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颜夕颜
颜汐。
九灵子之名。
五十多年前,徐暮枕还是无忧虑的富家公子,坐拥祖业,逍遥自在。
唯一操心的,仅一个顽皮幼弟,如父如母地养他长大,不求太多,只求他一生平安顺遂。
瘟疫席卷邻县时,本县好多人都逃了,他们也不例外。瘟疫却紧跟他们脚步,甩不掉,挣不开,路上死的活的还在喘气的,乌糟糟一片,混乱不堪。
十七岁的徐暮枕,在逃难途中与幼弟失散。
家产尽散,亲人不存。
他乞丐似的逆着人流回去,沿路见人便问,是否见过一小孩,半个他高,锦衣打扮,脖颈侧有浅黑色月牙胎记。
所有人都摇头,劝他别再往回走。
他渐渐染上了疫病,破道观里,躺在满是染了瘟疫的人之中,苟延残喘。他却憋着一口气,一口没见到亲弟弟绝不肯断的气。
颜汐就是那时出现的。
白衣胜雪,白纱薄面,不染纤尘,是上天在他将坠深渊时递来的一根稻草,照入的一束微光。
后来他才知道,这位女道长是西山玉妙宫的掌门,道号九灵子,传闻中已至大乘期的半身入道仙人。
凡人的生命很轻巧,稻草不如的重量,可他们身上却可以承载比自身重许多倍的情感。
本是将死之人,却为了找到此刻不知身处何方、正盼着他寻来的弟弟,徐暮枕在一堆死尸里活了下来。
那时瘟疫渐要结束。
他告别颜汐,带着她资助的盘缠,去茫茫人海中寻自己的弟弟。逢人便问,不厌其烦,四处张贴寻人告示,每至一郡必先去三教九流混杂之处,探问弟弟下落。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找了将近三年,在一间破道观里寻到了当年失散时贴身照顾他弟弟的小厮。
小厮当年家境贫寒,被徐家招进府中做杂役,徐暮枕还资助过许多银两帮他老母亲看病。小厮感念他的大恩,在失散后也一直紧随小少爷,不敢怠慢。
可他弟弟却早在三年前便染上瘟疫,不治身亡了。小厮将他埋在了城郊荒坟岗,因自觉自己没照顾好小少爷,有愧于徐暮枕,便一直守在这座城乞讨为生,不敢离开,等着徐暮枕找来。
这三年徐暮枕找出了本郡,兜兜转转,回到原点,这才与小厮遇上。
身逢乱世,天命弄人。
徐暮枕在弟弟坟前守了三月,举目茫然,不知未来。
偶然一天看见隔壁坟前有道士做法,才想起了当年那位救他的颜汐道长,想起自己还有天大的恩情未还。
将仅剩的盘缠留给小厮,徐暮枕再度只身上路,赶赴西山。
在玉妙宫山门前,他再见到招收新弟子而出关的九灵子。玉妙宫从不收男弟子,也不会为他破例。
九灵子像是读出他眼中那种走投无路、只能视她为支撑的眼神,说他不适合修道,劝他下山去。
徐暮枕不愿放弃,听见另一个女弟子劝他不如去最近的清都山试一试,方不远千里,拜倒在清都山山门前。
大师兄第一次见他,便说他修道之心不纯,意不在此,勉强必招至恶果。
后来,接触得久了,也才知道,一颗道心之于修道之人而言,有多重要。
可他,终究是辜负了期望急功近利了。
徐暮枕目视那柄光线下炫目的金枪,步步后退,双手握不拢拳的颤抖。
可此刻众人目光皆集中场上的焦灼战况,只有观战的流时察觉自己师父有些不对劲,慌忙朝台边奔过去,小声问道“师父,您怎么了身体不适”
徐暮枕不做言语,直愣愣地站着,双手颤抖。
紧盯着那柄舞动的金枪弧度。
业尘子在台上紧绷,预备衣轻飏一旦展现出超越金丹期的力量便出手。
夕颜枪威力非凡,普通金丹期修士,即使强如衣轻飏,也难以招架。更何况自左臂那道口子,一股纯正仙气正源源不断渗入血液,在极阴之体内搅得天翻地覆。
衣轻飏唇色渐白,脸色也变得惨白如纸。
似乎察觉衣轻飏力不从心,本该一直强逼他使出超越金丹期力量的纳兰泱,金枪却慢慢缓了下来。
那股力证自己的热血冷下去,纳兰泱再次犹豫了。
司青岚忍不住站起身“够了十七,快停赛”
目光落在徐暮枕身上。
她才发觉不对劲。
十七为何一动不动
不对,这状态不对
司青岚正要让观赛席的几位掌门暂停比试,却听台下修士们一片喧哗。她转身,只见十七不知为何,蓦地跪坐了下去。
自他周身,陡然弥漫起一股浓黑煞气。
司青岚呆愣住,一时竟失去了判断力。
步九八、叶九七还以为十七师兄只是简单地出了什么状况,奔上台子,九八和流时去查看十七情况,叶聆风则去扶衣九九。
早在司青岚喊“停赛”时,纳兰泱便停下夕颜枪,像才回过神自己做了什么,不知所措,看着对面脸色苍白的衣轻飏。
衣轻飏笑了笑“这不还没打完吗你停什”
徐暮枕这时倒地。
他俩同时转头,惊诧看去。
叶九七跑来扶他,刚摸到衣九九手臂,便听九九忽地大喊“九八躲开远离十七”
步九八正要扶起十七师兄,听九九大喊,懵懵抬头。
流时的叫声同时响起。
“九八师叔,躲开”
云倏眼皮陡地一跳。
脚下踩着一只黑甲魔物,拔出插进它背里的守一剑,心底蓦地空落,像缺失了一大块什么东西。
耳边楚沧澜正咕哝着“怪得很,这个门派搞啥子哦”
“异数是个人得嘛,他们居然说这个魔物是异数怕眼睛有点毛病哦,搞了半天,是叫我们来除魔”
云倏忽地回神。
“不好,中计了”
调虎离山之计。
九八是死在他怀里的。
一点一点,血流殆尽。
雨水一滴一滴,砸在衣轻飏脸上。
上辈子那场雨夜,成了他无限循环的噩梦。
因而这一世,徐暮枕忽然抬剑,向离他最近的步九八刺去时,衣轻飏的手脚几乎不受脑子控制,先于意识,伸出绕指柔拦了上去。
拯救九八这一幕,在他无数个噩梦里预演过无数回。
这是第一次,在现实中上演。
也成功了。
步九八呆呆的,似乎未反应过来,便被后一步赶来的叶聆风向后一扯,彻底远离危险中心。
绕指柔牢牢钳制十七的枕潮剑。
全场似乎才慢半拍反应过来,一片惊哗。
台上的梦安君浑身煞气,意识不清,分明是入魔的征兆
“师父师父”
“怎么会”
流时满目空洞,始料不及。
笑尘子站起身“这是怎么回事”
衣轻飏已是强弩之末,入魔时的十七修为比之以往更胜,非他所能抵挡。绕指柔失力,枕潮剑毫无章法,乘势而追,直袭他面门。
千钧一发之际,夕颜枪飞来,噌的一声抗住枕潮剑之势。
剑尖斜过,衣轻飏偏头,只擦落几根发丝。
纳兰泱揪住他领子往后一扯“还不快跑”
徐暮枕眸光落在金枪之上,翻涌愈深惊涛骇浪。
“快收回夕颜枪,不能再刺激他”衣轻飏喊道。
纳兰泱一怔,没问他为何这么清楚,往后一撤欲收剑,可枕潮剑攻势之猛,已不是她想撤便能撤得了的。
幸而一道青色剑光驱上,司青岚的虚幌剑赶到,截住枕潮剑攻势。
“你们几个快躲远点”司青岚喊道。
这种场面,就该她这个当师姐的上了。
夕颜枪收回,步九八与叶聆风撤下,纳兰泱与衣轻飏紧随其后,四周修士亦作鸟兽散。
司青岚看了一眼与她并肩的流时,知道这时候劝不走他,便默许他在场。
可惜,虚幌剑也渐支撑不住。
司青岚修为本不胜十七,何况对上入魔时的他。
“十七你冷静”她苍白无力,试图劝醒他,“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差点害死九八你平日最疼爱的九八”
步九八听见身后二师姐喊声,眼圈一红。
他紧紧抱住叶聆风手臂“九七,十七师兄怎么了他不可能入魔的我入魔了十七师兄都不可能入魔的”
枕潮剑剑势之盛,不分你我,很快波及场内来不及逃开的修士。
随逐接替难以支撑的司青岚,边御剑,边破口大骂。
“十七你他娘的醒醒你他娘入魔你入个锤子魔他娘的一个女人,天涯何处无芳草”
“你再不醒,三师兄我就入魔入给你看了”
什么叫计划之外,偷鸡不成蚀把米
笑尘子逮起业尘子衣襟“就你他娘的出的馊主意夕颜枪枪你大爷”
千华子赶忙拉架“老笑啊,莫激动,现在最关键是把十七从歧途上拉回来啊。”
业尘子亦愧疚不已“对,清心咒我们三人齐施清心咒,以我们的修为,使十七清醒不在话下。”
笑尘子勉强冷静下来。
郑允珏收拢折扇,正色道“这个忙我也能帮,多个人多份力。”
染霄子跟道“算我一个。”
五人站于五方设阵,又找来门派弟子,围绕五方加固阵法。无数道念咒声重叠,在阵角五人引导下,形成一道道金辉,汇聚比试场上空,渐成一顶似有若无的金钟。
“苌弗君濯缨君”
阵法外的弟子喊道“向外撤”
司青岚不由分说提溜起流时衣领,御剑躲过飞袭而来的枕潮剑,迅速与随逐撤至阵外。
三人一撤,金钟便轰然撞动。钟声震荡,一声一声,直达阵中之人命门心穴,化作无数道剑刃敲骨击髓。
此为震神清心咒。
清心咒中见效最猛的一种,专用以入魔之人身上。
徐暮枕捂住头,面目扭曲,痛苦不堪。
“师父”
重重念咒声中,流时那一声呼喊格外凄异。
在那一刻,徐暮枕眼底滑过一丝清醒。
阵角五人以为见效。
谁知,忽然一股极深的怨念之力不知从何处席卷而来,徐暮枕眼底仅有的清醒即被吞噬。
后方人群之中,衣轻飏眸底滑过冷芒,似有所感。
枕潮剑袭向阵角之一,郑允珏的位置。
“不是吧”
郑掌门手抖,“这么倒霉”
枕潮剑裹挟汹涌怨力,郑允珏骤展折扇,剑透扇面,堪堪在他鼻尖前停下。
“好强的怨力”
郑允珏惊叹。
阵内以徐暮枕为中心,源源不断的怨力招引而出,徐暮枕刚开始还有些许痛苦之色,很快便为癫狂与麻木所吞噬。
金钟难以成声,震鸣渐渐小去。
直至猛然一股滔天怨念冲破阵心,巨大的冲击力将设阵的众人撞得后退,倒伏一片。
枕潮剑剑气化作无数利刃,四散飞去,在倒伏一地的人群中割开一道道血路。
混乱中,衣轻飏护住九七、九八与周围弟子们。
可已是死伤无数,哀嚎遍野。
幸而业尘子几人及时反应,以屏障镇住徐暮枕,将他围困其中,才未酿成更大惨剧。
“十七”司青岚不甘心地大喊。
千华子摇了下头。
“不行。”
笑尘子、业尘子神色凝重灰败。
染霄子替他们把心中话说了出来“梦安君这情况,已是无可挽回了。若想尽可能减少伤亡,只能将其就地诛杀。”
她看了眼笑尘子的脸色,补充一句“当然,若是舍不得他死,入魔就入魔了,放他走也行,我是都没意见的。”
闻言,业尘子冷然“如何能放他走意识全无,见人便杀。苌弗君与濯缨君联手尚且难以招架,何况普通修士,普通凡人”
染霄子撇了下嘴
“那只能就地诛杀喽。”
千华子轻叹“为今之计,只有如此。老笑啊,早做决断,我们镇不住十七太久。”
司青岚抓住师父手臂,无措摇头。
“不师父,十七还有救的,你们不能杀了他”
“那是十七啊你的徒儿十七啊”
“你若杀了他,我再不能原谅你,师父”
笑尘子一言不发,入定般纹丝不动。
后方,步九八牢牢攥住九七手臂,九七牢牢攥住衣轻飏手臂。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枕潮剑将冲破屏障。
笑尘子抬眼,目光果决“我们五人一起动手,尽量擒住十七。若擒不住,便就地诛杀。”
若说心里话,笑尘子只有那一句。
报应啊,报应。
他默许业尘子支开云倏,也默许他们就地诛杀阿一。如今,这报应便轮到他头上来了,上天也叫他尝一尝,失去至疼至爱的徒弟的滋味。
这种情形下,妄想活擒十七,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就算活擒了,也将遗患无穷。
“老三,拦住你二师姐。”
笑尘子往前一步,身前却被拦上另一人。
流时面无表情地拨开拦下他的师叔师兄们,举剑至前,面向笑尘子。
“我不管什么入魔不入魔。”
“我只知道,你们商议的结果是要杀了我师父。”
“要想杀他,除非先杀了我。”
笑尘子叹气,对郑允珏道“郑掌门,劳驾,拦下这傻孩子。”
流时不管不顾,使剑法甩符咒,妄图拦下靠近师父之人,可他力量实在不足一提,光一个紫虚观掌门便压制得无还手之力。
另四人围住屏障,默施道法。
屏障缩水一样减小,逐步内缩,挤压
笑尘子祭出佩剑,声音沙哑“诸位,撤去屏障,让我用剑,最后给他一个了断吧。”
几人无异议。
无人注意到,人群后方,衣轻飏一只手始终背在身后。
此刻,手心轻轻向下一翻。
隐形符纸早已悄无声息附着屏障上,随之轰地一声炸开,震得几位掌门齐齐后退,脸上止不住诧异。
屏障碎得一干二净。
场内散开一阵浓烟,呛人得紧。
“不好”
浓雾中只听业尘子一声,“梦安逃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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