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景颐瞧着她戒备的模样,觉得好笑。
刚刚还和他说了话,转眼就将自己当成了空气,无视得彻底。
自己一直都在,不过笑了声就将她吓得花容失色。
“陛下,您从不留宿后宫,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赵归雁也很不解,按照惯例,他早该离开了。
“是不是没有宫女伺候您穿衣,所以您才留在这儿”
赵归雁环视了一眼四周,发现偌大的宫殿只有他们二人,想到程景颐金尊玉贵的身份,赵归雁自认为猜到了缘由。
说着,她掀开床幔,望了一眼梨花木屏风上的衣裳,便作势要爬下床,竟是要亲自替他穿衣。
程景颐掀起眼帘,看着她恨不能立刻将他送走的模样,目光耐人寻味。
她这样开心,他却偏不欲遂她的愿。
程景颐心底难得生出几分想要逗弄他的心思,他看着她已经慢慢地挪到了床沿,垂下眼帘,目光落在眼前瓷白的脚踝上,冷不丁,他一把扯住她的脚踝,轻巧地一拉,那只妄图逃离的小猫就跌了回来,继续困在这方寸之地。
天旋地转,赵归雁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就滚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赵归雁“”
她眨了眨眼,脸上满是迷茫。
程景颐道“你是朕明媒正娶的皇后,和你同榻而眠本就天经地义。你想将朕赶到哪里去”
此时她紧紧贴着程景颐,说话间,他的胸腔震动,让她晕乎乎的。
赵归雁悄悄地往后躲了躲,却不料程景颐突然抬手,摁着她的腰肢,往他的方向带了带。
这下子,较刚才还要贴得紧密。
赵归雁眼底划过几分无奈。
程景颐嘴角噙着笑,道“左右你如今醒着,今日你我大婚,那就把正事办了吧。”
赵归雁倏地睁大了眼,磕磕绊绊地问道“正正事什什么正事”
程景颐上下打量了一下,意味深长地道“洞房呀。”
赵归雁惊得险些从程景颐怀中跳起来,她咳嗽起来,洞房
她蓦地想起她曾躲在假山后无意间听到两个私相授受的奴仆打情骂俏。两人春风一度,丫鬟曾半是埋怨半是委屈地指责小厮不懂得怜香惜玉,让她好几日都不舒服极了。
在赵归雁心中,洞房定是要吃苦头的。
她黑白分明的明眸转了转,忽然揪着眉头,难受地哼哼。
“陛下,我头疼。”
程景颐似笑非笑,显然不相信。
赵归雁咬了咬唇,忽然伸手搂住他的腰,小脸蹭了蹭他的胸膛,娇声娇气地嘟囔“定是方才喝太多酒啦,我现在晕乎乎的,好难受。陛下,要不我们还是早些睡觉吧”
赵归雁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虚弱无比,一副娇柔虚弱的模样,像是真的没办法洞房。
程景颐笑意僵在脸上,温香暖玉在怀,偏她还不安分,左扭右扭的蹭得人心烦意乱。
他抵着她的肩膀推了推,小姑娘两只玉臂藤蔓似的,缠得紧紧的,根本推不动。
“陛下,我难受”
赵归雁蹙着眉头,仿若真是那么一回事。
程景颐额角跳了跳,他紧紧抿着唇,将身后的锦被扯过来,三两下将人紧紧裹住,颇有些咬牙切齿“不洞房,睡觉”
赵归雁四肢都被缠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乌黑漆亮的眼睛,跟个春卷似的,她眨巴眨巴眼,觉得十分有安全感。又见程景颐面色冷沉,显然是没了洞房的心思,她顿时心满意足地闭上眼。
陛下厌恶女子近身,若不小心被缠住,定会勃然大怒。
睡意来袭,迷迷糊糊间,赵归雁心想,传言果然可信
帝后大婚,罢朝三日,程景颐难得不用早朝,却还是早早地醒了。
醒来身边多了一抹温热,他还愣了下,撑着手肘掀开床幔,视线里是铺天盖地的大红色,方才意识到自己昨夜宿在了凤仪宫。
他偏了偏头,就见一张睡意酣甜的芙蓉面。
程景颐无声地笑了下,心道,她当真是毫不防备,亦或是她笃定他不会怎么样她
犹豫了一会儿,他又轻手轻脚地躺了回去。
曹善来听到殿内传来细微声音,凝神静听了片刻,殿内又没了动静,他就将搭载门上的手收了回来,屏息凝神地侯在殿外。
殿内洒下第一缕光的时候,赵归雁才幽幽转醒,她眨眨眼,还有些懵懵的。
她扭头,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眼底的睡意顿时褪得一干二净,一片清明。
赵归雁下意识弯了弯唇,“陛下,早呀”
程景颐淡笑了一下,这个时辰对他而言,已是晚了。
能成为一个人人称赞的好皇帝,他可是偷不得一丝懒,大魏的百年盛世,是他一日一日经营来的,付诸了他许多心血。
不过小姑娘又不需要处理朝政,天真烂漫地活着便好。
“早。”
程景颐低低应道。
赵归雁眉眼弯弯,这样和人窝在床上互道早安的经历很是新奇。
不过她转瞬便笑不出来了,揪着细细的眉,闷闷不乐。
她要去寿安宫请安。
程景颐视线忍不住落在赵归雁身上。
他一向不苟言笑,初始是因为少年继位,稚龄坐在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上,战战兢兢,便只有努力板着脸,不敢让人看出他的胆怯。
后来在那个位置上待久了,谁都带着虚假的面具,与他阿谀奉承,装模作样。这种人见多了,心里越发厌恶,也失了很多乐趣,也就没有太多情绪。
日子久了,冷漠寡情便成了他的本性。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喜怒哀乐,全都明明白白地摆在脸上,干净得像是一张白纸,一眼就能看清楚她的心思。
程景颐眼眸深了深。
赵归雁轻轻的叹了口气。
再不愿意与太后接触,也得去啊。
曹善来早就听到了殿内的动静,揣度了一下,轻轻推开门,领着宫女一齐入内。
曹善来绕过十二扇山水屏风,恭恭敬敬地请了安,便伺候程景颐穿衣。
宫女则是伺候赵归雁穿衣。
成婚后的第一次请安,很是隆重,是以今日赵归雁要穿的衣裳十分繁复精致,配饰也多。
相较于程景颐那边只要曹善来一人伺候,她这边热闹许多,足足有三四个宫女。
人一多,她就觉得这些人绕得她头晕,赵归雁偏了偏头,视线忍不住望向程景颐。
程景颐当真是生了副好相貌啊
五官立体,尤其是那双眼睛,眼眸深邃,轮廓狭长,眼尾蕴着凛凛寒光,流转间威仪四现。
她以前总是没有认真打量过他的容貌。
如今仔细一看,竟觉得他的相貌比她还要好看。
程景颐斜睨了她一眼,皱了皱眉。
那眼底的羡慕是什么意思
“赵归雁,你在想什么”
赵归雁被美色迷了眼,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陛下长得漂亮”
程景颐顿时沉了脸。
一旁伺候的侍从顿时白了脸,虽然陛下长相俊美,但也不能这样夸啊
漂亮大多形容女子,有谁会拿来形容男子
赵归雁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就是漂亮啊,漂亮到让她都有些失神。
不过看着程景颐带着寒意的眼睛,她撅了撅嘴,哼了一声,低着嗓音嘟囔“长得好看还不让人说,怪人”
程景颐额角突突的跳了几下,刚要训斥,又觉得小题大做。
他抬起眼睛,心里还在犹豫是否要训斥赵归雁,就见赵归雁低着头,手指头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玉佩玩。
显然没当回事儿。
程景颐叹了口气,的确,小姑娘天真纯稚,快言快语,他和她计较什么
两人穿好了衣裳,便要往寿安宫去。
入了冬,一天较一天冷,赵归雁刚踏出宫门,就被刺骨的寒风冻得瑟瑟发抖。
程景颐吩咐人取了件斗篷过来,替她搭在身上。
赵归雁低着头,见程景颐指尖翻转,慢条斯理地替她系好了绳结。
“咦”赵归雁低着头,小小的叫了一声。
“这绳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愣愣地站在原地呢喃着。
程景颐指尖颤了颤,脸色不自在一闪而逝。他转身,迈步往前走,淡淡扔下一句,“别愣着了,免得误了请安的时辰。”
赵归雁正琢磨着,一下打断了思绪,便如何也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这个绳结。
想不出来,索性便不纠结了。
“陛下等等我”
赵归雁提着裙,小跑着去追程景颐。
寿安宫里,宋太后歪坐在美人榻上,宋明箬坐在小杌子上,替她轻柔地锤着腿。
宋明箬在一旁今日穿了件石榴红织金暖袄,下搭一条折枝红梅百褶裙,她的长相温柔素雅,这样穿着,倒是娇艳明媚,格外亮眼。
“太后娘娘,等会儿皇后娘娘来了,您不要再让她将臣女纳进宫里了,臣女臣女不入宫也行的。”宋明箬轻声道。
宋太后瞪了她一眼,“说什么傻话这么些年,都是你陪着哀家在这个死气沉沉的皇宫里待着,哀家早已将你当成亲生女儿来疼,想将最好的都给你。哀家筹划了那么久,眼看着皇后之位便是你的了,半路杀出个赵归雁,着实可恨”
宋太后一想到赵归雁,就气得脑仁疼,她揉了揉额角,“这样蛮横无理的人,怎么当得起皇后之位”
宋太后着实瞧不上赵归雁的做派,她皱着眉,道“赵青鸾与她一母同胞,都是荣国公府的嫡女,怎么差距这么大”
人都不能比较,以往宋太后也瞧不上赵青鸾温温柔柔的软弱做派,但胜在乖巧听话。
如今一个赵归雁,倒让她怀念起赵青鸾的好来。
宋明箬道“许是自小养在江南,少了父母管教,所以才养成了这样一副桀骜不驯的性子吧。”
宋太后皱眉,越发厌恶赵归雁,没有父母教养的野蛮人,远比不上自己精心教养的宋明箬。
这样一想,宋太后越发坚定自己的想法。
这皇后之位,不能交给赵归雁,大魏有这样一个皇后,简直是奇耻大辱。
“这样的人也妄想当大魏的皇后”宋太后讥讽道。
宋明箬垂着眼,哀声道“谁让陛下喜欢呢。”
宋太后见她神情低落,宽慰道“皇帝只是一时被迷了眼,待清醒过来,就会发现你才是最适合的人,你千万不能放弃,尽早抓住皇帝的心。”
宋明箬眼眸闪了闪,点了点头。
恰在这时,宫女进来通传“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已经侯在宫外了。”
宋太后撑起身子,嫌恶不已“这个时辰才来,你瞧瞧,简直不把哀家放在眼里。”
宋明箬柔声细语“太后娘娘莫要生气,她年岁小,爱睡懒觉也是能理解的。”
宋太后道“你在她这个年纪,日日不曾落下给哀家的晨昏定省。”
“臣女心中敬重您,自是不愿误了请安的时辰。”
宋太后冷笑一声“你瞧,如果敬重哀家,如何会这样晚来”
宋明箬慌张解释道“臣女不是这个意思。”
“哀家知道你没有这个意思。”宋太后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
赵归雁进来时,就听得宋太后温声细气地和宋明箬说话,她垂着眼,没有乱看,落落大方地行了个礼。
“臣妾请太后娘娘安。”
宋太后本想佯装没听见,冷着她,却不料眼角余光瞥见了一道人影,她讶然地坐直了身,“皇帝”
程景颐拱了拱手,“母后万安。”
说完,他直接拉着赵归雁的手,将她扶起来。
宋太后脸色一僵,程景颐这一维护,她婆婆的谱便摆不起来了。
她往后靠了靠,语气冷淡“皇后可知现在是什么时辰”
赵归雁温声回话“巳时了。”
宋太后冷笑“你竟是比哀家这个太后还要尊贵啊,哀家卯时便在等着你来请安,你如今才来,这皇后做得可真是舒心。”
赵归雁有点懵。
宫里规定的请安时间就是巳时,她并没有来晚呀。
赵归雁见宋太后讥讽完这一句似乎心情就好了很多,便明白了,太后只是想发作一番,不需要道理的发作。
赵归雁低下头,做出一副柔顺乖巧的模样。
若是宋太后发作完,能不计前嫌,既往不咎,那她就忍一忍,随她骂一顿吧。
赵归雁这样想着,目光瞬间就开始放空,虚虚地落在自己的鞋尖上。
这些年听多了冷嘲热讽,倒让她练就了“过耳不过心”的能力。
只是她等来等去,没等到太后的责骂,反倒是程景颐开了口。
“母后如果多梦易醒,就该寻太医,您不用迁怒皇后。也是儿臣难得能偷闲几日,便一时犯了懒拖着皇后不让她这么早来。”
宋太后酝酿了许久的责骂忽然就说不出来了。
如鲠在喉,不外如是。
她脸色铁青,死死地盯着赵归雁。
程景颐虽然与她这些年关系不睦,但那是他们母子之间的事。
她早年做了错事,程景颐要如何怨她都无所谓。
可程景颐一而再,再而三地因为赵归雁驳她的脸面
赵归雁感受到一道毒蛇般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觉得很是无辜。
一旁的宋明箬却是一下抓住了重点,她抖着嗓子,不敢置信地问道“陛下昨夜是宿在了凤仪宫吗”
宋太后一愣,下意识看向程景颐。
程景颐坦然回视,“新婚之夜,朕自然要与皇后同处。”
宋明箬脸色霎时白了下去,眼里沁出泪珠。
他他竟然与赵归雁
宋太后也满是惊愕,这些年她送了不知道多少女人去后宫,程景颐都不为所动,没想到昨夜竟宿在了凤仪宫。
她神色复杂地看着赵归雁,着实猜不透,她到底哪一点入了程景颐的眼
不过此刻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她转过头,发现宋明箬脸色惨白,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毕竟多年陪伴,她极了解宋明箬。
以前没有人入得了程景颐的眼,宋明箬便不觉得有什么,默默付出,暗中倾慕也甘之如饴。
可如今,忽然来了一个女子,让程景颐一再做出不符合性格的事情来。
宋明箬心里定然不平衡了。
宋太后满眼心疼,轻叹了口气,冲着赵归雁道“既然请了安,你们就回去吧。”
赵归雁屈了屈膝,与程景颐一同离开。
踏出房门的一刹那,身后传来一阵哀婉的哭声,悲切不已,闻者都为之动容。
赵归雁下意识看了一眼程景颐,就看他眉眼冷淡,甚至还很是嫌恶地皱了皱眉。
赵归雁时刻不敢忘记自己因何入的宫,昨日大婚,忙得脚不沾地,也就没心思想其他的事。
今日最重要的请安结束后,她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她今后的路。
程景颐发现小姑娘默不作声,只知道闷头走路,还有些诧异,方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蔫了
赵归雁垂着眼睛,望着青色石砖有些出神。
赵青鸾性子温柔,不是与人结恶的性子,这宫里有谁要害她
赵归雁脑海里第一闪过的便是宋太后。
宋太后一向不喜赵青鸾,更何况她心中有满意的皇后人选,宋明箬一直未许配人家,便是抱了入宫的心思。
她如今十九岁,大魏女子大多十六七岁成婚,十九岁已是大姑娘了。
难免宋太后心急,决意铲除挡了宋明箬皇后路的赵青鸾
“哎呀”
赵归雁的兜帽被人扯住,她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去。
赵归雁被打断了思绪,心中发恼,转头,瞪着罪魁祸首。
“陛下,您干什么扯我的帽子”
程景颐长指看似轻轻松松地揪着她的兜帽,可却教她无法寸进。
“你回头瞧瞧,若不是朕,你怕是要撞树上去了。”
程景颐拽了拽赵归雁的兜帽,语气淡然。
赵归雁愣了一下,转过头。
就见她的前面生长着一株红梅,此刻正值花期,枝桠上还有未化的雪,洁白无瑕间,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红,在这寂寂寒冬,招摇灼灼地绽放在路旁。
赵归雁仰着头,睁大了眼睛,眼底有一瞬间的迷离。
程景颐偏了偏头,望着她,说“还怪朕将你拉住吗”
赵归雁怔怔地看着他,羞赧地抿了抿唇,糯声道“我错怪陛下了。”
赵归雁仰着头,惊叹不已,本想近前些赏花。
可脚下不知道绊住了什么,忽然往前跌去。
程景颐眼疾手快,揽住了她的纤腰。
眼见着赵归雁要撞在梅花树上,程景颐脚下微动,天旋地转,两人调换了方向。
程景颐后背猛地撞在了树上,赵归雁跌入他怀中。
积雪纷纷落下,惊起红梅朵朵。
赵归雁趴在程景颐的怀中,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龙涎香气,夹杂着清冷的梅香,让人目眩神迷。
赵归雁愣愣抬眼。
程景颐发间落了雪,长睫上闪烁着晶莹的雪花,转瞬化了水,氤得漆色的眸子越发幽暗深邃。
而她,不知何时,兜帽好好地戴在她头上,雪与花落了满头,却没能脏了她的发髻。
程景颐放下手,声音是一贯的散漫。
“这下亏大了,变成朕撞树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