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杀气腾腾地回到东关街, 在距自家院巷两里路的时候,陡然间,沃檀闻到一阵浓重的剑腥气。
她抬高了头去看, 便见有凛凛寒光闪动, 甚至隐有鞭子的破空声, 以及刀剑相交的动静。
再离近了些, 便见一茬茬往外跑的住户,嘴里喊着“杀人了”之类的惊嚎。
沃檀跃上屋脊, 见是两拔人在混战,且当中一拔正是六幺门人。
领头那个,还是她阿兄。
此刻她阿兄正与个瘦杆杆的黑衣人在搏斗,且明显处于下风。
眼见那人一个肘击震落她阿兄的刀,旋即裹了风的剑身便要朝前刺去, 沃檀立时飞纵,自背后发起突袭。
那人身手着实了得,五感也不是一般的敏锐, 登时以精准的后踢踹偏她的剑, 接着并指如刃, 反手便朝她咽喉袭来
指顾之际, 一声肃喝杀入耳中“万里”
寸余之外,那利爪转向停住。
“檀儿你可有事”得了片刻喘息的沃南疾声唤她。
沃檀的全幅心神, 都被适才那道声音吸住。
循声而去,便见她那病秧子外室被两个卫从护在身后,而在他旁边的,则是被人挟住的卢小郎君。
四目相触, 沃檀肺中邪火蹭地冒到脑门, 她拾起地上的剑横于胸前, 快步直逼景昭。
卫从自然不会干等着让她对自家王爷下手,纷纷迎了上去。
当中一个正是卫从统领韦靖,韦靖觉得这简直是天上掉的好机会,卯足了全力,一心要生擒沃檀。
论武功沃檀哪里是他对手,且还是以一敌二,很快便招架不住露了短。
而便在韦靖一个鹘落,凝了的剑式要落到沃檀身上时,却促然被一股力给拽住。
于这当口,沃檀咬着牙挽了个剑花,顺势劈下。
布帛割裂的声音才将响起,便有新鲜的血腥味扑入鼻腔。
“王爷”
沃檀拄剑喘息,见韦靖等人立时旋身去看景昭。
景昭捂着右臂,汩汩红迹迅速染湿臂袖,想是那一剑割得有些深,还有血自他指尖一滴滴砸到地上。
“王爷为何来阻属下鬼功球在此女手中,需捉她才是”韦靖切齿不已。
景昭立在原地,与沃檀静静对视。
明明不久之前还靠在自己肩头哝哝密语的姑娘,这会儿狠抿着嘴,满目森冷地望着他。
“你敢骗我”
因为失血的缘故,景昭面色有些发白,目中各种情绪交织。
“事出有因,我可解释。”
“你看我像愿意听你解释吗”沃檀面容阴恻恻“龟儿子,拿我当猴耍呢还不过来吃姑奶奶的剑”
“檀儿”
“堂主,京衙的人要来了”六幺门有人高声喝了一嗓子。
沃南本来只打算来接卢长宁,却不料有这一出,因而仅带的几名门人压根敌不过王府人众,更别提京衙的人了。
他奋力格开万里的冲拳,朝沃檀喊道“檀儿撤”
自己的家,自己凭什么要走
沃檀本想依着胆气留下来,奈何她怕死,觉得自己小命要紧,便在恶狠狠朝景昭比了个割脖子的手势后,随兄长纵身离去。
见他们要跑,王府人自然打算追撵,却又被景昭制止住。
动静平定后,被打斗吓到的雪猫从角落里跑了出来,冲景昭长长地叫唤一嗓子。
气血翻涌着,景昭咽下喉间腥苦,摇头道“先回府罢。”
迟些时辰,六幺门。
由沃檀口中听过来龙去脉后,沃南面色很是难看。
妹妹养了个外室,且那外室,还是当朝九王爷。
试问还有何事,能比这桩更荒唐
“檀儿,你委实胡闹过头,此事若换个人来,怕要直接拿你当内贼给处理”沃南不留情面地斥责道。
沃檀唇角微撇,偷偷朝上觑了一眼“可那个什么球,也算是我找到的吧难道不该记一功么”
此刻她刚刚交上去的,那所谓叫鬼功球的东西,正被杨门主托在掌心之中。
那球由象牙雕制,外表是龙鳞,共有数十层,每层都是个单独的球体。
何谓鬼斧神工,也就如此了。
默不作声地观摩半晌后,杨门主才缓缓开腔“宁儿双目已在转好”
“说是能看见些虚虚的影子。”沃檀如实答道。
眼见杨门主眉心微紧,沃南一心替妹妹说话,便踟蹰道“门主,檀儿刚来邺京,对门中事务也一概不知,那九王爷许是,许是图她”
“许是图她美貌。”杨门主淡声接了沃南的话。
她掀起半半耷拉着的眼皮,目光打量了沃檀一回,笑说了句“久不见,小檀儿确实长成大姑娘了。”
音腔虽平和温容,然而身为一门之主,又怎会在这种时刻说什么家常话是以沃南在听到这声夸赞后,便立即生出不宁的心绪来。
应他所想,杨门主唤了沃檀上前来“你可知这鬼功球,有何用处”
沃檀摇头。
杨门主再问“那你可知你口中的盲眼少年,是何身份”
沃檀一问三不知,但听门主唤那盲眼少年作宁儿,想来应该不是什么普通身份。
堂中的座首处,杨门主挽起唇角,和颜悦色道“无妨,本座与你慢慢说。”
上了年纪的人,随便几句话,都像娓娓道来。
在杨门主徐徐慢慢的声音中,沃檀知晓了那鬼功球的来历,以及卢长宁的真实身份旧朝亲王之后,亦便是,仅存的皇室血脉。
怎么又是个皇室
沃檀听得直挠头“可那唐”
“唐氏不过普通妇人罢了,旁的一概不知。她若知晓,也不会将这些东西随便赠人。”杨门主浑浊的双目之中,满是对回忆追溯的凄痛。
于她记忆中有那么个人,虽为旧朝亲王,却并无复国之心。
甚至于,那人为了躲避老臣属的追随,还直接寻了一民间女子结为夫妇,与其生儿育女,甘愿隐居于万姓之间。
然而即便如此,新王朝的统治者又如何肯放过他
于是搜罗又扑杀,最终一场大火,烧得一父一子面目全非幸而,还是给逝去的大齐王朝留了血脉。
自往事中抽神出来,见得沃檀目有疑惑。知道她在猜什么,杨门主牵着嘴角笑道“孩子,那桓王,乃是本座嫡亲的弟弟。”
沃檀呼吸一顿。
所以她们门主,竟然是旧朝的公主么
她偷偷去看沃南,见自己兄长面色凝重,也不知是不是被这消息给吓的。
“咯噔。”
轻微的声响中,杨门主将那鬼功球放在案几上“这当中虽藏有地图,但那古墓外有机关。若我不曾猜错的话,开那墓穴的钥匙,当在宁儿身上。”
沃檀认真看着那球,想起杨门主适才说的,那古墓里头藏着价值连城的宝物。若悉数取得,便是旧朝遗民复国的最有力后盾。
正琢磨地图到底藏在这球里什么地方时,耳畔又听杨门主问道“孩子,本座有桩差事想交予你,你可愿领”
沃檀懵懵望去,杨门主微笑着补全道“你可愿去王府,将宁儿救回”
“门主”旁边的沃南骤然抬眼“王府层层布防,又有那等高手在,檀儿如何有那般能力”
“不试一试,如何知晓呢”杨门主低头抚着袖襕,言辞轻缓道“本座瞧着,檀儿是个机敏孩子,未尝办不成这事。况且,本座也没说让她一个人去,你作甚急成这样”
她全程未看沃南一眼,声音也低哑得仿佛没什么力气,但沃南的脉搏,已然跳得快到不像话。
门主之令,不容置喙。
沃檀偏头想了一阵,未几睁着乌溜溜的眼“门主放心,我本就预备要杀那劳什子王爷,自然也会将卢小郎君给救回来”
看小姑娘凶气逼人,恨不得就地歃血的模样,杨门主亲切地笑了笑,眼角下的纹路皱起,丝丝缕缕。
殿室一旁,沃南脊背僵得厉害,他心知,这事彻底没得转圜了。
自殿室出来,沃南数度欲言又止,最终在胞妹清清亮亮一双眼的注视之下,长长叹了口气“量力而行,不可拼命。”
沃檀清脆地应了一声,问他“阿兄,门主说六幺门的人随我调动,是真的吗”
沃南掏出块枣木令牌,递了过去。
沃檀立时认出这是三元令,可号堂主以下的门人,而若分堂堂主执之,甚至可命其它堂主。
这样有份量的令牌,却在她阿兄手中。
“阿兄,门主这么信你,你往后真要接她的班,做六幺门门主么”忧心过后,沃檀又费解地问“还有,门主既然是旧朝公主,那咱们到底是要帮那东宫太子,还是要光复旧朝”
“这些不是你该管的事。”沃南拢起眉头“王府守备森严,你拿准了再去,莫要轻举妄动。”
沃檀挤皱鼻尖“知道啦。”
她欲走,又被沃南唤住“还有一件事,你许不知。”
“什么”
“那九王爷身怀武功,且身手,不一定在你之下。”
离了六幺门,沃檀散漫地在外头游荡了好几个时辰,待天色乌黑下来,才回了东关街。
阿兄给她踅摸了新的住处,不搬不行。
东关街比往常要静。
许是被白日里的动静给吓着了,平日里这个时辰,还有人家会领小伢儿出来吹吹过堂风,眼下却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颇有些风声鹤唳的意思。
确认四下无人后,沃檀偷摸潜回自己家。
院里打斗过的痕迹明显,葡萄架都被折腾塌了,好些葡萄皮开肉绽,被踩出紫红的汁水来。
屋里头倒是没被糟践过,被褥平平整整,两个枕头摆在一起,桌上的杯子里头,还有她喝剩的那半杯荔枝饮子。
沃檀没精打采地打开箱笼,本想拾掇衣裳的,却入目就是几件男女衣衫交叠在一处,看着堵心不已。
算了,买新的就是
“啪”地摔上箱笼盖,闻着空气中余留的墨砚味儿,沃檀唇线绷紧。
什么混蛋根子,竟敢拿她当猴耍。是她错待了他,早知他是什么王爷,定拿药生腌了他
相近时辰,王府。
满室药香,焦苦浓郁。
治伤加解毒,敷完最后一轮药后,吕大夫这才抹了抹额上的汗,低声嘱咐道“王爷需得静心修养,少思少虑,好生歇息。”
景昭掩着唇咳了几声,喑着嗓子道声谢“辛苦吕老。”
吕大夫收拾好诊箱后,悄着声息退出寝殿。
出殿门时,老大夫还不忘提醒守在外头的二人“有什么事明日再说,王爷此刻需静养。”
韦靖心结郁郁,不由发起牢骚“你说王爷怎么、怎能和那女杀手”
原本听手下说王爷曾主动勾引那女杀手时,他还半点不肯信,可经了白天的事,要还不肯认清事实,那他就真是蠢出了鬼。
“男欢女爱,不是很正常么”万里口中嚼着片叶子,语气比韦靖平静多了。
“可这太荒唐了”韦靖压着嗓子道“我原以为王爷不近女色,是对儿女私情毫无兴趣。可王爷既有那份心,苏姑娘好歹是高门贵女,哪里不比那女杀手好”
“我又不是王爷,我怎么知道。”万里干巴巴地搭腔,又鼓动着腮帮子问“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你膈应”
韦靖摇摇头。倒也不至于说膈应,他就是想不通这里头的事。
而且他看得真切,那女杀手今日持剑的架势,就是要杀了他们王爷
对此,万里倒是拄着下巴细想了想“估计王爷就喜欢那样有匪气,还蛮不讲理的姑娘”
韦靖“”
他二人在殿外谈到相顾无言,而寝殿之中,歪在迎枕上歇息的景昭,睡得并不算安稳。
恍惚间,好似有个灵动轻俏的影子乳燕归巢般扑到身边,不由分说地,便捧着他的脸亲了两口。
脆生生,笑嘻嘻,蛮不讲理又俏不可言,让人不知拿她怎样才好。
她手不老实,上上下下呵他的痒,自己反而咕咕叽叽笑个不停,又潮又暖的鼻息喷在耳畔,像要灌入他的心腔。
正值亲昵之际,他却陡然通过烛光投射出的壁影,见她高高举起手中利刃。
随即,耳边便响起声冷峭灿亮的怒喝“骗子”
后心骤然一痛,景昭倏地睁开了眼。
帐幔委地,一室清冷之中,唯见在腾动的,便是包绕在鼎炉旁的浥浥炉烟,又哪里有半个姑娘家的身影。
知是梦,景昭缓缓靠回迎枕之间。
若论心悸,不如说失落更多。
冷不防从那巷间院舍回到府中,一时还有些不适应。
耳畔似乎充斥着琐碎的絮叨,又仿佛在下一刻,便会有人将腿横到他腰间,再将头埋在他颈间,呼呼酣睡。
这趟歇得不算久,景昭精力仍有些不济,薄薄的眼皮委顿下来,思绪也慢慢浸回虚实之间。
虽说早知有些事难以避免,却不曾料想,如此让人猝不及防。
想起白日里的场景,便忆及姑娘家那双蹭蹭冒火的眸子。
景昭揉了揉额角,复又垂眼轻笑起来。
气成那般,可有得头痛了。
翌日晨早,沃檀手持三元令,堵住了去陈府上值的胡飘飘等人。
听了沃檀的话后,胡飘飘斜了斜眉“门主给你三元令,是让你拿来干这事的”
“门主让我去杀那个九王爷。”沃檀齆声齆气地说。
“嗬”胡飘飘愣了半晌,接着同情地拿眼瞥她“好妹妹,早知你时日无多,就算没有三元令,姐姐也会帮你的。”
“闭嘴我没有姐姐。”
片刻后,陈府。
有日子没来,这府里好似比之前还要华敞豪丽,处处一派喜气。
尤其是陈宝筝的院子,多了不少奇珍异宝,进进出出的仆婢脸上都泛着光。
离大婚不足一旬,这日,礼部与尚衣局的人又送了吉服来试。
陈宝筝在里头被一群人服侍,而外间的廊下,胡飘飘看着易容后的沃檀,心里直犯嘀咕。
太子大婚,九王爷肯定会出现,届时人多事乱,再好下手不过。
胡飘飘又一次觉得自己小看了沃檀,没想到她竟然会易容取替另一门人,与自己一起跟在陈宝筝身边,待大婚当日,再伺机而动。
原以为这小毒鬼会直接冲进王府去送命,却原来,她还懂点计谋。
打量半晌,胡飘飘又想起另一桩事,便还是没忍住,问沃檀道“那天的男人,你打哪儿找来的”
沃檀木着脸,没有理她。
“我那药用着不错吧,来了几回滋味可美”胡飘飘毫不气馁“不声不响养了个男人,啧啧,还是你会享受。”
哪壶不开提哪壶,且叽歪个没完,这可算是踩到沃檀痛处了,还是新伤。
她屈起指骨正待发作,里头婚服试完,有人出来了。
热热闹闹客客气气的,是陈夫人亲自送了礼部与尚衣局的到门外。
陈夫人把场面话说得亲切又熨贴,半点架子不摆,又派周嬷嬷塞了赏银过去,直将两拔人喜得连连道谢。
待那起子人走后,陈府母女二人随之出了府门,去往玉清寺还愿。
地儿实在是选得微妙,毕竟原定的那位太子妃,便是殒于玉清寺。而陈家母女偏又去那寺里还愿,多少有些不合时宜,甚至很难不让人觉得是存心为之。
骎骎轮声中,陈府一干人到了寺庙门外。
马车停稳后,先下来的是陈宝筝,而便在仆从去扶那陈夫人时,沃檀指间一动,弹了粒石子大小的粉团子击中马腹。
甫一接触马身,小粉团子便立马渗入皮毛之中。周边人只闻得马儿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随即发力挣脱牵绳,带着马车疾驰起来。
才出车帘的陈夫人一个后仰,被颠回到车厢之中。
意外骤生,陈府人众登时炸了锅似的,陈宝筝瞪着眼睛看向两名女卫从“愣着做什么你们还不去救我阿娘”
胡飘飘爱搭不理“我们是来保护你的,又不是来保护你阿娘的,干我们何事。”
陈宝筝错愕两息,旋即咬了咬牙根,拔高声调道“我,我给你们钱你们快去救我阿娘”
“我们不缺钱。”胡飘飘直接抱臂而立,还煞有介事地找着理由“况且这一出,难说不是调虎离山之计。陈姑娘,你可想好了,若我们真去救你阿娘,指不定前脚才离开,后脚便有歹人出来掳你杀你。这个关头你要出了什么岔子,怕是会影响你嫁东宫吧”
这话一出,陈宝筝眼珠急闪两下,神色变得惊疑彷徨起来。
见她没再坚持让去救那陈夫人,胡飘飘与沃檀交换了个眼神,胡飘飘的眉间更是闪过明晃晃的讥诮。
什么母女情深,关键时刻,老娘的命哪里比得过自己安危。
这玉清寺建在邺京以东,往前便是一片乱石纵横的山道,而马车被那惊了的马带得跑出老远,眼看便要奔到坡下之际,忽然有人迅疾出现,飞纵间落在那马儿背上。
乱蹄笃笃,厉喝如雷,于一声破天的长啸后,那马终于停了下来。
一群人呼拉拉跑过去,于半途遇着那英勇的驯马之人。陈宝筝胆子小但眼力好,张望着认出那人后,立刻又讶又喜地扬声唤道“舅父”
在陈宝筝激亢的唤声中,沃檀看向来人。
着身甲戴臂缚,前额开阔,浓眉刚毅。笔挺的腰板不难看出是习武之士,而面上皱纹形成的沟壑,则可看出其年纪应在五旬左右。
“是秦将军。”胡飘飘在旁低声“他去年底领兵对战北齐,应该是刚班师回朝。”
秦将军沃檀扫了两眼,便是在公主府跟她打马球那个,秦元德的爹
“舅父几时回的”陈宝筝近身忙问。
见了外甥女,秦将军的面色才和缓了些“今日刚回,准备往东安门去,正好路经此处。”
为将多年,注意力比常人要敏锐许多,察觉到视线后,秦将军很快瞥向沃檀与胡飘飘。
尸林血海里走出来的人,如炬的目光带着强烈的施压感“她二人是”
“是六、”陈宝筝正想说六幺门,却被一道绵柔的声音急急打断“是武行请来保护筝儿的”
插话的是被仆婢扶着的陈夫人,经了方才惊马的阵仗,她已然吓得面色煞白,浑身瘫软如绵。
然而秦将军何等洞悉,立马冷哼道“我早便说了,江湖门派行事诡诈素无底线,里头一个个都是心术不正之辈,让你们莫要与他们来往,到头来你们还是没有听我的”
被当面骂心术不正,沃檀与胡飘飘俱是面无表情地在心里飞了个白眼。
满眼偏见,小老头脾气还挺臭。
幸好秦将军急着领兵去东安门,没有留下来继续发作。只走之前,他还不忘查一查这惊马之事,看是意外,还是人为。
这位将军走后,陈府个个都张罗着要回府,但陈夫人却不肯。道是定好今日来还愿,倘使过门而不入,菩萨会见怪。
众人劝之无争,只得搀着她和陈宝筝进了寺里。
沃檀跟在后头,面无表情地看这母女二人跪佛作揖,面容虔诚。
待拜完菩萨后,陈夫人要向寺中一位德孚众望的长老请教些佛法,让陈宝筝去寺中逛逛,略等她片刻。
佛法枯燥,陈宝筝自然乐得不跟。
她在那寺中四下里走动,沃檀与胡飘飘也就默默跟在后头。
几人闲散地走着,过会儿绕上处长廊,再于一扇花窗后头,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见陈宝筝形容鬼祟,沃檀偏头朝里打量一眼,认出那花窗后头的,是苏取眉。
再支耳一听,是苏取眉身旁的小丫鬟在为她鸣不平“幸好平宜公主疼您,后日带您一起去王府,否则您怕是连王爷的面都见不到”
苏取眉有些难堪“佟儿”
“小姐您别拦我,今儿个就算是僭越,我也要说上九王爷几句不是”
那名唤佟儿的小丫鬟,嘴皮子真利索得很“小姐您张罗着给他母妃做法事,在他遇袭时又因护他而受伤,可他却都不去府里看您一眼您对他掏心窝子似的千般好,他却这般待您,委实是个没良心的”
苏取眉摇头道“王爷身子抱恙,向来极少见客的,你莫要这样说。”
“小姐啊那都是你给他找的借口罢了”那佟儿急得叹气“既王爷无心,您又何必要执着要奴婢来说,您就不该将一腔心思都放在王爷身上,不然,不然太子妃的位置,还轮得到陈府那个么”
“哟,陈府哪个呀”这话炸得偷听的陈宝筝冷笑出声。
墙后的主仆双双拧头,见得陈宝筝后,苏取眉的眸中霎时带上一丝慌乱。
陈宝筝大喇喇地越过院墙,走到苏取眉跟前,要笑不笑地问道“苏姐姐这丫鬟,方才莫不是在说我”
未料她这般直接,苏取眉定了定神“是我御下不严,宝筝妹妹莫要与她一般见识。”
“苏姐姐确实御下不严,纵得这小贱婢胆大包天,背后就敢嚼人舌根子。”陈宝筝半点不客气,睥睨着道“既是口无遮拦,便该把舌头给割了,你觉得呢”
苏取眉目光发紧“佛寺之地,怎可这般残忍”
“佛寺之地,就可以在背后议论皇亲了”陈宝筝咄咄逼人地嗤道“我方才可是听了个清清楚楚,你这小丫鬟还对九王爷出言不敬。若报到府衙去,怕是当场赐死都有余吧今儿割她一条舌头罢了,算得了什么”
威胁掷地有声,名唤佟儿的丫鬟腿弯一拐,顿时跌坐到了地下。
而在场别说胡飘飘了,就连沃檀,都不由偏头多看了陈宝筝两眼。
本以为她是个娇纵的高门千金,没想到喊打喊杀起来,竟比她们江湖中人还要凶残。
再观苏取眉,愈加额心颤着,面色青白。
且不说这丫鬟她心疼不心疼,重要的是此时若处置,便是在辣辣地打她的脸。
冷滞的气氛中,苏取眉咬了咬牙根正待要说些什么时,却冷不防听得“噗哧”一声笑。
抬目望去,见是陈宝筝。
方才还横眉冷对的陈宝筝,此刻抬扇挡住鼻尖,翘着眼角悠悠道“开玩笑的,我怎么舍得为难苏姐姐呢”
这一出喜怒无常,直把苏取眉弄得蹙起了眉头。
陈宝筝不紧不慢地摇着团扇,意味深长道“只是苏姐姐今后可要教下人谨言慎行才是,毕竟有些话说出来,怕要先臊了自己的脸。”
从声到腔,无不挟着浓浓的嘲弄,偏苏取眉还不得不装一回傻,生受了这把愚戏。
手心掐出了深深的月牙痕,她忍着气去扶自己丫鬟“还不向陈姑娘道谢今后再不可胡乱说话了。幸好今日偷听的是陈姑娘,她菩萨心肠不与你计较,若换了旁的人,你怕是命都没了。”
陈宝筝好似没意会苏取眉暗哂自己偷听,她挑眉看那丫鬟,还语重心长地叮嘱道“是了,隔墙有耳。虽然不少人知道你们小姐爱慕九王爷,但你可以说九王爷对她毫无兴趣,却不能说王爷一句不好听的,否则便是害了你们小姐,知道吗”
嘴皮子损成这样,胡飘飘没能憋住,扑笑出声。
得益于胡飘飘这一笑,苏取眉已觉今日羞辱难堪至极,偏陈宝筝不是个见好就收的。
她摆着臀儿走到苏取眉身边,娇着声气儿道“对了,我怎么听说上回在公主府中时,若不是苏姐姐没头没脑冲过去,王府的人早便擒得刺客。可苏姐姐胡乱一搅和,倒险些累得王爷受伤那般莽撞,王爷不怪罪你就不错了,怎还能怨王爷不去看你呢”
“你、陈宝筝你欺人太甚”苏取眉牙关紧扣,面容绷得紧紧的。
陈宝筝后退一步,说出的话却仍带挑衅“这就受不住啦过不了多久,你可是要跪我一跪的。”
“小姐,咱们走吧”苏取眉身边的小丫鬟扯了扯她的袖子,瑟瑟出声。
苏取眉呼吸促急,一张朱唇颤了又颤,气得脸带薄红。
可若闹将起来,以陈宝筝肆言无忌的尖蛮性子,不定于人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倘使这场冲突化大,想来还是于她最为无益。
愤愤又耿耿,几经权衡后,苏取眉最终在丫鬟的劝声中,拧身走了。
见她怒遁,上风占尽的陈宝筝洋洋自得,轻蔑地哼笑一声,往另个方向继续闲逛起来。
后头,胡飘飘与沃檀打着腹语“瞧吧,什么叫虎母无犬女打陈夫人肚子里出来的,就是遗传,也能传得她娘亲三分本事。”
沃檀无瑕理会陈宝筝,她的目光在苏取眉主仆背影上停留了好片刻,接着问胡飘飘,能不能帮她扮成那个叫佟儿的小丫鬟。
胡飘飘反应倒快“你是想明天跟去王府”
沃檀扁了扁嘴“你管我去哪里,能不能扮”
“你跟那丫鬟身量差不多,也不是不能扮”胡飘飘拉着长音,眼里有着懒洋洋的探究“你先告诉我,方才为何对那陈夫人出手”
沃檀眼睛眯起。
为何她还想问问那妇人,为何故意让婆子烫自己呢
停云霭霭,朝日雾浓,两日倏忽便过。
早起梳洗停当后,苏取眉迟疑片刻,还是问了问旁边丫鬟“佟儿可好些了”
那丫鬟回道“佟儿姐姐昨儿已经退烧了,晚上吃完饭她还出去消了趟食呢。就是嗓子好似有些哑,小姐要唤她么”
苏取眉略作沉吟,还是点了点头。
佟儿打小跟她一起长大的,一众丫鬟里最机灵最信得过,也最知晓她的心思。
今日是去王府,她心中忐忑,还是想找个能陪着说说贴心话的。
思绪浮离间,一声“小姐”乍然响于耳畔,吓得苏取眉心口疾跳。
回神去看,是佟儿。
“你,你走路怎没出声音”苏取眉不停抚弄心口,脸上木然失色。
“佟儿”将头垂低,重新福了个身“见过小姐。”
苏取眉顺了顺气,张目打量起自己这个丫鬟。
当是在玉清寺里被陈宝筝吓得狠了,她回府后就发了半晚的热,连带着嗓子也烧哑了些。
虽然眼下说话时,她仍然带些偏音,但精神瞧着爽朗不少,该是好得差不些了。
只是福身的动作有些僵硬,且眉眼轻覆着不看自己,像极了在置气。
苏取眉指尖轻绷“你可是在气我那日不护你”
佟儿摇头“奴婢不敢。”
苏取眉盯着她看了几息“你我自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我怎会不想护你只那陈宝筝最是刁蛮,当时我若再替你说话,定会让她愈加恼怒”
“奴婢知道的。”佟儿瓮声瓮气地接嘴道。
苏取眉轻叹口气,自妆奁中取出个东西递了过去“这个你拿着,今日随我去王府,再不能胡乱说话,可知了”
身为国公府的千金,手头自然都是好东西。
苏取眉递出的是支攒珠发簪,簪芯还嵌着颗晶石,一看便知值钱得很。
那佟儿虽然仍旧耷拉着眼眉,但接簪子的动作却毫不犹豫,可见有多喜欢。
见状,苏取眉松了口气。
为奴为婢者,无非就是爱这些金银细软之物,可说是贪图小利,也可算作识时务。
毕竟要真为了那么件小事跟她置气,便是太将自己当回事,她自有旁的法子去治。
嫌隙消散,苏取眉弯唇笑了笑“来,你帮我瞧瞧,今日这身可还合适”
“小姐天容玉色,比仙子还要好看”许是得了赏,佟儿的嘴也甜上不少,且字腔真挚。
没有姑娘家不会乐意听这样的好话,容镜之前,苏取眉于莞然微笑中喃声道“只盼他也喜欢了。”
这个他是谁,不消多说。
在去王府的路上,苏取眉兀自出神,一颗春心惶惶又渴盼,全然不知自己身旁的丫鬟换了个芯子,且暗中下着决心若能寻到机会,今日便要杀了那病秧子王爷
王府。
换完伤药不久,景昭便唤了韦靖来。
“那卢小郎君,眼下如何”
一提起这个,韦靖便酸起脸来“王爷,那小郎不肯进食。我们都再三表明不会害他,他还是倔头倔脑的,怎么劝都不听,性子真是石头一样梆硬”
景昭以拳抵唇,轻咳了下“他可曾说过什么”
“倒是说过”韦靖小心地看了眼景昭,突然嗫嚅起来“从回来起到现在,只会反复说那么一句话。”
“何话”
韦靖喉咙跟黏住了似的,慢吞吞挤着话“他说,说要见那女杀手。”
殿中气息停滞了下,一时之间,静得只能听到栖在园中的,鸟儿的啾鸣声。
片时,景昭揉了揉眉心“让他待着罢,暂不用过多理会。”
“属下遵令。”
韦靖前脚才离开,管家便进来禀报“王爷,平宜公主来了,正在西景园中等您。”
西景园中,平宜公主正与苏取眉说着话,而沃檀则侍立于苏取眉身后,默默扫视着四周。
这府里的守卫还真不是一般的多。
可沃檀从来不是会打退堂鼓的人。她静心敛气地想了想,人说百密也有一疏,这么大个王府,不可能没有缺漏。
要有机会能在这七弯八拐的王府里遛一番,就再好不过了。
届时,她探清楚卢小郎君被关在哪里,再摸出那病秧子的住处,等夜深了趁人不备,总有法子取他性命
正暗暗给自己鼓劲时,平宜公主与苏取眉的交谈,忽地攫住她的心神。
这二女正谈及的,是上回公主府马球赛的那场意外。
据平宜公主所说,陈宝筝的马之所以发瘟,是因为吃了茎叶含毒的苦马豆,且此举,不排除是有人故意为之。
“先是出外遇袭,又先后遭人投毒,如今连马匹都被盯上”苏取眉颦着额“这样想来,陈姑娘近来着实不顺,怪不得府里要请武行的人护着。”
相比于苏取眉的忧心忡忡,平宜公主却是付之一哂“那陈宝筝是个泼的,一张嘴到处得罪人,会有人蓄意害她也并不出奇。”
苏取眉愣了愣,忙问“如此,那公主可有查出动手脚之人”
“怎么查万一真查出与曹府相干,岂不从实了曹府与陈府的恩怨届时事情越闹越大,查个没完没了的,本宫可不想惹一身骚。”
嘲弄过后,平宜公主又拧了拧眉“说来也奇怪,还真就那么凑巧,那马料该是在陈宝筝打完一场后加的,且后来就换成了陈宝筝的女卫从去骑,若非那女卫从是个无名之辈,本宫倒要怀疑有人想加害的,是那女卫从了。”
怎会有人加害一名女卫从这话不用过心,也知并不可能。
苏取眉执壶为平宜公主添着茶,安静地没有接话。
平宜公主略定了定,又谓叹道“可惜了曹姑娘那么个文静人,真真红颜薄命,令人唏嘘。那陈宝筝又娇又作,娶她,也真是为难本宫那位太子弟弟了。”
苏取眉投以惊讶的一瞥“公主想是误会了,陈姑娘只是心直口快了些,她性子率真活波外朗,很是招人亲近的。”
平宜公主噗哧笑出声,拿手指点点她“也就你一双善眼,看谁都是好人。那陈宝筝素来是个目中无人的,如今她即将嫁作太子妃,怕是日后啊,连本宫都要挨她说几句。”
“怎会公主殿下在陈姑娘口中,可是很令她佩服的呢。”
苏取眉将剥好的果子呈给平宜公主,一脸正色道“上回宝津楼小宴,臣女亲耳听到陈姑娘夸公主与驸马感情好,说公主您万金之躯,却还为驸马爷守节至今”
早在苏取眉提及“驸马”字眼时,平宜公主的脸便拉了下来,声音里有了明显的霜冻“她真这么说的”
苏取眉作势想了想,正待再补充几句时,余光忽而捕捉到远处的动静,眸子随即便亮起来“王爷来了。”
这句话中的喜色太过明显,就连沃檀也立马被吸引住,视线向前眺去。
清幽的水榭走道中,披着牙白氅衣的郎君,在卫从管家等人的陪同之下缓步行来。
但见他面如莹玉,眉眼温煦,走过轩楹之上停潴着的淡金日阳时,人如清风朗月,不可攀摘。
一见景昭,沃檀头穴绷紧,怒气比庙里的香火还要旺。
她鼓起两腮,蠢蠢欲动地估算起距离来。
五丈,四丈,三丈。
人越来越近时,沃檀伸手摸了摸藏在袖中的匕首,若此时将这匕首飞甩过去,便可立刻取他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