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雎”
“讲什么的”
“女子采荇于河滨,君子见而悦之。”
这答案让王熙凤的心里有一点痒,让她忍不住想要撩拨,“为什么是君子我见了也喜欢不行么”
对啊,为什么是君子,红玉心里想,为什么不可以是獐子,麂子,狍子,不可以是,她的心跟着嘴巴吸了一口冷气,不可以是女子
当然没有不可以的,甚至它不必是什么子,佳人采荇于河滨,清风悦之而柔媚,水波悦之而婀娜,星辰悦之而闪耀,凭它是什么东西、什么牲畜抑或什么人都可以见而悦之。
红玉忍不住心想,当然我也可以。
王熙凤轻轻推了推身边的肩膀,“怎么又哑巴了”
她在撩拨我,红玉心中生出了这样的感觉,但她不敢确信,她转过头去,鼓起浑身的力气将自己定在那里让自己的眼睛不再扑扇着胡乱找东西填充眼眶,而是转过去,任由眼里盛满整整一个的王熙凤。
“当然没什么不行,”红玉看着王熙凤说得和她看过去的姿态一样坚定,“不论是什么都行。”
她紧紧地盯着面前的人,以至于她清晰地瞧见了王熙凤一向流畅的笑里出现了瞬间的迟滞,一向灵动的眼睫也因为惊诧而出现一阵细微的震颤。
她看见那两片未启先笑的唇微微张着,似乎在酝酿着要吐出什么叫人心神颤动的字眼。
红玉忍不住用晶晶发亮的眼盼,用咚咚作响的心等,最后她看到王熙凤像之前的自己一样别开了眼,像之前的自己一样胡乱找些东西覆盖那个不小心在眼里烫起来的影子,像之前的自己一样用欲盖弥彰的动作端起手边的茶水咽下那些让人心神颤动的字眼。
可红玉觉得自己已经获悉了她咽下去的字,吞咽的声音是那些字眼的外部封装,颤动的眼睫是那些字眼的复杂加密,微启的双唇是那些字眼的唯一密钥,而她自己则是最与之契合的解密算法。
她转过脸把目光落回到账本上,内心腾起一点点隐秘的欢愉,她在撩拨我。
茶里沾着点空气的凉,刚好能够带走面颊霎时增长的温度,王熙凤在心中暗骂自己怎么这么不争气居然在个黄毛丫头面前慌张。
明明是她自己先起了心思想要勾出那点隐匿的钦慕,可真当那双眼睛全心全意地看过来时,竟然叫她有种不知道该把手脚放到何处的无措。
可她是王熙凤,能把荣国府三四百户的家下人打理得井井有条的王熙凤,无论什么时候她都不该无措,她把那张纸抽走放在一边,拿出管家奶奶的驾驶挡住那片刻的无措,“快看你的账本子吧,半天了没瞧见你翻一页纸。”
红玉下意识地去配合王熙凤一起按下那些涌动的暗流,像什么也没有知觉似地把全部的心思放在了正事上,“眼下我倒是瞧着有处不妥。”
“哪里”
红玉指着账本上姑娘们每月二两的脂粉使用,还有哥儿们每位每年八两银子的笔墨使用,“姑娘们用的头油脂粉和哥儿们用的笔墨纸砚,不都是外头买办总领了去按月按房地交进来的么,怎么还单独列一项出来支领。”
王熙凤看了了然,“这是备用的,怕一块采买来的东西或有不喜欢的可以自己支了钱再差人去买。”
红玉明白这钱相当于是备用金,但她看了账本上这两笔钱全是一分不剩地被支出去了的,“就没有对脂粉纸砚没什么不满又并没可巧需要用这钱的人么我看是全支出去了的。”
“这银两也不单是为了买脂粉纸笔的备用,也是防着我和太太都不在或都不得闲又可巧姑娘们需要几个钱用的时候,省得她们找人去的,只是各房知道有这个例来支的时候干脆一道全都拿去了免得突然要用了再来领,”王熙凤知道红玉是觉得这两项可以蠲了,又解释道,“这两笔银子各房里已经拿惯了日常用度也就按着这个标准来的,轻易蠲了恐怕姑娘们受委屈,再者我这这几个姊妹也甚可怜了,也不用远比,只说林妹妹的母亲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金尊玉贵,那才像个千金小姐的体统。如今这几个姊妹,不过比人家的丫头略强些罢了。每人通共只有两三个丫头像个人样,馀者纵有四五个小丫头子也都是小丫头片子,再怎么省俭也不能从她们身上省俭,就算我忍得下这心,老太太、太太也不会依。”
红玉了然,两人谁都没有注意到其实王熙凤根本没有必要这样详尽地和一个丫头解释,她们原本装出来的一本正经变成了真正的一本正经,两人合合对对,在帐上找了许多项目出来一一讨论,结果不是怕谁受了委屈,就是这里已经减过不少再省俭下去必然惹得外人笑话。
几本账理下来两人之间有再多的旖旎心思也给磨没了,红玉也惊诧地发现,居然现在的贾府就已经是靠着拆墙维持表面的锦绣。
就算她有心帮贾府,找到机会把秦可卿托梦所说的话再和王熙凤说一遍也没什么用了,因为府里根本拿不出钱来置办,也没有理由置办,因为田庄、房舍、地亩是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收回购买成本的,强行置办也就只是在给原本就捉襟见肘的贾府雪上加霜。
而且秦可卿托梦所说办法也只是在荣辱不可由人力保常的历史规律下所做的最后挣扎在荣时筹画衰时的世业,让贾家众人在抄家之后能有个边务农边读书的退路,贾府在红楼梦开篇之时就已经处于末路,元春封妃只是加速了败落的进程让那个既定的结局来得更早一些。
这账面叫红玉看得生出一肚子的愁绪来,不由得有些着急,“这若不趁早儿料理省俭之计,再几年就都赔尽了。”
“可不是这样的话,”王熙凤道,“家里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凡百大小事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每年进的产业却又不及先时,我这几年生了多少省俭的法子,惹了多少人在背地里恨我,我也看破不管了,只是我有心省却再难找着能省俭的地方。”
红玉也没什么法子只能默然。
王熙凤院子里的事情虽然多但总结一下就是在做资源的管理分配,作为管家奶奶王熙凤的厉害在于她把管理分配中该有的人情世故一概撇了出去,制定下章程让大家一概按着来办,所以这些分配管理就变得容易了很多。
红玉也很快地适应了这个小院里的生活,按着章程给来院里的丫鬟仆妇们分派回收物资一应事情做的细致又缜密。
不过即使这样府里的丫鬟仆妇们还是更认平儿的面子,吃了几回臭脸之后,平儿便把那些不当着王熙凤眼皮子打的交道全揽了去,这日平儿又去李纨那边问事,外面又有个太监上门王熙凤亲自去接待。
红玉在屋里把需要收拾的地方收拾了,就坐到一边帮平儿描花样子。
她还未开始描就见王熙凤已经从会客的屋子回来,进来往上榻上坐了。
红玉重新添了热茶过去给她,见她脸色不好,问道“怎么了”
王熙凤接过茶抿了一口,摇摇头,摸过小几上的账簿才打开又立马合上,一手撑着脑袋揉自己的额角,红玉见她烦躁得厉害,走到她身侧开口道,“我帮奶奶按按吧。”
说着她一条腿跪在榻上,让自己往里挪了些停在王熙凤身后的位置,挽袖,手擦着王熙凤的耳尖过去落在太阳穴上轻轻揉动。
王熙凤还是撑着脑袋半天没有说话,红玉都快以为她睡着了才听到她说,“昨儿张太监府里的小内家来传话说府里添了位奶奶请去吃酒,我说了半天好话又封了两千两的贺礼好容易把人送走了,今儿周太监又上门了,张口也是两千两,我略应慢了些他便念起张太监府里那新奶奶来。”
王熙凤说着冷笑一声,“我瞧着这府里也用不着省俭什么,只要外面这些个吸血的家伙还在,内里怎么省都是没用的。”
红玉听了轻声道,“内里省的那些看着虽不起眼,但这一点那一点层层叠叠的也就多了,奶奶也是明白这个才会费那么多心力想办法的不是至于那起子太监,他们也不是天天来,只是碰巧这两日凑一处罢了,他们既然今儿得了银两走了,接下来奶奶也能得一段清净了。”
王熙凤叹口气,那天之后有什么事她总想要拿出来红玉讨论,虽然讨论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可红玉总能够理解她的难。
她把撑着脑袋的手放下来,顺着红玉的力道将头轻轻靠在红玉的胸口,无力地说了一句,“但愿如此吧。”
红玉觉得自己的身子像是霎时间变成了一条木棍,原本灵活画着圈的手指也变得有些笨拙,可这样的僵硬也就只维持了一瞬,因为王熙凤脸上毫不掩饰的疲惫只让她觉得心疼。
王熙凤并没有觉察到那一瞬间的僵硬,她从袖里掏出一支木杆,抬起手拿给红玉,“喏,给你的。”
红玉接过,认出这是一支蘸水笔。
王熙凤还是闭着眼睛,口中道,“早先我娘家哥哥跑货时见着觉得稀奇带了几支,空放在家里没什么用我想着你用正好,便叫人送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