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景昭不知自己正被怎样腹诽, 他曼声道“且让本王猜一猜,贵寨之所以隐居于此,怕不是自愿, 而是被迫罢”
守墓人守的不只是墓, 也是他们这些知悉墓穴位置的苗人,而至于此间苗人为何甘愿受其看护
景昭望向木然失色的老族长, 忽而肃然起了个誓“本王今以大邱亲王之身立誓, 若诸位愿除邪佞, 本王定倾尽所能,助大家摆脱旧朝所制”
听过他的话,老族长神色变个不住, 一霎又一霎, 都是肉眼可见的挣扎。
这挣扎之中, 亦有疑信参半的瞻与顾。
“哈哈哈哈”
一阵咬牙切齿的大笑传来, 是那高爷闹出的动静。
他眼中有着无尽的轻蔑与讥诮“好个九王爷,真真是口舌生花的人物。罢罢罢, 既我皇墓已然被毁, 也再不必费这心机守成了”
说这话便是破罐子破摔, 那高爷作出要同归于尽的架势, 将手中女童儿一拎,吓得不少人嘶叫起来。
景昭在这骚动之中瞥去一眼, 轻飘飘递出话道“尔等若敢动轻举妄动, 你们那位主子,亦便是桓王之后,想是不日也要魂归西天。”
桓王这样的字眼已是敏感至极, 莫论还有后头那句。
姓高的如遇雷轰, 动作瞬时僵住“你说什么”
景昭从容不迫地泛了个笑“若不信, 你们朝后看。”
受他目光牵引,众人齐齐拧身。
便于这当口,一支羽箭以极快的速度破空而来,弹指之间倏然而至,直直射中那姓高的身后一人。
沃檀武功虽不高但动作却快,趁姓高的错愕之际,她悄然接近,刹那身动如电,从他手中救下小女娃。
而寨子的东侧方向,一队人矍然出现,正正便是秦元德他们。
韦靖大步跑来,口中得意地刺道“王八羔子还真以为我们打你不赢不过是暂且留你们苟延残喘,当带路的狗罢了”
那高爷知是中计,气得浑身打颤,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倒是伤口又崩出血迹,染得衣裳湿了一块。
见先前与之苦战的一干人逼近,他眼中渐露癫狂之色“呸小人得志,看你们这摇头摆尾的畜生样,以为这便赢了不成我且告诉你们,这寨子进来或许容易,但想出去,怕你们是没那个命了”
威胁的话太过绝烈,景昭心中陡然生起一丝不好的预感,可他刚要唤人,那姓高的与余下的几名守墓之人便侧头在衣领上咬了个什么,接着将弯刀一横,竟脆快了当地自刎了。
这一幕发生得委实太快,景昭曲了曲指,看向四围。
除开惊得跪在地上的老族长外,就连一应苗人,竟也纷纷怛然失色,如丧考妣。
韦靖不明就里,还上前去搀扶族长“老人家莫要怕我们王爷是一诺千金之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必然不会骗您。”
老族长打着哆嗦,露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神情“不是,不是这个”
“啊”韦靖困惑“那是什么怎么了”
数刻之后,众人知晓了这里头的猫腻。
这事的余波,非同一般。
自这寨子半被封闭之后,寨中一应采买之事皆由守墓人负责,苗人从不被允许离开太远,盖因离开之时,定会吸入那林间之障气。
如若超过半个时辰没有回到这寨子中,或无法及时服用解药,则最多三日,脏腑尽衰。
而解障气之毒的法子,只那姓高的知道。
听罢事由,景昭陷入默然。
原以为苗人们怕的,只是这群守墓人无法被灭,或他的诺言并不作数,却原来,还有这么一层顾虑在。
而许是悲极生乐,很不合时宜的,沃檀手腕激麻,甚至生出些幸灾乐祸之感。
格老子的,算无遗策的九王爷,终于又吃了回瘪
再看韦靖,他虽与沃檀算不上熟,但这么一阵子接触下来却对她有了几分了解,此刻一看她脸色,便知这人没憋好心。
他故意捅沃檀伤口“你那几个同门被我们捉了,你要不要去看看”末了又道“不过真论起来,跟踪找这寨子他们也是帮了忙的,虽谈不上功过相抵,但留着多活个一两天应该不成问题”
沃檀想也不想,轻快地应了句“不看,直接杀了吧。”
答得这么果决,倒令韦靖绊住了舌。
此女这样心狠,往好听了说是干大事的,但要往拐了讲,便是个至为寡情之人。
可是
韦靖视线跟上,见沃檀挪了几步,走到自家王爷身边,从王爷衣袋中掏出几颗红彤彤的,像是喜糖一样的东西来。
王爷偏头看她一眼,收得只剩两颗,且说了句不要贪吃。她也没动粗,老鼠一样拱了拱鼻子,便乖乖坐去王爷身边剥糖纸。
这样生死尤关的时刻,俩人竟有种现世安好的亲近之感
韦靖迷茫片刻,眼神一飘,却撞见秦元德猪肝般的脸色,不用说也猜得到,是被这二人间的恩爱给魇住了。
单看那模样,不知内情的,还以为他们王爷抢了这秦元德的女人。
“”
长案旁边,沃檀嘬着糖,像是不晓得有好几道视线打在自己身上似的,自顾自把糖纸塞到景昭新披上的风帽里头,听一干人说话。
直至此时她才知道,原来这帮苗人之所以收留她和病秧子,其中的用意,不止一层。
当间的头一个,便是试探。
在猜出她与病秧子是盗墓之人时,苗人们又是忐忑,又是欣喜。
单见气度,他们看出病秧子不是一般人。满月酒中暗示要的祝批,也算是想让病秧子透露些内情,而病秧子不藏不掖,仅凭两行汉文诗,便爽快交待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只老族长头先还道他是大邱朝某位高官,却不料,竟是位亲王。
也是因为身份太高,既令苗人喜不自胜,也让他们不敢相信。
而苗人之所以不在一开始便直接表明用意,则为的,是提防。
倘使守墓人都全乎着回来,那便证明她与病秧子这批所谓的盗墓人无甚用处,届时将他二人献出去,苗人照样全乎。
这份心理用意一经挑破,在场的韦靖万里等人,俱是暗暗咬紧了牙,面色难看得紧。
可在沃檀看来,人不为已天诛地灭,这并不是多么难以理解的心境。换了她,多半也会这样。
至于苗人最后也便是最终图的,左不过,是求生二字罢了。
一片沉默中,景昭出声道“诸位之所以惧怕那群守墓人,且甘愿被关在这寨中不与外界联系,除却障气之毒外,恐怕,还有旁的原因”
提起这茬儿,老族长却眼神躲闪,口舌支吾起来。
韦靖没能憋住,率性脱口道“且莫说现在咱们所有人都是同根绳上的蚂蚱,冲着我们王爷的坦诚,难道还不值老丈一句实话”
景昭眼风扫过去,韦靖立马软了胆子“是属下造次了,属下知错。”
见韦靖挨了批,沃檀送去个挖苦的诡笑,又懒懒地指了指那老族长右臂“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跟这个有关系吧”
她这一指,就连景昭都看了她一眼,双目含笑,满带赞赏。
秦元德在旁久不出声,此刻见二人状态越发亲密,不禁坐立难安,便出口搅和着问“何意他们右臂莫非有什么玄机不成”
沃檀没搭理他,倒是引得景昭移目望去“若想知当中玄机,秦都帅,何妨先亮一亮你那枚军符”
秦元德木住。
少时,他下意识收了收面容“什么军符末将不知王爷在说什么。”
知他轻易不肯承认,景昭离座起身,朝老族长微微伏首。
他堂堂亲王之躯,这般已是极大的礼数,登时吓得那老族长也自坐位上站了起身,局促不已。
景昭义正辞严“还请老丈一揭内情,莫要隐瞒。否则就算出了这寨子,怕是寨中族人立马要陷入另一堂危险之中,届时事情大了,本王也爱莫能助。”
在沃檀的记忆中,好似还是头回,见到他这样一本正经地唬人。
气息压低,出挑的眉眼凌厉摄人,声音沉金冷玉般击打人心,很是像模像样。
而果然在这样的威慑之下,老族长面色如土,额角都沁出汗来。
片时,老族长呼吸发紧“还请王爷明鉴”
带着些哽咽的声音之中,老族长缓缓地,撩起自己右边的衣袖来。
但见他那右臂之上,刺有徽腾。
趾间有蹼,全蹼相连,形似雁足。
而据老族长所说,这寨子里的苗人一出生,便要被迫刻上这印记。
小婴儿们皮肤雪嫩,哪里经得住铁器生烙,因而红肿溃烂是常见的事,甚至有过小婴儿因为右臂上的伤而高烧不退,最终不幸夭折的惨案。
沃檀立时想起满月酒上那名小男童,拢起眉头问“这徽腾有什么深意怎么非要给你们刺上”
“这徽腾与旧朝有关,若我们出了寨子被官兵发现,单凭这徽腾,便,便会引来朝廷绞杀。”这番话,是负责照顾沃檀与景昭的那名苗人所说的,虽他口音不太标准,但意思却表达得很是清晰,且当中的畏惧,不难分辨。
谁不想堂堂正正活在人世之间谁愿意背负旧朝余孽这样不容于世的,走钢索般的包袱
尤其族长这样的人物,筹划整族人的安危与未来,怎会愿意让族里世世代代都活在旧朝的阴影之下,无法堂堂正正出现在市井之中,甚至连走出这片寨子,都可能给整族人引来杀身之祸
他们想光明正大地活在世间任何一片土地之上,想毫无顾虑地与其它族人相聚相会可这一切的前提,不仅是要脱离那些守墓之人,还要彻彻底底的,与旧朝割裂开来才行。
而所谓盗墓人的出现,于他们来说,自然与救命稻草无异。
听罢这许多话,在场众人哗然,沃檀眉头的褶亦是深了三分。
这行为再明显不过,就是要让这寨子里的苗人在外头无立足之地,让他们知晓出了这寨子,便是死路一条。
在这样的百般压制之下,使得苗人们既怕那群守墓之人,也怕外头的世界。
为防寨中苗人透露这墓穴位置,那帮鳖孙真是煞费苦心。
韦靖挠了挠耳朵“可是,好似不曾听说有这个法子辨识旧朝势力是编来骗人的吧”
“此事,便要问及秦都帅了。”就着他的话,景昭看向秦元德“秦都帅,可否借你那军符一观”
众目睽睽之下,秦元德攥着拳思虑良久,最终,还是从身上摸出块军符来。
那军符是乌金所铸,而正面的图徽,竟与这些苗人手臂上所纹的徽腾一模一样
景昭声音沉洌下来“若本王所料不错,待此行回京,秦都帅便会将这军符呈予东宫。假以时日,东宫便会上奏御前,称是费心寻得。届时凭这上头图徽,便可查出旧朝余孽,且进行清绞”
秦元德咬了咬腮帮,没有说话,却已是默认的姿态。
一众苗人鼎沸骇然,其余人亦是瞠目不已。
至此,沃檀总算知道了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这劳什子军符,恐怕是她们门主另行送给东宫,给东宫示好的礼物,也是进一步换取东宫信任,且用以撇清六幺门与旧朝关系的有力证据。
反正这东西交到御前之后,朝廷最终绞杀的,也会是这寨子里的苗人。而彼时反正墓穴已经暴露,这些苗人,自然也就没了丁点价值。
再说那批守墓人,要是没死,便会与她们门主牵上关系,最终暗暗加入六幺门,继续为复国大业效力。
思绪通到此处,沃檀指尖发麻,不寒而栗之余,看着这堂里堂外的老老少少,陡然生出不忍之心来。
当年被征来修筑墓穴,最终沦为被看管的对象,世代被变相地囚在这寨子里头不说,如今还预备当作旧朝势力所绞杀,被献给那东宫去当邀赏。
她们那位门主,当真手段狠辣,心性非常人所及。
“大人”
一片哀吼,拉回沃檀神思。
她抬目一看,却见这寨中苗人竟通通跪了下来,在老族长的带领之下,开始向秦元德凄声求饶。
这事实委实太荒唐,除苗人外的一干人等除了震惊,便只有缄默了。
而于秦元德来说,若苗人暴动或是硬抢,他或许还有得拉扯,但用这样的方式,又让他如何自处,如何面对
天穹渐灰,光线暗下。
厅堂内外,哀求声有老有幼,此起彼伏。
而此时,筵席之上刚满月的那位男婴被抱着跪去秦元德跟前,其父母红着眼睛,缓缓掀起小婴儿右臂的衣袖。
溃烂之处,触目惊心。
秦元德眼珠子颤了颤,牙关咬紧着,脸都发青了。
连个蒙冤老仆都会不余余力相帮的人,怎看得了这种场面
半晌之后,他闭上眼,将那军符扔进炭炉子里,彻底给熔了。
极尽闹腾与跌宕的一天,寨子里依常入夜了。
暮鸦飞转,多数人也都精疲力尽,等着被安排歇息。
纵是暂时出不去,便要先想法子在这里头安顿下来,再钻研离开的事。
景昭俨然已成了整个寨子的中心人物,近乎所有人都问他讨主意,还有王府的人围着他,等着关心这些时日的安危。
而沃檀则被秦元德挡住去路,问及近日情况。
沃檀与他打哈哈“我哪哪都好,吃睡不缺,还算滋润。”
秦元德看了眼景昭,缩起眉头道“这些时日,你与王爷”
出路在哪里都不知道,还关心这些有的没有的沃檀不能理解。
她在秦元备身上看到阿兄式的啰嗦,一时心头乱糟糟,干脆反问起外头的事“那些守墓人都死干净了”
秦元德顿了顿“王府那些人诡诈,引得另一拔伏击者与他们对打,最终两败俱伤。”
说起这个,沃檀倒真来劲了“另一拔也是朝廷的人你认不认识”
“莫要问太多,知道这些对你不安全。”秦元德避而不答,鬼打墙似的,又绕回一开始的话头“你到底云英未嫁,姑娘家家的,与九王爷那样的外男,还需避嫌才是。”
沃檀是真没想到,这人居然能比她阿兄还啰嗦。
为摆脱秦元德,沃檀干脆扬起微笑,字正腔圆地答道“我早跟他同床共枕,就差没生孩子了,秦都帅还要问什么”
“你,你”秦元德双眉紧凑,一时怒至无言。
见他气得像要撅过去,沃檀登时笑不可抑。
不仅如此,她脚尖一转,竟是当着秦元德的面跑去找景昭。
景昭正吩咐着事务,冷不防腰间被一双软臂抱住,后背旋即缠来熟悉的女体香气,姑娘家靠在他背后嗲声嗲气“你好了没呀人家累了,想回房休息”
景昭身形一滞。
任谁好端端被贴成这样,且还是大庭广众之下被缠磨,想来都不止是错愕二字能形容。
软玉温香不是不好,但若私下温存自是消受无穷,这般当众搂搂抱抱虽谈不上有伤风化,却到底是于人前受窘,下不来台。
尤其如他这样任谁看都端正自持,在下属面前还凛有积威的人物。
众人面面相觑,又是惊疑,又是诧然,一时连刚才谈的是什么都给忘了个精光。
景昭略略转头,便看见不远处站着个突眉暴目,恨不得生砍了自己的秦元德。
他大致猜出了些什么,可要推开偎来的这幅娇柔,总是不能够的。
暗自叹了口气,景昭拍拍腰间那双还算安分的手,温声哄道“再等片刻,很快就好。”
韦靖与万里共视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看出深重的抽搐。
好嘛,这又是在演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