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很快,谢年舟的话被人旁击侧敲带给祝仪。
“你确定这里风水不好克夫妨碍夫家”
祝仪眼睛微微发亮。
“不瞒女郎,若是旁人来问,我是不会说的,但女郎是祝将军之女,祝将军曾在战乱之中救我性命,保我一家老小平安,此等大恩大德,我百死难报万一。”
来人一脸诚恳,端的是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忠心耿耿,“女郎,您新来洛京,怕是不知道这所院子的情况,这所院子虽然离皇城近,风水却极度不好,不过十年时间,便几经易主,且原本的主人下场凄凉,无一人得到善终。”
祝仪频频点头,听着来人的滔滔不绝,等来人说完话,她再次追问自己的问题“那,这所院子到底克不克夫”
“克”
来人不住点头,一叠声道“洛京再没有比这更克夫的地方了,女郎,你是不知道啊,这所院子的前几位主人那叫一个惨,凡是住进这所院子的女主人,没有一个不守寡的,或三年守寡,或不足一年,总之克夫克郎君,总之您万万要不得啊。”
祝仪眸光轻转。
克夫克郎君
那可真是太好了
天知道她有多讨厌政治联姻,想要笼络对家族有利的人,可以用信念用手段甚至用利益,靠结婚算什么
你是出来卖的吗
但邺城是中原腹地的咽喉所在,只要是对天下有想法的人,都会想尽一切办法把邺城据为己有,可惜的是,她家在邺城经营多年,得民心又有声望,外来势力很难将她家驱除邺城,这种情况下,拉拢便成第一选择,拉拢不成,才是阴谋算计。
封建时代的拉拢是政治联姻,她不嫁表兄,便要嫁一个自己完全不了解甚至反感的一个人,若是不嫁,等待自家的就是明枪暗箭。
她没有第三选择。
要么多年兄妹终成夫妻,要么嫁一个注定早死的短命鬼,两者相较,祝仪当然选第二个
更何况这所院子是离皇城最近的院子,方便不说,修建得也最合她的心意,这么好的条件,她为什么要放弃这所院子
至于她明知道这个院子克夫却还要往这里搬的事情会不会被人得知,被人得知后又会不会对她有不好的影响,她则不太担心,一是因为来人是她阿娘救过的人,不会把这件事情往外说,二是因为是都知道她刚来洛京没多久,对这里的情况的不够了解,哪怕旁人见她搬进院子了,也只会觉得院子是天子所赐,她推脱不过才不得不要,而不会怀疑她的动机。
机会这么好,理由又这么充分,她当然要这个院子。
“多谢告知。”
祝仪笑眯眯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哪有什么风水好与不好,不过是外人以讹传讹罢了。”
只是克夫这种小心思不能对外人讲,她得用其他借口要这个院子。
“我才不信什么鬼啊神啊风水什么的,我喜欢这个院子,这里离皇城近,做什么事情都方便,我就要这个院子了。”
祝仪很是坚定。
来人愣在原地。
克夫这种院子都敢住这不是拿自己未来的夫君去冒险吗
想想自己来的时候那人交代的事情,来人很快回神,忙不迭向祝仪又道“女郎,您这般聪慧的一个人,何必在这种事情上犯糊涂”
“这个院子万万要不得啊。”
“您若是图方便,其他院子也是紧挨着这里,您身份这么尊贵,出门便是马车,又能多走几步路呢”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觉得这个院子就很好,至于您说的那些风水之类的事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在旁人那里是大过天,在我这却不过如此。”
毕竟是为自己好,哪怕喋喋不休让人头疼,但祝仪依旧是一脸的好脾气,笑着说出自己的决定。
祝仪态度坚决,来人彻底凉了心他可怎么对主人交代
但继续劝祝仪,他却是不敢劝的,别看祝仪瞧着挺和善,但心里却是一个极有主意的人,认定了的事情旁人根本改变不了,更别提此女也颇为警觉,若是他说得太多,只怕会引起她的怀疑,从而彻底坏了主人的好事。
来人不敢劝祝仪,只好再说几句吉祥话作为结束语,而后灰头土脸向谢年舟的心腹请罪。
心腹一听来人的话,脸都变绿了明知道克夫还往里面搬这位女郎是想做皇后还是想做太后呢
当然,这样的话他只敢在心里想想,不敢说出来,他挥手遣退来人,擦了又擦额头上的冷汗,如履薄冰向谢年舟回话。
“祝家女郎说,她不看重风水,她只图方便,这所院子方便又合她的心意,她已向天子递了帖子,就要这个院子。”
心腹小心翼翼道。
谢年舟调弄熏香的动作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心腹,“阿姐不看重风水”
“对。”
心腹连忙点头,“女郎似乎一点不在乎这种事情,而且,而且看她的模样,似乎巴不得风水不好。”
谢年舟凤目轻眯,手里的银勺子轻叩了一下羽人座的博山炉。
心腹心中一动,陪着小心试探道“主人,您说女郎到底是想做皇后,还是想做太后呢”
“若说她想做皇后,她便不该住进克夫的院子里,她既住进了克夫的院子里,便说明未来夫君在她心中毫无地位,说句不中听的,在女郎心里,指不定盼着那位夫君早死呢,要不然,女郎怎会明知克夫却还要搬进那个院子”
谢年舟眉梢轻挑,眼底终于漫进极淡极淡的笑意,“啧,这倒是个有趣儿的推论。”
心腹心知自己终于拍对了马匹,连忙趁胜追击,“主人在女郎心里的位置极其重要,女郎从不对主人设防,只需主人一问,便知女郎心中所想。”
“主人何不找女郎一问”
然而心腹的话刚出口,便见谢年舟眼底的淡笑消失得无影无踪,昳丽凤目斜睥过来,又冷又凌厉,直让心腹打了个哆嗦。
谢年舟的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心腹瞬间反应过来自己的马屁再次拍到了马蹄上主人刚与祝家女郎闹了别扭,祝家女郎却跟没事人一样在那欢欢喜喜挑院子搬家,这般好不将主人放在心上的态度已经是往主人心口上戳刀子了,主人那般骄傲的一个人,怎会在这个时候轻易向女郎低头呢
他家主人不要面子的吗
心腹简直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前几日江南士族孝敬的金丝楠木屏风颇为精巧,你让人拿去送给阿姐。”
谢年舟清冷声音突然响起“南人惯会在这种东西上花心思,摆在阿姐的闺房倒也显得雅致。”
心腹“”
心腹抬头去瞧,面前杀人无数喜怒不定的少年懒懒拿着银质小勺,正在往博山炉里续熏香,不知名的花香如云雾一般升腾,少年闭目轻嗅着花香,眉眼间的清冷瞬间变得温和无害。
温和无害到让心腹生出一种错觉方才那个斜睥着他的肃杀少年完全不存在,面前的少年是画里人,是九天上的仙,杀戮嗜血完全不属于他。
可这般眉目温柔岁月静好的少年,却依旧让心腹打了个哆嗦,寒意自心底而起,瞬间蔓延到身体每一个角落。
修罗恶鬼不可怕,可怕的是修罗恶鬼披了张谪仙的皮来蛊惑人心。
你以为他来人间救苦救难,殊不知他只想将你拆吃入腹。
莫名的,心腹有些同情祝家女郎。
祝家女郎知道主人是这样一副面孔,不知该作何反应
是震惊,是失望,还是老死不相往来
“是。”
心腹点头应下,看了眼浅浅而笑的谢年舟,再次为祝仪鞠了一把同情泪。
主人送的屏风这般好,依着祝家女郎的知礼,必会登门致谢,而后一点一点走进主人一早便设好的圈套。
祝仪并不知道自己成了旁人的同情对象,看到谢年舟只是派人送屏风而不是自己亲自过来,便知道谢年舟心里仍在生气她的“不知好歹”,但感情这种事情真的勉强不得,而且她也不是那种能将就的性子,婚姻大事她是不可能让步的。
生气就生气吧。
她是不会为了谢年舟的不生气而把自己嫁给李盛的。
邺城地势特殊,来攀附祝家的人络绎不绝,乔迁之喜更是成了一个好借口,各方势力各显神通,送的礼物五花八门琳琅满目,端的是个比个的珍贵新奇,让祝仪这个自幼长在被克扣军饷待遇的太守之女险些看花眼。
送上门的东西不要白不要,更何况若是不收旁人还会多心,祝仪索性全部收下来,把礼物一一登记在册后,拉着阿兄一封一封写致谢的帖子。
谢年舟性子敏感,收旁人的不收他的更会让他多心,祝仪想了又想,还是收下了屏风,把屏风摆在书房里,但为了表示她的态度不会更改,她在禀明李盛后,从李盛赐下来的东西里挑了一件等价屏风的红珊瑚摆件作为回礼,让人拿给谢年舟。
给谢年舟准备完回礼,祝仪还没来得及喝茶,宫里便又来了人,太后娘娘得知她搬家后,也遣人送了不少东西,除了送她东西外,还邀请她一同赏菊。
是的,太后娘娘,原来的淑妃现在已经荣升为太后淑妃虽然受宠,但出身低微,并无强势的娘家人可以依靠,得益于这个原因,世家们没有把她一道送走,反而在李盛登基为帝后顺利让她晋升为太后。
祝仪知道太后邀请在京贵女们赏花是假,相看儿媳才是真,毕竟李盛登基已有小半年的时间,正常情况下后宫里也该纳人了,前朝臣子不看好李盛这个皇帝,拿着国孝家孝当借口无人提充盈后宫之事,但臣子不提,太后不能不提,明年开春选秀,秋冬之际便要把重要的位份定下了,赏菊,正是一个好借口。
太后有请,推是推不过去的,只要她在宫里表现得消极点,再稍微拿表兄挡挡枪,太后便也不会强人所难毕竟是给儿子选儿媳的,不是选来给儿子添堵结仇的,太后没必要一定要选她。
这么一想,祝仪便开始收拾东西为几日后的赏菊宴做准备了。
人一旦忙起来,便容易丢三落四,临到出发赏菊那一日,祝仪才想起自己给谢年舟准备的回礼没有让人送过去,便火急火燎差人送到谢府,送礼的人走远了,她才松了一口气,坐上去皇城的马车。
世家们虽然并不看好李盛当皇帝,但若是天子选妃选后,也有不少投机者想去压一下宝,左右不过是出个女儿罢了,嫁世家是嫁,嫁天子也嫁,同样是嫁人,为什么不选天子呢
若是天不佑大徽,心里牵挂女儿的,在叛军攻入皇城之前把女儿偷偷接回来,若是不看重,就当少了女儿,左右不是老x家的根,没了就没了,长吁短叹哭上一阵也就是了。
可若是天佑大徽,自己女儿诞下了皇子,那李盛这位皇帝也可以随先帝去了嘛,自己做一做国丈,甚至隋文帝也能想一想。
两者相较,回报远远高于投资与风险,总之嫁女儿是个稳赚不赔的事情。
祝仪看到一群又一群的妙龄少女被送入宫门,顿时想起红楼梦里鸳鸯骂人的话我若得脸呢,你们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王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
狗日的封建时代,平白糟蹋好姑娘。
可惜她不是小说里日天日地的大女主,推翻旧王朝建立新江山,让被压迫剥削的女人们站起来。
不能达则将兼济天下,那就独善其身。
祝仪叹了口气,随宫人走进宫门。
此时已入了秋,工匠们精心侍弄的菊花开得正好,白色的,金黄的,甚至绿色和墨色也有,祝仪从来不在花上下功夫,更是不是风雅之人,她叫不出花的名字,只觉得花团锦簇甚是好看。
祝仪对后位没想法,自然没有去巴结太后的心,只要礼节不出错,那就没啥大问题,她看漂亮的花儿,看漂亮的侍女,饿了吃些宫女们捧着的小点心,渴了便要茶,与不敢吃不敢喝甚至连说笑的世家贵女相比,她简直就是一个异类。
异类如她,成功吸引了太后的目光。
太后是识花人,更是风雅人,她一眼便能看出祝仪看花只是看个热闹,更能看出祝仪来宫中不过是被她邀请不得不来,无意攀附她,更无意攀附后位。
但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称心如意的事
多得是形势不如人而不得不低头罢了。
“盛儿眼光不错,我瞧着祝四率真豁达,倒是一个能容人的性子。”
太后摇着团扇,有一搭没一搭与身边的心腹大宫女说着话,“去,将她请了来,我有话与她说。”
宫里热热闹闹赏着花,皇城另一端的谢府,不仅不热闹还稍显肃杀,堪称山雨欲来风满楼。
半人高的红珊瑚摆件被人送到谢府,谢年舟的眼睛眯了起来。
心腹大气也不敢出,低头垂眸立在珊瑚后,努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秤上的谢年舟终于起身,他走到珊瑚摆件面前,漫不经心拨弄了一下珊瑚树,“回礼是旁人都有,还是只有我一人的”
“只有主人有。”
心腹生若蚊蝇。
祝家女郎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你的好意思我心领了,但你的心意,恕难接受。
“这样啊。”
谢年舟轻轻笑了起来,“阿姐何时变得这般大方了竟舍得用珊瑚树来拒绝我”
“查一下,谁送她的珊瑚树。”
谢年舟凤目轻眯,声音骤冷。
“回,回主人的话,是,是天子所赐。”
心腹简直不敢去看谢年舟的脸色。
“哦,天子所赐。”
谢年舟若有所思,手指在珊瑚树上随意一捏,坚若磐石的珊瑚树竟硬生生被他掰下来一截,他拿着掰下来的珊瑚枝叶放在眼前瞧了又瞧,突然便笑了起来,“阿姐收了所有人的礼物,独独不愿收我的,还用天子赐的东西作为回礼。”
“你说,阿姐这是什么意思。”
谢年舟侧目看向心腹。
心腹顿时冷汗如雨,扑通一下跪在地板上,“属属下愚钝,不、知女郎之意。”
谢年舟面上笑意更深。
他撩袍起身,在心腹面前停下,屈膝微俯身,手里拿着的珊瑚枝叶挑起心腹不住磕头的脸,心腹身体一僵,磕头的动作瞬间止住了,珊瑚支着自己的脸,心腹不得不抬头。
羊角灯外面糊着金线朱砂描画着的盛世牡丹图的月锦纱,烛火一映,大团大团的开到荼蘼的牡丹花便在谢年舟脸上怒放,极致的奢靡撞上了清冷的眉眼,仿佛是勾魂夺魄的妖精在亵渎神灵,而神灵似乎也被妖精所惑,任由自己沉入无边地狱。
“你不知道,我便告诉你。”
谢年舟幽幽笑道“阿姐的意思是,她有李盛的喜欢便够了,我的,她不需要。”
“啪”
羊角灯突然爆出灯花,白花花的烛泪溅在月锦纱,盛世牡丹图突然变了模样,深深浅浅的阴影在谢年舟脸上纵横交替,昳丽苍白的少年无声笑了起来。
“阿姐不要我喜欢她。”
谢年舟低低笑着,“她只要李盛的喜欢。”
心腹冷汗如雨,浑身战栗不止。
像是心腹的恐惧招了谢年舟的厌烦,谢年舟松开手里的珊瑚枝叶,心腹的脸没了支撑,一下子砸到地上,谢年舟听着轻响声,手指把玩着珊瑚枝叶坐回自己的位置,懒懒一笑仍是祝仪所熟悉的温和模样,“阿姐现在何处”
“女郎受太后娘娘所邀,去了宫中赏菊。”
心腹擦拭着自己额头上的冷汗,忙不迭答道。
“赏菊”
谢年舟拿着珊瑚枝叶一下一下敲着掌心,面上的笑意更深了,“明年开春选秀,此时倒也该准备了,后位妃位定一定,倒也省得到了时间手忙脚乱。”
谢年舟凤目轻眯,眸光骤冷,“只是天家无小事,皇后之位这么重要的事情,怎能不叫上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