒在空中,和那些四散的灰尘一起飘出玻璃大开的窗户消失不见。
五条悟再也没进过这间宿舍。
想不明白也要想,做不到也要做。
想不明白杰为什么叛逃,但必须去想。
做不到下决心杀了杰,但必须去做。
因为,他是我命定的、唯一的、最爱的挚友。
对于这件事,五条悟从未动摇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