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祝仪有点疑惑太后为什么遣人召自己。
平心而论,她不想嫁给李盛的心思都快写在脸上了,太后为什么一定要膈应李盛膈应她甚至膈应自己呢
政治联姻真的可靠吗
如果可靠的话,现在坐在帝位上称孤道寡的人就该是太子,而不是李盛。
祝仪心里腹诽着,跟着小黄门去找太后面前。
来赏花的贵女们皆是世家女,自然是太后赏花的用意,更知道太后召见祝仪的原因,见祝仪从自己面前走过去向太后回话,羡慕嫉妒的心思便再也藏不住了,只是自幼受的礼仪摆在这儿,不至于指着祝仪骂狐狸精,但与自己相熟的小姐妹在一处时,泛酸的话便冒出了几句“一个粗鄙武夫之女,竟也敢奢想后位”
“这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人家的父母镇守邺城呢。”
“那可是邺城,中原之地的咽喉所在,莫说太后娘娘了,就连先帝在世时也是中意她的。”
“不过你也别生气,武将之女也有武将之女的好处,心思简单,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纵然受了父母庇佑入主中宫,但她的父母远在邺城,又能给她多少助力她的父母消息纵然灵通,难道还能把手伸到洛京来这可是天家大忌。”
“洛京可是咱们世家的天下,旁人呐,怕是只能但个虚名。”
贵女们说说笑笑,很快恢复了刚才的热闹。
祝仪并不知贵女们所想,若是知道,估计还能笑出声这后位她真的不稀罕。
若谁能使绊子搞掉她的后位,她不仅要给那位勇士送锦旗,还要感谢勇士的十八辈祖宗。
真的感谢。
褒义的那种。
祝仪来到是太后面前,屈膝见了礼,“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好孩子,快起来。”
太后手指抬了下团扇,宫女忙上前去扶祝仪。
祝仪道了声谢,瞧了瞧来扶自己的宫女。
嗯,太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很好,她的后位稳了。
一瞬间,祝仪的心情像极了清明在上坟。
“盛儿是个孝顺孩子,时常来陪我说话解闷,也时常在我面前提起你。”
一番寒暄后,太后直入主题,“盛儿说你很好,温和坦率,是个好姑娘。先帝在世时,也时常盛赞你的父母,说祝太守与陆将军皆是栋梁之才。”
听到太后把自己阿娘称为将军,祝仪有些明白先帝为什么对太后这么上头了,还别说,这种没有把她阿娘归于她阿爹附庸的称呼她听着的确好听,比先帝的原配皇后的一口一个祝夫人的动听多了。
就是后面的话让她有些下头栋梁之材还克扣军粮这是人干事
“似祝太守与陆将军这般的将才,教出的女儿自然也是极好的,先帝喜欢,我更是满意。”
太后微笑看着祝仪,缓缓笑道。
祝仪顿觉大事不好,连忙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娘娘谬赞了,北方武将粗鄙少规矩,教出来的女儿又能出色到哪里无论是论规矩,还是女德女容与家世,我皆不能与洛京的世家女相较”
“你不必妄自菲薄。”
太后含笑打断祝仪的话,挥手遣退周围伺候的宫女内侍,“先帝觉得你好,盛儿觉得你好,我觉得你好,你便是好,旁人的眼光算不得什么。”
“至于女德女容说句没规矩的话,若论起端庄贤淑,我哪里及得上先皇后”
太后笑了起来,“可今日坐在这里的是我,而不是先皇后,便说明女德女容不过是哄女人的圣贤话罢了,你若信了那些话,便是痴了。”
这种明嘲暗讽女德女容的话哪怕由一朝太后说出来也有些惊世骇俗,祝仪一时间忘了自污,抬眉看了眼眉眼带笑的太后,越发觉得先帝宠她是真的有原因的容貌家世暂且不说,单是这种见识,就不是一个普通女人。
“你们都下去吧,我与祝四说几句家常话。”
太后屏蔽左右。
众人纷纷退下。
楠竹亭里只剩下自己与太后和太后的心腹打工女女,祝仪瞬间回神,越发觉得情况不好,手指攥了下茶盏,心里琢磨着如何委婉拒绝太后的拉郎配,然而就在这时,太后的声音便再次响起了,“祝四,你是聪明人,当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就如我哪怕知道先帝走得蹊跷,却也还是做了大徽朝的太后,甚至还邀请世家女们进宫赏菊。”
祝仪心头一惊,手里的茶彻底喝不下去了,她抬头去看太后,太后面上闪过一抹无奈,但很快,又被她得体的微笑所取代,她笑笑摇着团扇,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一般,只是以过来人的身份劝着祝仪,“祝四,你我皆是苦命人,也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你的身份只能嫁给盛儿,而盛儿的皇后,也必须是你。”
“说得再直白些,我不能容忍世家女的孩子成为大徽未来的主人。”
太后眸色微沉,声音温柔又凌厉,“若是有人想坏了我的计划,那我也倒也不怕与那人拼个鱼死网破,祝四,我不希望那个人是你。”
入秋之后的风已有了凉意,习习凉风博弄过争奇斗艳的菊花,徐徐潜入茶香与檀香混合着的楠竹亭。
茶香淡了,檀香散了。
端坐在太后摇着团扇,银质护甲泛着冷光,“祝四,你我别无第三条路可走。”
祝仪掌心微紧。
太后知道先帝是被世家们逼死的,更知道世家们狼子野心根本不忠于大徽,送女儿过来也不过是投机取巧,可尽管如此,太后还是坦然做着太后,从世家女中为李盛挑选宫妃,装作一切都不曾发生。
她不恨么
怎么可能
若是不恨,又怎会说出不能容忍世家女的孩子成为大徽未来的女人
若是不恨,又怎能明知她根本不想做这个皇后却依旧要她做这个皇后
大徽的下一任天子只能是她所生,容不得世家血液来玷污。
这是太后最后的坚持,也是最后的底线。
一朝国母尚且委曲求全,更何况她
然而讽刺的是,封建社会到底是阶级分明,太后哪怕委屈求全,也能威逼利诱让她不得不听从不做李盛皇后的下场是太后的疯狂针对,邺城哪怕不缺粮食也冒不起这样的风险。
她的婚事,注定不可能由她自己做主。
但她,依旧不想委屈求全。
她骨子里就没有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的息事宁人。
“我懂娘娘的顾虑,更明白娘娘的用心良苦。”
祝仪缓缓抬起头。
太后捏着白玉扇柄的手指微微松了一分,笑意终于进入眼底,“祝四,我与先帝没有看错你,你果然是个懂事孩子。”
祝仪“”
倒也不必这么夸她,她的性子跟懂事差了十万八千里。
祝仪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想要口吐芬芳的心情。
嗯,不气,这样的狗比王朝狗比封建时代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等她出了皇城,便即刻回家给阿爹阿娘写信,写完信再撺掇撺掇谢年舟,到那时,太后也别忍世家了,她也不忍太后,这个上至太后下至百姓的王朝就应该一脚被踢进历史的垃圾桶。
“身为子女,总是要懂事的。”
祝仪一脸假笑,“太后娘娘若没有其他事,臣女便先行告退了。”
这样的举动虽然有些不知礼,但太后也知此时的祝仪心里憋着一肚子的气任谁被逼着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谁都不会有好脸色。
太后笑了笑,宽恕了祝仪的不知礼,“你先回去吧。”
“我与盛儿都很喜欢你,等你得了闲,再来宫里陪我说话解闷。”
祝仪敷衍点头,转身走出楠竹亭。
院子里的贵女们仍在赏花,三三两两聚在说笑着,祝仪从她们身边走过,看到她们面上或许艳羡或嫉妒的模样,那些目光落在祝仪眼底,祝仪有些想笑。
真的不是凡尔赛,她是真的不想当皇后。
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天真,但她依旧想独善其身。
可惜现实总是甩她巴掌,逼迫着她让她认清事实。
想要自由
不可能。
太后都在委曲求全着呢,你算哪根葱
老老实实嫁天子,开启宫斗养老一条龙才是你的出路。
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一件未知的乱世,人身自由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是她太天真。
但她,愿意为她的天真为之奋斗,且愿意为之付出代价。
祝仪眸色微沉,加快步伐。
然而就在即将踏出长信宫门的那一刻,她遇到一个不速之客谢年舟。
少年一身郎将甲衣,领着一队卫士而来,朱色的宫墙衬着昏黄的夕阳将少年的影子拉得极长,少年身上莫名有种乱世枭雄的感觉。
祝仪晃了一下神。
她这才惊觉,追在她身边温声唤她阿姐的少年早已长成了大人,只是他的身材偏清瘦,又有种永远游离事外的疏离清冷感,才会让他的少年感格外突出,以至于压过了男人的凌厉杀伐。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
原来谢年舟都已经长大了。
祝仪有一瞬的恍惚。
谢年舟抬头看了眼祝仪身后的长信宫门的牌匾,轻轻笑了起来,“阿姐不是在与太后娘娘一道赏花么怎么出来了”
宫门的禁卫按剑而立,往来的小宫女与小内侍络绎不绝,众目睽睽下,那声阿姐便有些亲昵,祝仪怕暴露与谢年舟的关系会影响到谢年舟在做的事情,在宫里总是很注意与谢年舟保持距离,乍一听他在那么多人的情况下唤她阿姐,眉头下意识蹙了一下。
祝仪细微动作落在谢年舟眼底,谢年舟面上笑意更深,“怎么,阿姐不喜欢我唤阿姐”
祝仪顿时觉得今天的谢年舟似乎有些不太对劲,虽然轻轻浅浅笑着,看着挺温和,但咄咄逼人的态度却是藏不了,她看了又看谢年舟,疑惑着与他保持距离,“我比谢郎将大上一些时日,谢郎将唤我一声阿姐倒也使得。”
这话便是在刻意保持距离,几乎把我们不熟你不必与我攀关系的心思写在脸上。
谢年舟清冷眸色顿时如墨色铺开。
他侧脸闭了闭眼,腰侧佩剑的剑柄处留下一串极深的指痕。
但他很快调整自己,片刻后,他又侧目去看祝仪,昳丽凤目软得如同露着肚皮的猫儿,“阿姐,只是这样么”
祝仪心里越发疑惑。
今日的谢年舟,像是吃错了药一般。
可问题是,她也没做什么刺激他的事情啊
仅仅是因为她送了他回礼,回绝了他想撮合她与李盛的事情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大可不必生气了,她刚才在楠竹亭里与太后虚与委蛇,在太后眼里她已经是铁板钉钉的皇后了,相信不出几日,这个消息便会传到谢年舟耳朵里。
早知道晚知道都是要知道,还不如她自己跟他说,省得他在这儿阴阳怪气。
“不错,就是这样。”
祝仪道“对了,差点忘记告诉郎将一件事,方才在长信宫里,我已答应太后娘娘所说之事。”
谢年舟瞳孔骤然收缩,眸中软意瞬间消失不见。
祝仪越发不解。
她看了又看面前明显不对劲的谢年舟,怕他没有听明白自己的的话,便又暗示一遍“所以,郎君不必如此。”
秋风乍起。
微凉秋风卷起祝仪的衣袖与鬂间璎珞,也撩起谢年舟的羽穗,殷红的羽穗一下一下拍打着他的眉眼,映着朱红宫墙与如火残阳,像是血色在他眉间摊开,昳丽的脆弱感扑面而来,让人的心口不由得为之一颤。
可他的那双眉眼此时却凌厉如长剑出鞘,顷刻间便能摧毁一切。
没由来的,祝仪心里打了个突儿。
“那我是不是要恭喜阿姐一句,恭贺阿姐得偿所愿,终于摘得皇后宝座。”
谢年舟无声笑了起来,目光锐利如盯上猎物的兽,径直撕开祝仪想要遮掩的事情,丝毫不顾及此时宫人往来匆匆。
祝仪心头一惊,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瞬间席卷全身这是她在梦境中的感觉,被关在小黑屋的感觉。
被灭全族被关小黑屋的恐惧感深入骨髓,祝仪几乎脱口而出,“谢年舟,你想做什么”
“阿姐真是误会我了,我能做什么不过是想送阿姐一份大礼罢了。”
谢年舟温柔笑着,“敢问阿姐,太后娘娘既然选定阿姐为后,想来黄道吉日也该定了下来,不知是何时下聘,又何时迎娶呢”
往来匆匆的宫人停下脚步,惊奇望着谢年舟与祝仪。
就连驻守宫门的禁卫,此时也忍不住向谢年舟与祝仪投向怀疑的目光天子立后的事情,果真就这么定了下来
周围人的目光让人想忽视都难,窒息的恐惧感又如影随形,祝仪几乎有些喘不过气,她掐了下掌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谢年舟的话说得很温柔,若不是此时谢年舟眼底的墨色过于重,祝仪当真会信他是真的要给自己准备新婚贺礼,可面前的谢年舟明显情况不对,几乎是把想要搞事的心思写在脸上,祝仪想问他到底怎么了,但太后的长信宫门外明显不是谈论事情的所在,她强压下心底的恐惧不安,掐着掌心道“天子立后乃是国之重事,你我不必在此妄言太后天子之意。”
说完明面上的话,祝仪声音一低,星眸里带了几分祈求之色,“小舟,你到底怎么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换个地方吧话说清楚好不好”
谢年舟无声笑了起来。
他想起上次祝仪塞他帕子,模样似乎与现在没有什么不同,一边端着身份与他撇清关系,一边把帕子偷偷塞在他掌心,他把帕子绑在剑鞘上,李盛打趣儿问他谁家姑娘,祝仪脸色顿时变了,也是这般义正言辞说着话,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是了,从来都是这样。
他是见不得光的存在,祝仪对他的那些好,自然也是不能见光的。
她是祝陆两家的掌心宝,是未来尊贵无限的皇后娘娘,怎能与他一个生来便见不得光的东西扯上关系
是他一直在强求。
过去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陆广轩告诉他,祝仪不喜被人掌控,林景明告诉他,祝仪是一个有想法的姑娘,李盛告诉他,强扭的瓜不甜,而祝仪也告诉他,要他性情温和,不滥杀无辜。
给她自由,容她想法,为她去做那些他根本瞧不上眼的事情。
他已经做到了那么多事,为什么还是走到这一步
“女郎说得是,天子立后乃是国之重事,你我不必在此妄言太后天子之意。”
谢年舟笑着抬起头,眼底是令人心惊的疯狂,“女郎放心,我什么都不会做,我只会送女郎一份大礼,以谢女郎这些时日对我的照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