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很爱我，我一直都知道。

    我以前爱缠着我爸，听他讲以前的事情。我爸最爱咳嗽一声，然后带着怀念的表情，开始说我的小时候。他说我刚出生的时候，特丑，还特小，小得在他怀里只有那么一团。他说着还伸手比划起来，比出一个只有他小臂长的大小，接着点点头，确定道对，就这么大。

    他接着说又丑，还闹腾，天天缠着你妈抱。以前邻居那些爷爷奶奶，看你在你妈怀里又乖又甜，各个都想伸手抱你，你倒好，一个面子都没给，哭得差点背过气。

    我爸突然又一笑，说你就是个窝里横，在他们怀里只敢哭，一到我这，一脚踹得我，哎呦那个疼的小东西，从小就不让我省心。

    我听得也乐我小时候这么好玩啊

    我爸想凶着瞪我一眼，又没绷住，继续说你自己肯定不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次发烧，三十九度多。当时我们在老家，医生都在镇上，又借不到车，给我急得，背上你就往镇上走。哎你知道那有多远吗

    我摇摇头，我爸就开始凭空画地图，左边是村，右边是镇，我爸从左开始，七扭八拐地画路，边画边说你看，是不是很远，那天还下雨，我一手背你一手撑伞，结果你干了什么你吐了我一背看你这讨厌的样。

    我笑得前仰后合，伸手给我爸捶背，作狗腿状。我爸舒适地抻抻背，享受我的服务。我耐心捶着，我爸突然又叹了口气不过，我是真想你小时候啊。

    我故意叹口气那我也不能缩回去吧。

    我爸突然手舞足蹈起来那你快点长大，生一个给我玩。

    长大这种事很慢，我的确从来没给我爸省过心。我从小学开始，只数学一门一落千丈，老师明里暗里都提点过，始终没有起色。初中倒是上了，但由于一科倒数，我始终垫底。我爸想给我找补习班，我又不愿意去，几乎要吵起来。

    我爸用力拍桌子，吼你这个成绩，以后怎么上高中，上大学

    我不甘示弱，也冲他吼我不用你管我的路我自己走你少操没用的心

    这话把我爸气的，不停地给自己顺气，我妈在旁边拍着他的背，使眼色让我出去。我哼了一声，出门的时候还使劲甩上了门。但我没走，站在他俩房门口，想听听他们说什么。

    我妈好声好气地劝他你行了，别太着急上火，你儿子你不知道吃软不吃硬的。

    屋里安静半天，我正纳闷，听见我爸声音，又闷又委屈那他不能低个头吗，我也吃软不吃硬啊。

    听得我眼泪差点飙出来，赶紧擦了擦眼睛，踮着脚悄悄离开。我去找找我爸喜欢的东西，好赔礼道歉。他又不抽烟又不喝酒，买什么好呢我思来想去，我去买了张彩票。虽然我未成年，但是因为我爸常来，老板叔叔认识我，轻而易举地给我打了一张出来。

    我回到家，和我妈打了个照面，我妈伸手就要揪我耳朵，我赶紧躲过去，把彩票背在身后，面对着她倒退着跑进屋里我错了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但我进屋，我爸却不在。我在屋里转了两圈，听见外面传来他的声音，赶紧冲了出去。我爸看见我，慌慌张张地就要往背后藏什么东西，但来不及了。我跳过去，背着手，厚着脸皮说啊，遥控车，是给我的吧。

    我爸干脆把遥控车往我怀里一塞除了你，我们家还有谁会对这玩意感兴趣拿着，不许生气，不许不吃饭。

    我接过遥控车，嘿嘿笑着，把彩票递给我爸。我爸下意识开始琢磨数字，末了觉得不对，把彩票往口袋一塞，咳嗽一声，仰着头进了屋。

    我刚想去试我的新玩具，我爸又小跑着出来，揽住我的肩，一副大义凛然舍命陪君子的模样，说走，我陪你。

    遥控车从我手里被抢走，我被迫着往前走。我说哎，你不是说除了我没人感兴趣吗

    我爸拍了一下我的头，理所当然道我那是问句，我问你除了你还有谁感兴趣，还有我啊。

    我还想理论，我爸赶紧撒开我，跑着去找空地。我在他身后哭笑不得你很幼稚哎

    我和我爸没有大吵过，因为我们俩都会互相低头，我一直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老爸。

    我有在尽量地提成绩，从不及格尽量保持在一百分左右，但还是没有什么好的高中念。我爸有时候下班回来，会嘟嘟囔囔地抱怨，他的同事又在炫耀自己家小孩考上了重点。

    我有些愧疚，站在他旁边，低着头认错。我爸偏头看我一眼错什么

    我别扭道就是认错。

    我爸脸色一变你把我中奖彩票撕了

    我诚恳认错的氛围都没了，咬牙道你哪来的中奖彩票，又在做梦

    我爸整个人摊开在沙发上，笑着道没中才对，有你妈和你，才是我最大的运气。

    我知道他在打岔，有些感动，想坐在他旁边，但被挤得有些受不了，把他往另一边推了推。我爸表情错愕，尽管坐过去了，但还是悲痛道臭小子，居然嫌弃你爸。

    我诚心实意道爸，我不会再让你失望了。

    我爸一愣，把摊在沙发靠背上的手收了起来，搓搓手，有些不自在突然说这个干嘛，怪奇怪的，我又没怪你。

    我还没接话，我爸又说但是你要说话算话噢。

    我。不好意思，是真没接出话。

    男人的承诺一言九鼎。我买了教辅，下了视频，请教同学，麻烦老师。下功夫的确有用，我稳稳地把成绩排在了段前十。

    我常常和高三的学长学姐一起下晚自习，总是差点就被锁在了宿舍外。有舍友惊叹着问我为什么这么拼。我狠狠拿笔戳课本数学这个东西，不是我死，就是它亡

    舍友同情地拍拍我，提醒我注意头发。这话吓得我，总是不知不觉，手就摸上了头。甚至连和朋友讨论题目，手都不自觉地抓着头皮。

    朋友和我认识很长时间了，他成绩很好，我题目都是问他来着。中考结束，我甚至纳闷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为什么会失利，居然纡尊降贵，和我考来同一所学校。

    我朋友有些看不下去，问我要不要想个办法止止这个毛病。我沉痛地抓着我的头发，第二天就去理了个寸头。回到教室，朋友见到我，呆了半天。

    我很不适应这个寸头，又忍不住摸了摸，手感倒是很好。我问好像有点适得其反

    朋友交给我一瓶生姜洗发水，顺手也在我头发薅了一把没事，不赖，又很帅。

    我任由他摸，看着洗发水上标着大写的生发，忍不住想笑。

    我顶着寸头回家，倒是把我爸妈吓了一跳。我爸摸了摸他自己的头干嘛跟我搞同款。

    我爸寸头好多年了，要搞同款，早几年就搞了。我爸哼了一声，不屑道我可是因为你妈夸我帅，才一直留着的。

    我也哼了一声我也有人夸我帅

    我爸眼神一闪，警觉道你有说话算话，好好学习噢

    我正在书包里挑拣我的课本，头都没抬那不然呢，不说了，学习去了，有人等着呢。

    自然是我朋友在等我，我们俩家也不远，特方便我问题。叔叔阿姨早认识了我，甚至招呼我晚上留下来吃饭，我收起课本，正想谢绝，我朋友拉拉我吃呗，你爸妈也在。

    有震惊到。我走出他房间，我爸正和叔叔聊得热火朝天，只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继续讲。我妈正在厨房里，给阿姨打下手。看得我云里雾里，有种破壁了的新奇感。

    我问我爸，他们怎么来了。我爸咳嗽一声，说我以为你拿学习的借口找小女生谈恋爱去了，就跟出来看看。

    叔叔阿姨脸上的笑意明显得不行，但我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反驳出口，只能随便应了两声。

    饭后，我和朋友被拉出去散步，但走着走着，我妈和阿姨加入了广场舞，我爸和叔叔凑近了象棋桌，只剩我们俩面面相觑。那张脸看了好几年了，第一次感觉有些说不出话。

    我朋友也静静地看着我，说其实你爸没说错，不过说的是我。

    我紧张起来，有些语无伦次你，呃，什么意思

    我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在他话出口的一瞬间，通红了脸。他说是我，想借学习的借口和你谈恋爱。

    我咽了下口水，张嘴却没出声，我捂住喉咙，找回声音那你以后买彩票应该是不会中奖了。

    那字破了音，他笑了出来，表情带着庆幸那又不亏。

    坦白的那天，应该是我爸这辈子对我最沉默的时候。我死死低着头，等着我爸妈宣判结果，同意或者不同意，我总得有个着落。

    我妈的手在抖，被我爸握在手心。朋友站在我身边，也慢慢地握住了我的手。屋里安静了很久。

    我爸沉沉地叹了口气，说你长大了，真快。

    我紧闭着嘴，一声不吭。我爸慢慢摸着我妈的手就说你，从来不让我省心。你说得对，你的路，你自己走，我们不再操这个心了。

    我眼睛发酸，喊了声爸。声音出口，是奇异的音调。我爸其实一动不动，但是我就是觉着他也在发颤。我爸又说你和我哪哪都像，就是有一点。

    我强打精神，听他说。我爸眼眶通红，冲我扯出笑你没有可爱的小朋友可以玩。

    我终于掉下泪。

    慢慢长大 文奚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