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趴在他的大腿上,吮咬住他的手指。
噗通、噗通。
晏画阑按住左胸口,感受到胸腔里突突跳动的心脏。
心悸的感觉只在一瞬间,下一瞬间,少年忽然痛苦地蹙起眉头,口鼻中涌出黑血。
晏画阑瞳孔骤缩,将闭上眼睛的少年揽入怀中,展翅冲出寝殿。
“医师”
一炷香之后。
霜绛年阖眼躺在榻上,眼前漆黑,四周草药味浓郁。
“他怎么样。”晏画阑沙哑的嗓音从他身边传来。
“三百年修为的鸩毒见血封喉,但好在这只云雀妖本身具有抗毒性,又就医及时,保住了一条性命。”
医师一叹“只可惜,这双眼睛是再也看不见了。”
此话一出,殿中立刻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霜绛年不自在地动了动手指。
吞食带毒的糕饼并不是意外,他只是想利用这一个契机,让晏画阑看不到他的眼睛,这样一来,对方便无法通过眼睛来确定他的身份。
凭他自己的医术,随时可以治愈自己的双眼。
因为忘情,霜绛年早就习惯了疼痛,双目失明对他而言就像剪掉头发般根本无足轻重,但他没想到,这竟会让晏画阑如此愤怒难过。
所以现在霜绛年心里有一丝愧疚,有一丝后悔,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晏画阑全身气压极低“无法医治”
“没错。”医师摇头,“不过陛下大可宽心,他日后还能为您唱歌,倒也无碍”
“呵。”晏画阑冷笑一声,“舌头没了也不妨碍你治病医人,我替你拔掉如何”
医师脸色一愕。
花瓶砸碎声猝然响起。
“滚”晏画阑低声咆哮,寝殿的木门为之颤抖。
医师吓得跌坐在地,慌慌张张地爬走。
他问守在殿门外的渔回“我这是触了陛下什么霉头”
“说什么可以唱歌就无碍”渔回低声责备,“那云雀妖不仅仅是陛下的宠物,不然陛下也不会抱着他亲自去找你那时候,陛下身上还带着危及性命的烧伤。”
“看我这老糊涂。”医师一拍脑壳,“哎,这下御膳房要遭殃了。”
“下毒的是潘留,也怪御膳房监管不力。”渔回发愁,“毒杀妖王本就是死罪,又伤了陛下的爱宠。这下不知要惹多大的乱子”
不了解陛下的人,会觉得陛下散漫不着边际,无能可欺。
但渔回知道,陛下本性凶残狂暴,只为了取悦一个人,才将那一面藏起来。藏得久了,就连本人也会忘记。
这一次么
渔回垂眸瞥向瑟瑟发抖的潘留和被五花大绑的御膳房众妖,冷道“都带进去,随陛下处置。”
潘留摔坐在寝殿的地板上。
他看着榻上的云雀少年那少年竟没死成,而且陛下竟亲自坐在榻边看护。
潘留嫉妒得眼眶通红。
渔回挑出他口中塞的布,枪尖架在他颈侧“逆贼毒杀妖王陛下,你可知罪”
潘留叫嚣道“我绝对没有给陛下下毒的想法我想杀的是云雀陛下,相信我,我只是太爱慕您”
他以为陛下只是小惩大诫,自己放下面子告白,足够让陛下回心转意。
晏画阑却连余光都未分给他。
“吵么”他低声问榻上躺着的少年。
霜绛年点头。
“好。”晏画阑淡淡回应。
霜绛年看不到发生了什么,只听到血液喷溅的声音,扭动挣扎的声音,血肉被灼烧的声音,额头砰砰在地板上撞击的声音最后一切归于沉寂,尸体被拖走的声音。
殿内落针可闻。
“剩下的拖出去,杀无赦。”晏画阑没什么情绪地说。
御膳房的妖发出一声抽噎,很快这声音就被当中掐断。明知必死,他们也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唯恐像潘留一样,被赐予更凄惨的死法。
渔回不忍,开口想求情,又怕火上浇油,遂闭上了嘴。
晏画阑的袖子忽然被轻轻扯了扯。
霜绛年揪着他的袖角,抬起蒙着白纱的眼睛“陛下,您想让我的眼睛快些好么”
“不然”晏画阑面无表情。
霜绛年蹙眉“可我听人说,乱造杀孽会影响气运,说不定我原本有机缘医治好双眼,却因为沾了太多血腥戾气,反而”
他自然是不信这些的,只是不想这几十条性命白白消失,才如此相劝。
“那不杀就是。”晏画阑意外地好说话,“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杖责五十后,日日为他焚香祈祷。记住,是谁救了你们的命。”
御膳房的小妖们大松一口气,纷纷跪倒,磕头谢恩。
“国师到了。”渔回通报。
潘留是国师的弟子之一,潘留犯法,国师难逃其咎。
“很抱歉,陛下。”国师缓慢道,“臣将在国师塔焚膏继晷,为云雀祈福。”
国师是能通晓天机的命修,声音上达天道,他的祈福自然不一般。
晏画阑沉默,权且当做应允。
霜绛年知道国师对晏画阑有杀心,不轻易饶他“国师的职责便是为陛下趋利避害,卜算吉凶。糕饼有毒,威胁的是陛下的安全,国师理当补偿陛下才是。”
渔回纳罕地看向他。
平时这只小东西低调得很,字也不多说一个,没想到关键时刻这么伶牙俐齿。
国师睁开血色双眸,透过雪白的睫毛,看向霜绛年。
霜绛年漠然以对。
他双目失明,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国师投来的视线就好像能把他看穿一般。
最后国师缓缓道“是臣失职。那么臣会辅佐陛下全力获得轩辕真火,稳住王位。臣白翼,以天道起誓。”
一语落下,殿中所有人都齐齐一惊。
国师向来对晏画阑不冷不热,与辛夷叛党一直有所联系。没想到,今日他竟突然扭转态度,要帮助晏画阑
国师老神在在“事关轩辕真火,闲杂人等不宜多听。陛下”
晏画阑挥袖“都退下吧。”
霜绛年刚要起身,晏画阑和国师便同时道“你留下。”
晏画阑瞥了国师一眼,把霜绛年按下去,又加了一句“躺下。”
两名族中身份最高的妖站着谈正事,霜绛年一只末等小妖躺着休息,简直闻所未闻。
他初时还觉有些不妥,后来国师语速太慢实在像催眠,他一不小心,就睡了过去。
迷糊间,他听到国师说“征服轩辕真火需要战胜心魔,在心魔幻境中,陛下会遇到您心中最恐惧的事物。”
晏画阑桀骜道“本王怎会有恐惧之物”
“任何人都会有恐惧之物。”国师淡淡道,“不论陛下是否发现它、是否承认它,它都将出入于每一个噩梦中,最后出现在心魔幻境中,麻痹您、击溃您。”
晏画阑陷入了沉默。
他想起了那些令人心悸的噩梦。
清醒的他永远积极乐观,永远无懈可击,然而一旦昏睡,所有恐惧之物都会一一出现。
比如海,比如铃声;比如永生不死,比如哥哥的离开还有,“晏辰”。
国师缓慢空灵的嗓音传来“若是逃避它、忘记它,陛下就会永远迷失在幻境中;只有面对它、战胜它,陛下才能突破自我,浴火重生。”
这一次,晏画阑记在了心里。
国师走了。
晏画阑沉默地坐在榻边。
霜绛年醒了过来,对两人独处有一点紧张。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掉马。
对视的那一瞬间时间太短,晏画阑反应不过来的吧
晏画阑发觉他醒了,嗓音低哑“你怎知道糕饼有毒”
霜绛年忐忑地回答“化形的时候饿了,我一时没控制住,便扑上去吃。没想到它有毒。”
对方缄默。
霜绛年不知道,晏画阑一直在注视着他,面上闪过失而复得的喜悦、无力感、难过还有害哥哥中毒的自责。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但光凭直觉证明不了任何事。他已经不再像从前那么天真,认为一味倾诉自己的感情就能解决问题。
他在想,哥哥为什么非要离开,想哥哥为什么不肯表明身份。
也想,哥哥究竟为什么要吞食那带毒的糕饼。
最后晏画阑将相认的冲动压抑下来。
“饿了”他情绪不明道,“我好吃好喝供养着你,何时饿过你”
还是妖王对小云雀的态度和语气看来是没认出。
霜绛年暗暗松了口气。
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晏画阑从旁边碟子里拿出一个糕饼尝了一口,细嚼慢咽,确认没毒,才递给霜绛年。
“吃吧。”
霜绛年抬手,又想起什么,缓缓收回“这一枚,陛下已经咬过了。”
对于妖族来说,分享食物这种行为太亲密了,他不能要。
他不由想,晏画阑在王宫里经常这么做吗轻易就对别人好,到处招惹狂蜂浪蝶。
心脏揪痛了一下。
霜绛年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绪,被忘情发现了。
收到忘情的警告之后,他莫名其妙,也有些懊恼。
晏画阑招蜂引蝶与他有何关系他有什么必要为此牵动情绪
旁边,晏画阑把糕饼塞入自己口中,同样也在懊恼。
不相认就有诸多不便,不能投喂,不能同睡,不能过分亲密,不能腻在一起,想说的话也不能说
衣料摩擦的轻响传来,霜绛年侧身而睡,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晏画阑呼吸一滞,黯然消沉的眼眸中突然充满了惊恐。
刚才他一直沉浸在哥哥眼睛受伤的情绪之中,现在才忽然想起,没认出哥哥的时候,他曾在小云雀面前暴露了怎样恶劣的本性。
天天威胁烹饪云雀、当解压玩具揉捏、用巨难听的歌声荼毒、扔着玩、逼吃虫子逼唱小曲儿更别提还有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首当其冲,是那个“锁起来开屏”的秘密。
救命啊
他乖弟弟的形象,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么
哥哥肯定特别想拿针扎他
晏画阑绝望地抹了一把脸,恨不得直接灭世重启时间。
到时候解释说自己那段时间被夺舍了,还来得及吗
他更沮丧了。
心情不好,身上的伤好像疼痛了百倍,他一改刚才霸道暴君的气势,一步三挪地躺回榻上,耷拉着羽毛,蔫蔫瘫倒。
两个病号半天谁也没搭理谁,一个在和自己怄气,一个默默在心里把自己杀了八百遍,不想睁眼面对惨烈的鸟生。
翌日。
晏画阑声称伤好,再次前往火山口。
有了上次的经验和国师的预言,他做了充足的准备,眉宇间满是坚毅。
在他宽阔结实的肩背上,新旧伤疤交叠,皮肤有红有紫,透着一股野性,与霜绛年印象中稚气爱美的少年相差甚远。
晏画阑回头看到他,似乎在等待他说什么。
但少年一字未发,甚至都没发觉他的视线。
晏画阑有一点失落,转头,纵身跃入火山口中。
这时,霜绛年才低声道“望你一切安好。”
在等待晏画阑的时间里,他悄悄治愈了自己的眼睛。眼睛上的白纱布仍然蒙着,作为对外的伪装。
这一次,他们等了十八日,晏画阑仍然没有回来。魂灯一直亮着,这至少说明他性命无虞。
晴空万里的天边,骤然劈下一道惊雷。
白鹤丞相收到传信,沉重道“辛夷将军已从东海折枝归来,在断崖摆擂相候。她说,若陛下两个时辰内不出现的话就算陛下自动弃权输给她。”
从此,妖王之位将再与他无关。
“可陛下还未寻到轩辕真火”渔回急出一身热汗,“即便寻到了,也要花时间炼化、休整,还要花几日用来晋升妖尊”
白鹤沉沉叹道“这场斗法,从一开始就是死局。王位必失,为今之计,我们也只能如何在这暗潮汹涌的妖王宫中保护陛下了。”
霜绛年在心中问系统“真的只能如此么”
现实一天,幻境十年。剧情里,晏辰在幻境中轮回五世,修炼了一千五百年,才意外打败了心魔。也就是说,或许晏画阑要在半年之后才醒来。
霜绛年沉吟。
“若我进入幻境,可以帮到他么”
宿主可以通过神交进入他的幻境,打破僵局。但宿主也有可能被困入其中。
“能帮到他便好。”
霜绛年决定进入火山口。
为了避免被人发现,他得先药倒守在这里的白鹤父子和鹈鹕妖。然而,当他侧耳倾听时,却发觉他们呼吸沉缓,竟是全部昏睡过去了。
此外,耳边还多出另一道清浅的呼吸。
霜绛年回头,隔着白纱,看到了白衣雪发的国师。
他的行动,被国师预算到了
霜绛年朝国师冷冷道“我不知道你在谋划什么,但我决不会让你伤害晏画阑。”
国师没有回应。
霜绛年不再理他,在传送阵旁蹲下身。
原本传送阵是从晏画阑所在位置传到火山外的阵法里,如果加以逆转,就能从这里反传送到晏画阑身边。
他在系统的帮助下逆转了阵法。
在跨入阵法之前,霜绛年问系统“如果我们在幻境中相见,出来之后,他还会记得我吗”
心魔幻境与梦境无异,不会留下清晰具体的记忆。梦境会封存在潜意识里,成为感性的印象。
霜绛年放下了心这样他的马甲就还能多苟一苟。
系统提醒他不仅如此,进入幻境之后,你们都会失去原本的记忆,能否找到对方、能否分辨出心魔都是未知数即便如此,宿主还要冒险吗
霜绛年洒脱一笑“失去记忆又如何只要我还是我,他还是他,我们对彼此的印象都不会变。”
感情也不会变。
他毫不犹豫地跨入阵法中。
岩浆深处的温度之高,瞬间就能让修士灰飞烟灭。霜绛年身周浮起翠绿的火焰,直接落在了晏画阑怀中。
晏画阑全身都被岩浆吞噬,白森森的肋骨之间,闪耀着一团赤红色的火光。
那就是轩辕真火。
霜绛年没空心疼,只将额头抵在晏画阑的头骨上,探出神魂勾连对方的神魂。
晏画阑对他丝毫不设防,只是瞬间,神魂相融,霜绛年便被卷入了心魔幻境之中。
漫长的黑暗之后,霜绛年睁开双眼,满眼皆是大红。
他坐起身,发现自己戴着红盖头,一身凤冠霞帔,喜床上撒了红枣花生。
只是,这喜床是在海崖的岩洞里。
脚踝锁着带铃铛的银链,银链一直延伸,消失在殷红的床帐外。
床帐之外,海潮汹涌。
霜绛年皱眉沉思。
自己出现在这里,似乎是为了保护一个叫“晏画阑”的人。
然而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叮铃”,脚踝上的锁链被牵动,铃铛轻轻摇动。
似乎在红纱帐之外,有什么东西在扯动锁链。
视野大部分被红盖头遮蔽,霜绛年摸索着下榻,赤脚踩着砂石,向那个方向走去。
尖锐的骨质碎片,扎破了他的脚心。
血液渗入海水,一只冰凉不似人类的手掌,握住了他的脚踝。
脚被抬起来,有什么冰冷滑腻的东西一点点舔去他脚心的血迹,就好像是海妖柔韧的长舌。
银链牵着他,一步步没入大海。
婚服遇水变得湿沉,如海藻般缠紧他的身体,拖拽他下沉。
一具成年男性的身躯贴上来,喉间发出沉闷的笑。
霜绛年耳尖一烫,那嗓音分外熟悉,就像那个他想要找到的人。
那人探入他的红盖头下,与他交颈缠绵。
霜绛年呼吸微乱。
红盖头落下,露出对方妖冶俊美的脸。
“昨晚睡得还好吗”
“我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