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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谢星摇觉得很懵, 很离谱。

    她当初把原著小说看了个遍,晏寒来自始至终冷淡疏离,从未有过失态的时候, 可如今这

    她甚至不由自主开始怀疑,跟前的这人, 当真是晏寒来么

    尾巴扫过的触感轻轻柔柔, 谢星摇下意识想躲, 荡开的水声却更显静谧与暧昧。

    晏寒来显而易见地蹙了眉, 迅速收回狐尾, 低声道“抱歉。”

    被水这么一淹, 他声音更哑了。

    谢星摇平日里习惯怼他,这会儿面对一个连站立都勉强的病患, 少有地放柔嗓音“没事。你这是发烧患热病了”

    “无碍, 旧疾复发。”

    晏寒来沉声, 能听出点儿咬牙切齿的味道“你走。”

    谢星摇没多犹豫“哦。”

    他们勉强算是规规矩矩按照剧情在走, 晏寒来在原著里活蹦乱跳那么久,不至于栽在开头。

    更何况这人不傻, 倘若当真出了大问题,一定不会主动让她离开。

    她与晏寒来半生不熟, 人家既然下了逐客令, 自然没有继续留下来的理由。谢星摇右手扶上岸边,手腕用力, 正要把身子往上撑, 倏地又听见一道水声。

    比之前那道轻一些, 却近了许多。

    晏寒来猝不及防抬起手臂, 用掌心蒙住她双眼。

    水花四溅, 谢星摇当即炸毛“你干什么”

    没有人回答。

    唯一的回应, 是对方指尖上抑制不住的轻颤。

    他大概难受到连话也说不出来,口中沉寂,呼吸却是越来越急、越来越重,在一片昏暗的视野中,宛如拥有了实体,幽幽绕在耳边。

    谢星摇耳根有些痒。

    这是种很难捱的感受,因为看不见,其余感官变得尤其敏锐。

    晏寒来的掌心冰冰凉凉,潭水湿漉,顺着指尖落在她下巴;耳边水声不断,与呼吸悄然交织,很凉,也有些热。

    与此同时,她听见晏寒来开口“不能看。”

    不是“不要”,而是“不能”。

    即便到了这种时候,他仍然保持着古怪的傲气与自尊心,吐字破碎无力,却也有不容置喙的笃定。

    偏偏谢星摇最不爽他这种命令式的语气。

    “什么不能看”

    她轻轻一顿“譬如晏公子那条尾巴”

    果不其然,晏寒来闻言恍惚了瞬息。

    感受到压在眼睛上的力道减轻,谢星摇抬手,拂去他掌心。

    于是一时间四目相对。

    晏寒来的脸色比之前更加差劲,几乎见不到一丝一毫健康的血色,眼神凶巴巴雾蒙蒙,裹挟三分恼意。

    类似于一种名为“羞恼”的情绪。

    他身后的尾巴在水里浸出红霞,而在他头顶,则是两只毛茸茸的、挂着红色珠坠的雪白耳朵。

    被她目光触碰到的瞬间,那双耳朵抖了一下。

    原来蒙她双眼,是为了藏住这对狐狸耳朵。

    这是哪门子狗急跳墙的笨办法,晏寒来是小孩儿吗。

    晏寒来表情极凶,抬手又打算捂她眼睛,只可惜这一次没能得逞。

    因为下一刻,他纤长白皙的左手,整个化为了粉白色的狐狸爪子。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少年彻彻底底变成一只白毛狐狸,噗通落进水里。

    他人形时身形颀长,能轻而易举站立水中;这只狐狸看上去只能算半大,与猫猫狗狗一般大小,毫无预兆这么一变,被水淹了个透。

    看晏寒来那副浑身无力的模样,说不准会沉到水底。

    谢星摇一把抹掉眼前的水渍,俯身去捞“你还好吗”

    说了又觉后悔,这毫无疑问是句废话,晏寒来显然跟“还好”这俩字搭不着边。

    好在狐狸显眼,她没费多少功夫便将他捞出水面。

    对方的状态比她想象中更加糟糕,狐狸双眼紧闭、周身不停发抖,爪子软绵绵搭在她手背,肉垫碰到少女细腻的肌肤,下意识抓了抓。

    谢星摇还是有点懵“晏寒来”

    狐狸没答,身子动了动,缩成一个圆圆的团,好似冷极。

    对了,冷。

    不停打寒颤,面无血色、浑身发热,和发烧症状差不多。虽然晏寒来的状况明显比发烧严重,但归根结底,应该是体内聚有寒气。

    谢星摇对救赎治愈的戏码没兴趣,也懒得眼巴巴去贴人家的冷脸,期待能有某天感化反派。

    可如今狐狸在怀,为他驱散寒气不过举手之劳,这点忙,她还不至于不帮。

    幽潭里着实冷了些,她顺势上岸,从储物袋中拿出绷带与一条棉巾,裹住白狐狸脑袋。

    晏寒来动了动爪子,像在挠痒痒。

    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氛围终于一点点退下,谢星摇低头,先包好爪子上的血痕,再为他擦干头上水珠。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货真价实的狐狸。

    这种动物长得漂亮,双目细长、脸颊尖尖,绒毛干净得像雪一样,只不过晏寒来有些特殊,在耳尖与尾巴上生有玄红纹路,纯白之余,平添瑰丽艳色。

    毛茸茸的小动物比男人可爱许多,她的手心隔着棉巾,自狐狸耳朵一直擦到后脑勺。晏寒来许是感受到这股力道,懵懵把眼睛张开一条缝,耳朵摇一摇,下意识仰头。

    也恰是此刻,他见到谢星摇。

    恍惚的神智终于清醒,琥珀色眼瞳倏然之间睁开睁圆,狐狸挣扎一下,肉垫拍拍她手背,一丁点力道也没有。

    谢星摇蹙眉“别动。”

    她停顿稍许,如同一个幼稚的报复,刻意模仿出与他相仿的语调“不、能、动。”

    狐狸继续挠她手背,肉垫上的软肉轻轻向下压,架势倒是凶巴巴。

    “这是怎么回事,毒,怪病还是咒术”

    谢星摇把脑子里的术法回忆个遍,心中默念御暖术的法诀,为掌心添上热度“看你的样子,没找到解它的办法么”

    虽然对象是晏寒来,但她不得不承认,狐狸真的很好摸。

    这个种族的外形格外漂亮,单单看着狐狸眯眼晃耳朵,就是一种视觉享受。

    被她触碰的绒毛比猫猫狗狗更加纤长,皮肉柔软,仿佛只有薄薄一层,当她柔柔一捏,似乎能感受到温热淌动着的血管。

    而且尾巴当真又大又软,整个蜷在她怀中,像抱了团热乎乎的云。

    谢星摇没忘记这是晏寒来,手中动作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偶尔稍稍用一点力气,也不算太过分。

    只不过她力道虽轻,指尖压过狐狸脖子时,对方仍会整个炸毛一下,下意识晃悠爪子。

    这也太怕痒了。

    谢星摇忍不住抿抿唇边,止住即将到来的笑。

    她这边不亦乐乎,另一头的白狐双目沉沉,毫不掩饰神色里的烦躁与戾气十足。

    晏寒来心情很糟糕。

    在三名凌霄山弟子之中,唯独谢星摇最是与他针锋相对,时至如今,他非但在此人面前现出原形,居然还

    晏寒来咬牙。

    还被她一把抱住。

    他想破坏些什么东西,例如用刀划破自己手掌,就像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可在浑身乏力的状态下,就算想把谢星摇推开,也只能用爪子碰碰她。

    她甚至惊讶道了句“你的肉垫好软哦。”

    倘若不是还留有一丝理智,晏寒来甚至想一口将她咬住。

    更令他感到羞赧的,是自己渐渐放松的身体。

    被人抱住的感受十分古怪,隔着一条薄薄棉巾,狐狸能感受到谢星摇手上的热度。

    被擦拭过的地方生出倦怠与暖意,颤抖着的肌肉一点点松懈下来,似乎有电流勾在她指尖,指尖向下,电流也随之往下,炸得筋脉发麻。

    暖烘烘、软绵绵,叫人不想动弹,放弃挣扎。

    他厌恶这样的身体,恶狠狠咬住下唇,有血的味道在舌尖溢开,晏寒来终于开口“放我下来。”

    冷不防听见他的声音,谢星摇一愣“嗯好。”

    不等她有所动作,怀中的白团倏然一动。

    如同一团飞旋的蒲公英,狐狸轻盈跃起再落地,再眨眼,已然恢复了最初的少年郎模样。

    奈何这位翩翩少年郎,他表情不大好。

    谢星摇感受到风雨欲来山满楼的戾气,条件反射后退一步。

    她身后是棵挺拔俊竹,当脊背撞上竹身,晏寒来由妖气化出的刀也来到了跟前。

    他显而易见动了怒,耳朵上的绯色快要滴出血来,双眸亦是布满血丝,能看出疯狂的杀气与执拗。

    少年高挑的倒影漆黑阴沉,谢星摇理直气壮直视他眼睛“我在帮你。”

    晏寒来没恢复全部力气,尾音轻轻抖“我让你走。”

    谢星摇不落下风“是你先变成狐狸掉进水里,若不是我把你捞上来,喝潭水去吧你就”

    “我就算被淹死,也不关谢姑娘的事。”

    他说着勾勾嘴角,眸光清冷,满带讽刺“你不是一直觉得我来路不明,不愿与我生出纠葛么”

    谢星摇想说你有病啊,就算再不喜欢一个人,她还没到见死不救的地步。

    秉承祖国接班人的良好素质,她努力压下这句话,学着晏寒来的神色挑衅一笑“我偏就想与晏公子生出一点儿纠葛,你管我”

    偏想同他生出一点儿纠葛。

    晏寒来定然没料到她有这般厚脸皮,被说得一呆,怔然愣住。

    “至于后来,我看你一直发抖,就想着把水擦干热乎热乎。”

    谢星摇看出他的错愕,高高扬起下巴,底气更足“经过我的照料,晏公子现在不就活蹦乱跳了么”

    晏寒来眸光一动,嗓音更哑“照料一个御暖术,能让你”

    他不知想到什么,眼中暗色愈浓,死死盯住她双眼,愣是没再说话。

    这副模样凶是凶,但莫名夹杂了点儿古怪的羞恼,与他耳边的绯红遥遥相映,把谢星摇看得莫名心慌。

    她硬着头皮答“怎么不是照料。狐狸那么小,我一抱就”

    说到这里,她也后知后觉停顿下来。

    等等。

    不太对。

    她抱小猫小狗习惯了,看见毛茸茸便情不自禁前去招惹,然而狐狸再可爱,它也是晏寒来。

    在她看来,那不过是只软萌无力的小动物;于晏寒来而言,他是真真切切地,在方才,被她整个抱住了。

    而且还被从头到尾摸了个遍。

    这个念头有如火星,甫一想到,就在耳边迅速蔓延燃烧,散开无穷尽的热。

    谢星摇腾地一下,觉得面上发烫。

    难怪晏寒来会如此羞恼,以他的自尊心,没把小刀往她脖子刺,已是仁至义尽。

    四周实在尴尬,安静到能听见哗哗风响。

    她没再说话,摸摸鼻尖,又摸摸耳朵。

    谢星摇决定转移话题“嗯你好点了吗”

    晏寒来一言不发,双眼沉沉。

    谢星摇拼死挣扎“要不咱们把先把刀放下来危险物品,这样拿着不妥吧。”

    晏寒来神色冰冷,一双琥珀眼瞳好似清潭流波,水光潋滟,露出底下深褐色的磐石。

    谢星摇破罐子破摔“男子汉大丈夫,被抱一抱怎么了我、我还头一回抱人呢”

    这番话厚颜无耻,对方听罢果然蹙了眉,勾起一个讥诮冷笑“那我还应当向谢姑娘道歉、悔恨污了姑娘清白不成”

    他语气里听不出起伏,刀锋冰冷,时时刻刻溢出森然寒光。

    若是在这时候认怂,指不定会被他如何对待,谢星摇心里打鼓,明面上竭力保持镇静“都说男女授受不亲,我不顾后果下水救人,晏公子却耿耿于怀,如此扭扭捏捏么”

    一段话说完,她悄悄给自己打了个一百分。

    晏寒来这人看起来冷淡又毒舌,按照书里的设定,其实很少与人交流接触。

    他习惯于直来直去的讽刺,说白了就是只涉世未深的刺猬,对付这种人,一旦把他绕进她自创的逻辑里,保准晕头转向。

    而事实是,听完她一番叽叽喳喳,晏寒来浑身上下骇人的戾气确实淡了些。

    谢星摇乘胜追击“面对救命恩人,你却拿刀对着我。”

    晏寒来后退一步,收回拿刀的左手。

    他颇有不耐,手中小刀倏然化作一缕黑烟,转眼消失不见“我没有扭捏作态。”

    谢星摇“你说话还这么凶”

    晏寒来别开视线,微抿唇边。

    他拿她没辙。

    她被幽潭里的水冻得不轻,同样是脸色苍白、周身没什么力气,这句话说得张牙舞爪,奈何尾音极轻,带了点儿实打实的委屈,听上去如同猫爪挠。

    猫爪轻轻过,紧随其后,是一阵无言的沉默。

    谢星摇摸不清对方的态度,用余光暗暗瞟向少年人硬挺的面部轮廓;

    晏寒来心中烦闷,不知应当如何应答,匆匆看她一眼。

    他身上的水渍被烘干大半,谢星摇却仍是湿漉漉。

    雨后的春日凉意处处,被微风裹挟到每个角落,凝出雾气一样的水珠,幽潭冷彻,更添寒凉之气。

    她身着一袭绛色长裙,轻纱沾染潭水,沉甸甸贴着皮肤;有水滴顺着发尾往下淌,乌发垂落,好似一片湿漉漉的晨间浓雾。

    脸色是白的,耳朵和脸颊倒是红得厉害,想必是寒气入了体。

    浑身湿透,谢星摇下意识觉得太冷,往手心呼了口热气,一抬头,居然见晏寒来向自己靠近一步。

    她条件反射做出防备的姿态。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讽刺、嘲弄、咒术、小刀,她脑子里的设想扑了个空,晏寒来面无表情站在她跟前,兀地伸出左手。

    他没念法诀,手掌更没触碰到她的身体,只需虚虚停在很近的上空,便让谢星摇生出惬意温和的热。

    咒术天才的御暖法诀,果然不需要直接触碰。

    湿答答的水滴原本像蛇一般盘踞全身,如今热气蔓延,将这种令人不适的感觉一下子驱逐殆尽。

    先是皮肤,再是经脉血液、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整具身体皆被暖意包裹,她眨眨眼,竟有些舍不得停下。

    谢星摇迅速把这个念头逐出脑海,停顿片刻,轻声开口。

    “多谢。”

    “多谢。”

    谢星摇

    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她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速速抬头,晏寒来恰好避开目光。

    晏寒来,居然向她道谢了。

    他不是一向以自我为中心,脾气差劲得要死么

    他之所以道谢,显然是为了被救出潭水那件事。谢星摇不是无理取闹之人,心中虽然别扭,仍是低低再次出声。

    晏寒来既然都能退上一步,她若装哑巴,未免显得得寸进尺。

    “抱歉。”

    “抱歉。”

    又是两种声线一并出现,同样干巴巴,同样带着迟疑。

    谢星摇脱口而出“你为何要向我”

    哦,这人刚拿小刀吓唬她来着,那没事儿了。

    晏寒来亦是敛眉。

    他以为自己摸清了谢星摇的性子,巧舌如簧、绝不吃亏,无论如何,不会折下自己的面子说对不起。

    想不明白。

    亦是此刻,眼前的少女眨动双眼,长睫如鸦羽翩飞,淌出清浅笑意。

    “我当时真没想那么多,就想把你救上来,因此多有冒犯。”

    谢星摇轻咳一下,语气正经“晏公子,我这里有个小小的问题,能不能问问你”

    或许她并非冷血之辈,想来也是,如若当真心狠,怎会在白家的废墟里对一群怨灵说那么多废话,只为将他们超度。

    晏寒来神情稍有缓和,继续帮她把衣物烘干“说。”

    “就是,”谢星摇压低声音,好奇眨眨眼,“你方才那是,生病了”

    晏寒来含糊其辞“算是。”

    这根本不算是个有诚意的答案。

    他整理好散乱的衣襟,听谢星摇毫不犹豫道“你若不想说,那我换个问题。”

    这人有个优点,从不刨根问底,探寻旁人的秘密。

    少年的神色缓和些许,听她沉默一会儿,轻轻出声“就是,那个,晏公子,我顺毛的手法怎么样从前在家的时候,我经常摸猫猫狗狗只可惜它们没办法告诉我感受。”

    晏寒来

    晏寒来沉沉盯着她,半晌没说话。

    这只狐狸闭口不言,她得不到心心念念的答案,琢磨着正要出声,忽地睁大双眼。

    谢星摇“烫烫烫烫烫晏寒来,你公报私仇”

    晏寒来这厮居心不良,使用御暖术时故意抬高温度,把她灼得一个激灵。

    好在他掌握了分寸,升温只是短短一瞬,热度也在可接受范围,谢星摇叫得厉害,其实一点儿伤没受,只想吓唬吓唬他。

    晏寒来的咒术比她精进许多,不消太久,纱裙便被祛尽了水渍。两人结伴下山时,已然日薄西山。

    傍晚时分,正好吃晚饭。

    月梵与温泊雪在房中等候多时,见他俩回来喜笑颜开,一行人收整一番,决定前往连喜镇最大的酒楼。

    抵达酒楼再仰头去看,太阳早就不知去了何处。

    “诸位便是凌霄山来的小道长吧。”

    立在门边的小厮眼力上佳,一见他们,立马咧嘴露出一个笑“我记得小道长们订了厢房请随我来。”

    月梵悄悄传音入密“古代的服务员态度这么好吗”

    “这是家有名的酒楼,要是放在二十一世纪,应该相当于星级酒店。”

    谢星摇耐心解答“而且我们解决江家的妖魔鬼怪,救了不少无辜百姓,名声不错订厢房时需要报出身份,老板娘听见我的名字,当即为我们留了最好的厢房。”

    居然是传说中的贵宾待遇,降妖除魔还有这好处。

    月梵点头,若有所思。

    酒楼不大,胜在精致典雅。

    他们跟着小厮行在长廊上,两边是红木筑成的高墙,四下雕梁画柱云纹飞舞,烛火轻摇,荡开阵阵涟漪。

    酒香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耳边则是不知从何而来的笙歌舞乐,偶有夜风吹拂,掀起两侧暗红色的纱帘,光影斑驳,美轮美奂。

    他们的厢房在酒楼最高处。房门打开的瞬间,谢星摇感受到月梵与温泊雪皆是眼前一亮。

    “说老实话,”月梵努力保持圣女风姿,继续传音,“这是我吃过最豪华的饭店。”

    温泊雪身为逐梦演艺圈的小演员,早就见多了诸如此类的应酬,这会儿把注意力一股脑集中在桌上的饭前点心,仍是看得两眼放光“饿饭”

    小厮笑道“道长们请落座。饭菜会陆续上齐,在那之前,不如吃些点心压压肚子。”

    谢星摇礼貌点头“多谢。”

    “哪里,应该是我向诸位道谢才对。”

    小厮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咧嘴一笑,露出白亮亮的牙“被抓进江府的那些人里,有与我相依为命的兄长。听他说,江府的妖魔杀人无数,最爱用活人血肉增长修为,倘若不是道长们,我今生再没办法同他相见了。”

    温泊雪不好意思,一声不吭红了耳根。

    月梵平日里那么大大咧咧的一个人,居然也手足无措摸了摸后脑勺“不用不用,这是我们职责所在。那个举手之劳罢了。”

    小厮感激笑笑,很快离开厢房筹备吃食。谢星摇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因是侧着身子,抬头便能望见窗外的长街。

    她之前过得提心吊胆,没有心情欣赏这无边景象,如今看来,古时的夜晚比影视剧里更加热闹,也更流光溢彩。

    夜色仿佛是从四面八方长出来,悄无声息又无处不在,长街漫漫,恍如一条被墨水浸透的长弧。

    街灯长明,照亮鳞次栉比的房屋,也照亮不停吆喝的商贩、你追我赶的孩童,以及一整条街的人潮如织。

    无比真实的修真界,在此刻无比贴近地,在她眼前铺陈而开。

    “好漂亮。”

    月梵凑上前来,由衷感慨“比游戏建模真实多了。”

    谢星摇笑“这里就是现实呀,我们就在修真界嘛。”

    月梵扬扬下巴“要是再来几个大帅哥就好了,清冷师尊霸道师兄病娇师弟,古风乙女游戏,当下最火我当时怎么就玩了卡卡跑丁车,而不是合欢宗养鱼手册呢听说想攻略谁就攻略谁,还能嗯哼嗯哼那啥啥。”

    两个女孩叽叽喳喳讲悄悄话,温泊雪看看身边的晏寒来“晏公子似乎心情不大好”

    晏寒来扬唇,眼中不见笑意“无碍。不过是今日前往医馆后山,遇见只叫人心烦的猫。”

    谢星摇本在欢欢喜喜讨论合欢宗海王的养鱼手册,虽然无心去听他们二人的交谈,耳边却被夜风携来几缕余音,当即抿唇住了口,飞快瞧他一眼。

    “猫”

    温泊雪哪里知道其中深意,好奇道“晏公子讨厌猫”

    “倒也不是。”

    晏寒来生有一双狭长凤眼,而今似笑非笑微微弯起,本应是张精致的美人图,奈何沾染了冷意,显出生人勿近的距离感“那猫总跟在我身后,扰了清净。”

    谢星摇恶狠狠咬了口点心。

    后山自始至终没出现过一只猫,晏寒来哪是在抱怨猫咪,分明在指桑骂槐,阴阳怪气地讽刺她。

    “猫”

    温泊雪恍然大悟,和善笑笑“晏公子,这你就不懂了。山里的动物一向怕人,野猫尤其胆小,若是遇见有人经过,往往会头也不回地跑开。那只猫跟着你,定是因为喜欢你、想和你更接近。”

    晏寒来一口茶呛在喉咙里,蹙眉轻咳几声。

    谢星摇当场炸毛“谁、谁喜欢他”

    她下意识脱口而出,瞥见温泊雪困惑的眼神,正色继续道“也许那只猫恰好和他同路,或是许久没见到陌生人,一时觉得新鲜我在山里的时候,也见到过一只特别黏人的狐狸。”

    四下安静一瞬,晏寒来面无表情抬起视线,与她的目光在半空冷冷交汇。

    谢星摇挑衅扬眉。

    她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晏寒来既然开了个头,她不介意来场反击“白狐狸,尾巴有红色暗纹,可能受了寒,一直往我怀里钻。”

    “狐狸”

    月梵满眼羡慕“我还从没见过真正的狐狸呢。它多大,长得可不可爱,抱起来舒服吗”

    晏寒来神色不善,极不耐烦地别开脸去,猛然喝下一大口茶。

    “应该有这么大,特别可爱,而且”

    “谢姑娘。”

    谢星摇一句话没完,冷不丁被人倏然打断,一抬眼,晏寒来正似笑非笑盯着她瞧。

    少年停顿须臾,开口时的语气懒散而平静“这盘八锦荟萃乃是地方名菜,莫要只顾谈话忘记吃食,否则菜色冷去,味道便大打折扣了。”

    这是让她停止讲话的意思,对于晏寒来而言,算是一种妥协与认输。

    谢星摇向他得意洋洋勾了勾唇边“多谢晏公子。”

    月梵兴冲冲搅局“等等等等,那狐狸呢”

    “我抱了抱它,然后它就跑了,手感跟猫猫狗狗差不多,没什么特别的。”

    晏寒来既然有了妥协,她便大发善心,飞快略过这个话题,往月梵碗里夹去一块肉“来来来,先吃这个。”

    在他们闲谈的间隙,桌上菜品一样样接连上齐。

    谢星摇做人很讲原则,不会轻易拂人面子、揭人老底,虽知晏寒来是在让她闭嘴,也还是循着他的话伸出筷子,夹起一些八锦荟萃。

    这是盘炖菜,以灵牛的牛肉为主料,雪莲子、沉珂草、灯笼果等等为辅料,光是原材料就价格不菲,再加上制作工艺复杂,理所当然成了本地招牌菜。

    她混着一些米饭,一并送入口中。

    炖菜里自有浓郁汤汁,浓汤将牛肉与配菜裹得满满当当,也在同时沁入米饭之中。

    牛肉被炖得软烂十足,因是灵气滋养出来的兽类,肉质口感皆是上佳;米饭粒粒分明、颗颗饱满,咬下时汤汁溢出,既有肉香,也有各种配菜的酸咸微辣。

    倘若一个人成天都在吃吃喝喝,那她脸上会出现什么。

    止不住的笑容。

    谢星摇操了这么多天的心,不久前甚至经历过一场生死攸关的大战,直到此刻,心中终于被踏踏实实的幸福感团团围住。

    搭配这里面的汤汁,她能干掉五大碗饭。

    晏寒来睨见她因食物而弯弯的眉眼,毫不掩饰眼中嫌弃,扯了扯嘴角。

    嫌弃又怎样,吃东西不是为了给谁看,她偏偏就要暴风吸入。

    谢星摇朝他做个鬼脸,夹菜动作没停。

    “我下凌霄山的时候,也见过几只狐狸。”

    温泊雪吞下嘴里的兽肉,兜兜转转,居然把话题又扯了回来“是在山脚下的灵兽铺子里,我试着摸了摸,手感的确很好。”

    灵兽。

    作为灵兽的狐狸与晏寒来皆乃狐族,身份却是大大不同。

    灵兽虽有神智,然而无法化形成人,智力水平亦远远不及人族,因而被划分为“兽”;晏寒来属于灵狐,先天开了识海,能随心所欲变为人形,故而被称为“妖”。

    “真的”

    月梵来了兴趣“小狐狸是不是软软的温温的热热的,看上去像团雪白毛球球你摸它的时候,它会摇尾巴吗”

    谢星摇细细回忆一下,的确是温温软软,当晏寒来摇尾巴的时候

    她想着不由噗嗤一笑,目光不动声色动了动,与晏寒来短暂相交。

    他耳朵居然红了一点点,眼神则是一如既往凶巴巴,带着几分警告的意思。

    她的这声笑意味不明,晏寒来听罢心中烦闷,当即传音入密,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讥讽道“谢姑娘想得很开心”

    谢星摇毫不犹豫,笑意更深“是挺开心的,毕竟多可爱呀。”

    眼见对方气到耳根更红,她佯装无辜地扬起眉梢“我在想山脚那家灵兽铺子,里面猫猫狗狗小鸭子小鹅都特别乖你以为我在想什么”

    看来这局又是她赢,晏寒来注定无言以对、落得下风。

    谢星摇抿唇笑笑,后背倚上木椅,尾音稍稍抬高“想你呀”

    她的声线清凌干净,带着少女独有的娇憨与清脆,而今噙了笑说出来,尾音如同翘起的尾巴。

    晏寒来眸光冷冽,侧过视线不再看她。

    “它们有点排斥,不情愿让我摸。”

    另一边的温泊雪还在叭叭“我听店主说了,狐狸是不怎么亲近人的,要想碰它,必须慢慢同它培养信任。”

    谢星摇功成身退,一言不发继续大吃特吃,听他颇为感慨地补充道“如果一只狐狸心甘情愿让你抚摸全身,那就说明,它全身心信任和喜欢你了。”

    谢星摇一口饭噎在喉咙里。

    晏寒来欲言又止,烦躁不堪垂下眼睫。

    “这么难搞定。”

    月梵看她一眼,满目羡慕“后山那只狐狸愿意主动亲近你,一定对你很是中意。”

    听他们叽叽喳喳侃大山是一回事,话题主人公忽然落到自己头上,那就完完全全又是另一回事了。

    谢星摇要脸,毫不犹豫当即否认“没有没有,巧合而已,它当时觉得冷,我抱一抱罢了。”

    月梵眯着双眼笑,懒洋洋靠在木椅之上,生有一张出尘绝世的脸,眉目间却是媚态横生,叫人挪不开眼“你这话怎么像是渣女发言,抱一抱不负责,小狐狸要是听见,说不定会伤心哦。”

    失策,大失策。

    原本是她和晏寒来互相挖坑,没成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挖着挖着,两人一起落进了更大的坑里。

    谢星摇沉默无言,暗暗腹诽。

    伤心个毛线球球,他只会恨不得同她一刀两断。

    全场最老实的温泊雪老实一笑,老实科普“狐狸在这方面其实很讲究的。我听说野生狐狸不会让人轻易触碰,只有全心全意托付之人,才有资格抚摸它们的皮毛。”

    谢星摇竭力保持冷静,手中木筷微微颤抖。

    难怪当时被她抱起来,晏寒来会有那么大反应。

    不知者无罪,更何况那会儿情况特殊,她属于救人心切。

    所以她绝对不能心慌。

    月梵恍然大悟“早就听说驯养灵兽很难,没想到这么讲究。听你这么说,倘若擅自去摸野生狐狸的毛,岂不就和采花贼非礼女孩一样”

    她说罢扭头,拍拍谢星摇肩头“你不算,毕竟是狐狸自己找上来的,你们属于两情相悦它能一直往你怀里钻,那得有多喜欢啊”

    谢星摇

    两情相悦,暴击中的暴击。在二人共沉沦的此时此刻,她已经不敢抬头去看晏寒来的表情。

    温泊雪略有惆怅,皱起隽秀的眉“小狐狸中意谢师妹,晏公子也很受那只猫咪喜欢,我就不行了,从小到大总被动物讨厌。”

    谢星摇

    没有猫咪,别提猫咪,让猫咪独自美丽,谢谢。

    她如芒刺背如坐针毡如鲠在喉,悄悄抬眼,看一看不远处的晏寒来。

    很好,这人正低着脑袋默默扒饭,姿势与她如出一辙,许是察觉了这道视线,少年瞭起眼皮。

    两人幽幽对视,又同时把目光移开。

    她心里乱糟糟,像是堵着一口气出不来,用力咬了口软糯的桃子酥,对着晏寒来传音入密

    “乱讲话,都怪你。”

    “最初向他们二人提及那只狐狸,你可不是这副表情。”

    少年冷笑“谢姑娘最好谨言慎行,否则若是同我这种人扯上关系,便是自作自受了。”

    “自作自受。”

    谢星摇面色不改,脑子里迅速搜索反义词,习惯性怼他“晏公子说得笃定,怎就知道不是心甘情愿呢”

    啊。

    稍等一下。

    谁会心甘情愿啊。

    一句话落地,晏寒来怔住,她本人也傻掉。

    晏寒来欲言又止,想说的话全都堵在喉咙,半晌喉结上下微动,默然移开视线,传来最后一道音。

    比起之前,这声音小了许多“有空补补脑子,少说话,多读书。”

    耳后涌起一丁点儿古怪的热,谢星摇拿手背贴贴侧脸,当作方才的一切从未发生,默默低下头去,正襟危坐继续用餐。

    倒大霉。

    下意识唱反调,唱着唱着,把自己给唱进去了。

    丧歌吧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