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蝉。”
吴邪叫她,朝她露出一个称得上是温柔的笑“以后我们可以叫你阿蝉吗”
少女点点头,她也笑。
屋顶上时不时有不知名的鸟儿掠过,扑腾着翅膀发出声音,慢慢地再消失不见。天井里有棵树开始掉落发黄的树叶,轻飘飘地从树枝上晃荡下来,像蜻蜓点水般落在青石板的地上,温柔地一点儿声响也不发出来。
霍秀秀已经不是个女孩了,她站在那儿不露出表情的时候俨然是霍家掌门的姿态,但是她笑起来却和十九岁的时候一样,发着光,是最美好的样子。她笑着抱住阿蝉的胳膊,叫她“阿蝉,阿蝉,阿蝉”
阿蝉比霍秀秀高一些,整个人却极瘦,她还是那副有些呆滞的样子,笑容却比两个月前看起来真心了些。
关于阿蝉失忆这件事,张起灵是明白的。
张家的人从出生起就会莫名其妙地受到天授,失去之前的记忆,某种想法在脑海里形成,你知道这个想法就是你一定要完成的目标。有些人在完成目标后会逐渐恢复记忆,有些人不会,一辈子都在不断失忆去追逐着不同的目标。
解雨臣带着霍秀秀回去了,临别时霍秀秀很舍不得阿蝉,抱着阿蝉的手约定了下个月要去解雨臣那儿见一面。阿蝉明显不适应霍秀秀过分的热情,但是她没有后退,她也牵住霍秀秀的手说着下个月一定会去。
解雨臣在一旁很无奈地看着两人,他点了点霍秀秀的脑袋,说“秀秀,注意点自己的年龄,你这样被霍家手下的人看到了,可不被笑掉大牙”
霍秀秀震惊,她瞪着一双杏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说出这句话的解雨臣“你说什么呢少女永远是少女,不管我几岁,少女心万岁”
其实也不是这样。吴邪在最后摸了摸霍秀秀的头。
大家都说霍秀秀站在众人面前的时候,颇有霍仙姑当年的风范,高贵矜持,像一只仰着颈的白天鹅。
阳光把霍秀秀和解雨臣的背影拉得很长。
吴邪和胖子咋咋呼呼地在给阿蝉安排房间,或大或小的声音一句一句冒出来相互争执,熏腾着,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张起灵靠在墙上看着他们,勾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阿蝉的天授又是什么呢,她忘记的那些东西于她而言又是多重要呢,她甚至在蹉跎的时光中忘记了自己,却永远记着她的阿起。
张起灵没有参与吴邪和胖子的房间分配,他垂头想着那些可能被他忽略的往事。想到些什么的张起灵突然抬眸,凝神看着阿蝉的背影,她穿着与她瘦弱身形极不相符的旗袍,长发盘在脑后,阳光透过玻璃再照在她身上,好像形成了一层柔软的光斑。
阿蝉像是察觉到视线转过身,她朝张起灵露出一个笑,一如很多年前,她站在院子里,身边是一片片的花团锦簇。她立在花海之中,也是这样对他微笑。
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
吴邪突然转头问张起灵“我们一起去给阿蝉买点日常用品吧。”再转头打量了一下阿蝉,“衣服也该买买,头发好像也该剪一剪。”
胖子也静下来看了看阿蝉,最后说道“应该多吃一点补一补,你看蝉妹子这瘦的,小胳膊小腿的,好像一巴掌都能给她拍折了去。”
吴邪无语地看着胖子“你信不信小哥一巴掌也能给你拍折了去。”
胖子“”
“我信我信,嗨呀,开个玩笑嘛”
“嗯。”张起灵突然出声,也不知道是在应那一句。
胖子那边抖了抖自己身上的肉,嘿嘿笑了一声,啪地一下把手拍在吴邪后背,硬是拍的吴邪咳了咳。
“小哥是那种人吗你看你,说的什么话,净把我们小哥妖魔化了”胖子还不死心,拍了拍吴邪肩膀,最后因被吴邪架住才堪堪作罢。
阿蝉闻声回头去看吴邪,眼神很空,她什么也没说,又回头看张起灵。那枚玉蝉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又回到了阿蝉手中,张起灵去看玉蝉,却无端地看向阿蝉的手。
那双异于常人的,属于张家人的手。
阿蝉的手无疑是好看的,白净、细长。柔软得不像一双盗墓人的手。这时张起灵想起来,他的记忆里没有见过阿蝉下墓,她一直住在张家老宅子里,受着周围所有人的尊敬,像一只被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但是金丝雀身上总是会有莫名的伤痕,躲躲藏藏地不让他发现,张起灵明白,在自己出去放野的时间里,金丝雀必然不是在笼子里啄洗自己的羽毛。
她也会逃离那个笼子。
张起灵不知道她都去做了什么,阿蝉从来不说,张起灵也从来不问。他们之间总是这样默契得很。
在张起灵记忆里的阿蝉,总是穿着红色的旗袍,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笑着对他招招手“阿起,到阿姐这儿来。”她总是在笑,可是张起灵觉得她并不开心。
当时的他年纪尚小,还不能很好地分辨那些或真实、或虚假的笑容。后来他长大了些,又总是随张海客一起外出放野,一年里他能陪伴在阿蝉身边的日子也不总是很多。
恍然间,张起灵想起自己曾后悔过。
后悔自己没有在那段时间里好好陪伴他的阿姐,当时他尚且不能消化自己内心那些挣扎痛苦,一股脑地就全都归咎到了后悔上。
他明明是知道的,每次他外出放野,阿蝉总是送他到门口,然后阿蝉会靠着门,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发上很长时间的呆。也曾看到过他回来之时,阿蝉眼睛里蹦出来的,闪闪发亮的光。
所幸还来得及。
张起灵看着阿蝉,这么想着。
阿蝉的房间最终定为了二楼朝南的那个小房间,右手边就是张起灵的房间,左边隔了个书房是楼梯,楼梯转角过去则是吴邪和胖子的房间。
本来吴邪是想着女孩子和几个大老爷们住多少有点儿扯淡了,他一时间都后悔自己嘴快说要阿蝉留下来和他们一起。但是他不经意间看向张起灵方向的时候,又看见他看着阿蝉那副带笑的样子。
罢了,罢了。
吴邪在心里叹了口气,和胖子一起带着阿蝉来到她的房间。房间很久没有住人了,空气中漂浮着灰尘,靠窗的位置放了一张木床,床头立了两个小柜子。
靠门的这边墙上立了个衣柜,床的正对面是一张写字桌。
“太久没住人了,有些乱。”吴邪挠了挠脸颊,“下午让王盟整理一下,我们刚好出去买点日用品。”
阿蝉眨眨眼,她特别真诚地说“吴邪,谢谢你。”
吴邪站在旁边,阳光穿过他的睫毛在他的脸上洒下一片投影,他听了阿蝉的话就笑了,眼角的笑纹挤在一起,他说“哪儿的话,小哥的家人可不就是我们的家人。”。
胖子看着露出了慈爱的笑,真好啊,他想。
初秋的时候,天气还是闷且燥热。
阿蝉看着眼前平地而起的高楼大厦,路上疾驰而过的汽车,呆滞着一步也不能再往前走。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一切都让阿蝉感到陌生。
“小哥,要不你牵着走吧。”
四个人站在斑马线的这头,陪着阿蝉原地杵了几分钟以后,吴邪平静地提出建议。
阿蝉的脸上带着大号的墨镜,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张起灵抿唇,牵起阿蝉的手。
这是张起灵第一次和阿蝉牵着手在众人面前行走,以前的时候,他们之间总是隔着几步的距离,是显得不那么生疏却也看起来不亲近的几步距离。
她总是走在张起灵的前面,她是光,劈开了他眼前的黑暗。
张起灵的手上布满了粗糙的茧。
阿蝉不知为什么有些鼻酸,就像是自己珍爱的玩偶借给别人,拿回来却变得脏兮兮,让她觉得难过。
吴邪带着阿蝉去了阿透的店。
阿透“你知道我是个纹身师,不是理发师吧”
阿透是个看起来挺凶的姑娘,纹了两个大花臂,隐约只能看出来梅花和鲤鱼。她扎着脏辫,束起来在脑后绑了个马尾,额前留了几根辫子扣着简单的银扣。
她穿着木屐,一步一步踩在木质的地板上,敲出哒哒的声响。
“她比较特殊,”吴邪指了指阿蝉,笑着,“也是你老板解雨臣的病人,我也是想了很久才觉着你这儿最合适。何况,你不是会易容吗,剪个头发那不是简简单单。”
阿透倚靠在柱子上,双手抱胸,曲起一条腿,冷眼看着吴邪。
吴邪也不恼,还是笑着。
最后还是阿透败下阵来,她翻了个白眼,挑起布帘人先进了里边,声音才传出来“带进来吧。”
吴邪想起来解雨臣对阿透的描述
面冷心热。
阿蝉剪头发的时候,吴邪把张起灵拉到一边,问“你觉得阿蝉还会再恢复记忆吗。”
“不知道。”张起灵的目光还在追随着远处的阿蝉,他看着她吹起额前的碎发,微笑着不知道和阿透说了句什么,浅灰的眼睛亮亮的,“有些人会,有些人不会。”
希望她不会。张起灵这么想。他觉得现在的阿蝉才是真的在笑。他在张家的那些年,从来没见过阿蝉像现在这样轻快,她像是被一大堆秘密压得喘不过气来,艰难地维持着脸上一张带笑的面具。
她对谁都是笑着的。
在张起灵思考这些的过程中,阿蝉已经剪好了头发朝他们走过来。她牵着阿透的手,墨镜被她摘下来用手拿着,柔软的黑发剪到了齐胸的长度,额前留了细碎的刘海,鬓角也留了短而细碎的头发。
她一步一步朝着张起灵走来,像是穿过了时光,从张家的老宅走到了他的面前,朝他露出一个笑。
她现在是开心的,张起灵想,曾经那个在张家老宅的阿蝉像一个泡沫,承载着她那些年来经历过的所有苦痛,纠缠着她脆弱的灵魂,成为她无数个夜晚逃离不开的梦魇。
这样的回忆没有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