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翻进教堂。
简陋,朴素,墙面却洁白,有花朵盛开,环在四周,让这座并不盛大的教堂,看上去灿烂不少。但他是趁着夜色翻进内里,白墙还是红花全都没瞧见,枝叶被踩在脚底发出声响,他只稍稍一瞥,就抬脚离去。
这儿唯一的光源在大门。杀手借着光走近,但他对雕着蔷薇的大门没有丝毫兴趣,对碾烂的花朵也没有任何愧意。他步伐轻盈,愉快地将手伸进那一池安静的喷泉。
有月光倾泄,他仔细看着池水里那一缕飘荡的红线,由指尖游出,又散开。他习惯,但不喜欢。
忽然有脚步声响起又止住,杀手拾回手,在抬头看清楚来人的面貌时,嚣张地抖去了水珠。神父面带遗憾,望着他轻声开口我想这儿可不是洗手的地方。
但上帝会原谅我的,不是吗杀手扬起笑意,他微微举起手,向温和的神父展示手上残留的水渍。那么不知道,我是否还可以得寸进尺地向您要一条手帕
单调的白色。杀手歪着头扯扯帕子,真是和神父先生别无二致。白色在指尖旋转,杀手路过垃圾箱,眨眨眼,慷慨地送它最后一程。
杀手并不太常接到任务。同行面露嘲笑,谁爱用没有职业道德的家伙。
啊呀啊呀。杀手搁下酒杯,表情委屈。即便他神色无害,在杯子落在吧台上时,周围仍然难以克制地凝固下来。
兄弟,不要再说了。有人想提醒同行,但酒摇摇晃晃,逐渐稳成水平时,已经来不及了。没人眨眼,那人忽然就被捏住了脖颈,通红的脸瞪大了眼,他应该是想反抗的,拳头离那个混蛋的脸分明只剩一瞬,却慢慢松开垂下。
重物落地,沉闷的声响让气氛回魂。杀手重新端起那杯酒,慢条斯理地摇晃起杯中的液体,声音可怜地续说没完的话,视线从酒杯逐渐落到地上的杰作,他撑起了脸我还以为,有人了解我呢。
同行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酒保默不作声地将他拖走处理。是这儿见怪不怪的场面,这里没有好人,但大多数总归还在岸上,比不得自己情愿沉进水里还在欢笑的精神病。
隔天就有人找上杀手,没头没尾的一条信息。杀手伸了个懒腰来活了。约见的地点是晚上的老旧码头,早就没有了船只,海面开阔,但天气不好,没有倒影。
他没有点烟,黑暗中亮起的星火,和送死没有区别。差劲的人才会交代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雇主挺神秘,只派了下属,但酬金到位了,他也不好奇谁才是母鸡。下属一身黑西装,声音刻板地交代老板的要求。其实没怎么被听进去,杀手目光转到他左腿,嬉笑起来,下属警惕地退后一步,又被嘲笑了一番。
怎么还带家伙来呀我有这么不值得信任吗
“这么”被拖长了音,似乎还有着不忿。下属沉默一会,照旧重复了老板的话。
可别说得像冤枉了你。
当然不,拿钱不办事完全是他的作风,但不能自砸招牌,不是吗。所以他微笑起来好的,老板。
照片捏在手里,他敲响目标的门。开门的人是有名的慈善家,他向来慈眉善目,善良的人不对谁设防,对深夜敲响家门的陌生人也抱着笑意。这可不好。
他仰面倒下,胸口被开出的洞一点一滴地流失生命,但他还活着,眼神里满是惊恐,挣扎着握住了胸前的挂坠,却并不去按汩汩流血的伤口。
杀手忽然好奇,粗鲁地扯开绅士握紧的拳头,一时之间竟被垂死之人胡乱地打中。他仔细看去,却只是一条普通的十字架。
这杀手难以置信地翻来覆去瞧,没瞧出一丝花样,他泄气地丢下,才发现绅士已经瞪大眼睛气绝身亡。屋内有脚步声逐渐变大,伴随着女人的疑问声,他起身离去。
尖锐刺耳的叫声被抛在脑后,与他无关。但是他摘下手套这难闻的味道,他该找个地方洗洗。
鞋底沾了些泥土和花瓣,蹭脏了玄关,杀手并不在意,只惋惜手帕扔早了些。他忽然想起十字架,伸伸懒腰又蜷回一团。果然,两个笨蛋。
他向来唯恐天下不乱。他没有躲,光明正大地参加了街上为慈善家而举办的游行。有人在为案件奔走,罪魁祸首却挤进人群,独自狂欢。
队伍涌进教堂,年轻的神父面带悲伤,为亡者哀悼。杀手随人流涌入,他肆意打量那彩色玻璃大窗,对堂中央的十字架视而不见。
他以痛惜的模样留在堂内,却对上帝嗤之以鼻。
如果上帝真的存在,那为什么不救救那可怜的亡灵
神父送走众人,转身却碰到驻足的杀手询问。
上帝眷顾着他,送他进入天堂。
那为什么你们如此哀伤。
因为人间失去了一位天使。
神父眼神悲悯,与他静静对视。杀手不置可否,不再回应,在四周围墙踱步。他看见了被他践踏的花丛,枝叶已经被扶好,只是少了一两朵盛开的鲜花。若不是泥土里有着零落的花瓣,他应该也瞧不出来。
他蹲下身拨弄周围的花骨朵儿,问一旁的神父那它们呢上帝会眷顾它们吗
上帝眷顾万物。
神父话音刚落,花苞应声跌落泥土,杀手缩回手,仍旧蹲着,慢慢仰起头上帝刚刚应该,是闭了眼吧
被掐断的花杆突兀又孤单,神父的声音轻而缓不,上帝永远望着我们。
忠诚的信徒,若照你所说,你面前站着的应该是一位恶魔。他的獠牙锋利,指甲尖尖,最要命的是,他猩红的眼睛,此时已经盯上了你。
杀手出入教堂的次数逐渐变多,他在被驱逐出教堂的边缘嬉闹。不论是掐去了神父的水管,又或是打翻了教堂的烛台,都是十分故意,十分挑衅。他始终怀着期待,想看见与往日不同的神父。
有人做礼拜时遇见他,大吃一惊。他正在抢神父手里的喷壶,手碰手间掉落,他立时扯开神父,水洒了一地,但没溅上白袍。他拾起壶,柄上的泥水沾上手指,他弹弹指尖,将泥渍亮给神父,后者递过帕子,顺理成章一般。
哈,他疯了吗,他和那儿可是格格不入。消息砸进黑吧,那位教徒愤愤不平。
他打的什么主意那儿翘臀的神父吗有人咽下酒,佯装不解,一时哄笑四起。
教徒眉头紧皱朋友,注意你的言辞。
难道你想和我动手吗你信的是上帝,可不是那位神父
那人说着,酒杯堪堪碰上嘴唇,在倾斜的前一秒炸开,玻璃飞溅,他瞬间松开手,捂着脸哀嚎怒吼。他周围被波及,忙不迭撤开。
余温尚在,活靶子眼还未睁开,恶魔余音袅袅,向各位打着招呼好久不见。
他并没有停留,仿佛只是路过,制造惊吓过后退场。众人逐渐回神,那人才堪堪放下手,道道伤口渗血,可怖吓人。旁人皆笑他祸从口出。
收起你咬牙切齿的模样吧,别再触恶魔的霉头。
他真的信上帝真叫人难以置信。
谁说不是呢。
这座教堂常常有人到来,年轻的神父以礼相待,迎来信徒又送走,他始终虔诚,认为上帝的光辉照耀万物。
但有人拒绝,他阴沉沉,站定在背光处,对光明不屑一顾。怎会如此。神父有些难过,不由得投注了更多目光,他时常问那人你究竟为什么来
安静的喷泉被搅起涟漪,那人不过刚到,闻言回头,像是委屈,像是撒娇难道神父先生不愿意接纳这可怜的我
不,并不是。神父败下阵。那请不要再把烟头熄在花丛里,它们十分脆弱。
啊,被发现了。杀手的表情看不出一丝被抓包的窘迫,他小迈两步,在神父的目光中踏出教堂。
你去哪儿我没有赶你。神父有些意外,下意识道。
杀手更为意外,但他很快就笑了起来先生,我知道。只是最近有些忙,我还会再来,放心,先生。
他时常在半夜出现,总做些令神父苦恼的事情,并向来我行我素,不听劝阻。但他的背影逐渐隐在夜色里,孤单落寞。
明天做烤饼,希望他能尝尝。神父目送他离去。
杀手觉得神父很有意思,尽管有些想法相当天真,例如想感化他,很可笑,但又很可爱。
善良的人想拉他上岸。他回头望了望教堂尖顶,那儿矗立着十字架。嘿,他可亲手拉过另一个笨蛋下水。
杀手曾经观察过神父做事,赖在堂内的长椅,看他面带微笑地倾听老太婆那模糊的祈求。那老太婆腰背佝偻,眼睛混浊,嗓音都不清不楚,上帝听得见吗光辉照给老鼠了吧。
相比那种虚无缥缈的存在,倒不如。他顿了顿,看向那耐心的神父,后者双手交叉相握,虔诚专注。
他别开头。嘿,想什么呢。
想什么呢雇主问。
同样的地点和客户,黑西装沉默地立在身后。想是近来树敌不少,颇有把他收入麾下的意思,甚至愿意亲自见面。
但他的每一单都迫得神父做一次哀悼,真差劲。杀手兴趣缺缺,反应不咸不淡,简单应声,询问目标。
黑西装递过照片,杀手慢慢定神。上面的人显然发现了这个要命的镜头,但无知地露出一个笑容。真是无药可救的白痴。
他做了什么呢,先生。照片被收进怀里,他由衷好奇。
他什么也没做,不过是最好的证明。雇主回答。
证明什么呢。
证明你的忠诚。
杀手忽然笑起来。先生,谢谢您。
火花随着道谢迸出,闷声伴着哀嚎响起,他带着笑意补下死手。他越过鲜血,眺望海面,月光毫不赏脸,阴沉一片。
他离开了,脚步逐渐加快,直至奔跑。
他接近那洁白的围墙,避开娇嫩的鲜花,伸手洗去所有的脏污,在被惊醒的神父错愕的目光中,向他讨要一块干净的手帕。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之人的忠诚。”
信徒文奚桓
引号出处博尔赫斯我拿什么才能留住你
因为很有感觉,所以斗胆引用作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