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玉拿着那只蘸水笔,一时有好多的话想要说,一时又一句也说不出来。
这样小小的一个物件会放在库房的哪个角落呢她却想了起来,想起来还专门叫人拿了过来。
她想问她,你是专为我拿的吗
然后听她说一句是。
然后她再问她,为什么呀,问她你为什么这样把我放在心上呀
可红玉不敢张口,因为她知道这话不能这样进行下去。
在她将语未语的时候,平儿一阵及时雨似的回来了。
掀了帘子跨进门来的人正想说话,却被王熙凤轻轻靠在红玉身上的场面让弄得有些惑然,平儿不知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两人竟然变得这样亲近。
王熙凤听到平儿的声音直起身子来,她脸上困倦未消,按着额角吐了口气问,“大嫂子那怎么说”
听到这个平儿也忍不住叹气,无奈道,“大奶奶说管家的事儿一应都是由奶奶决定的,她不好在里面掺和。”
这结果王熙凤并不意外,她原也没多指望一向不管事的人这次就能愿意沾事。
平儿去稻香村是想看看能不能让李纨出面提说把园子包出去的事情。
王熙凤有意将大观园里的花花草草也利用起来,这样雇人打理园子的钱省下来了不说一年还能多出四五百两的进益,比现在空耗人力浪费花草要强得多。
只是这事儿王熙凤自己不好提,园里住的是姑娘们,她这个管家奶奶不多弄些顽意过去陪衬也就罢了,还图省钱找人去监管,简直像是存了心要苛待小姑子们似的,可李纨不一样,因为李纨本就住在园子里,而且她自己的稻香村就是这样处置的,由她来提没人能说把园子监管起来是想要苛待园里的人。
只是李纨不管事却不是不知事的,平儿话说得漂亮,但要是把园子包出去弄钱,那监管园子的婆子们肯定会把园里的东西看成自个儿眼睛珠子似的,花儿果儿不叫人多碰一下不让人多摘一只,对她们这些主子自然没什么影响,可与小丫头们怕是吵不清。
即使只是提一嘴巴,事情全由王熙凤来办也不行,丫头婆子们争执得多了难免会想起最初是谁提的议,不管是背后抱怨指摘或是当面求个公允李纨都不想沾。
李纨既然不愿意出头提,王熙凤也只能算了,她自我安慰地笑笑,“倒是也好,免得她答应了我还得想怎么跟老太太、太太也将。”
正说着外面门上的小子传话说旺儿媳妇来找,王熙凤便叫小子将人领了进来。
正是和账房领月银的日子,旺儿媳妇每月这时候都会来拿走刚从账房支出来的银两,红玉已经熟悉流程,将白天领来的八百两交给她。
这些钱是拿出去放账的,至于府里面的月钱就得等着上月放出去钱都收回来了再发。
八百两的银子一月能生出近八十两的利来,这部分利钱有时候是填补府里,也有时候是是王熙凤自己得了,不过红玉觉得这钱就算全去了王熙凤的口袋里也没什么可说道,毕竟突然要用钱的时候身为管家奶奶的她没少东一件西一件、三百两五百两的把自己的嫁妆往里面搭。
旺儿媳妇拿了钱,又在王熙凤跟前回了些话便离开了。
王熙凤刚刚缓过劲来又到了早上各处管事来回事情的时候,一阵一阵的忙碌竟然也填满了一整天,直到晚间回了家里红玉才有时间将那支蘸水笔拿出来试试。
红玉也有类似的蘸水笔,不过不是洋货,那笔是她用从首饰铺子里定的笔尖和毛笔的笔杆组装起来的,从头到尾被打磨得光滑适手,实用的同时也大体美观,但比手中拿着的这支差的远了。
手中的笔杆是红豆衫木的纹理细腻触手柔滑,古铜色的金属笔尖上背雕刻着繁复的花纹,配着杉木的棕茶色给人一种这支笔已经历经百年的沧桑感和浪漫感。
红玉拿细巾子沾着皂角擦去了笔尖上的油膜,占了墨提笔落下写下了一个娟娟秀秀的凤字,旁边落下一个娉娉婷婷的玉字。
那字迹从笔尖沧桑的色泽和浪漫的纹样里流淌出来,就也沾上了沧桑和浪漫,变成了从很早以前就相连在一起的浪漫。
像是怕消耗了那笔尖的寿命似的,红玉突然舍不得再写下去,她把笔尖上的墨水洗干净又把水擦干,用丝绢包好放到首饰盒子里,她又开始舍不得看不见它,于是又把它拿出来放在枕头边上,只是这样还不妥,笔杆太细她怕睡着了不小心把她压断了。
佳蕙正在拆头发,见红玉在屋里走来走去拽着脖子透过铜镜望她,“你没事藏支笔在枕头底下干什么”
红玉听到声儿真藏什么宝贝似的把笔往枕头底下一塞,反应过来又拿出来,“我哪藏了,只是找个地方放罢了。”
佳蕙伸手晃了晃桌台上的笔筒,“那你做这个是干什么的”
红玉不想说话。
佳蕙看她神色头发也不接着拆了,拖着那半脑袋散发过来,把脑袋往红玉肩膀上一挂,见她两手抓着被丝绢包裹着的笔不愿意给自己看的样子意味深长地问,“这么宝贝,什么人送你的”
“不是什么人送的。”红玉嘴硬。
佳蕙鼻子里哼一声,“我才不信,”她呵一下手指,亮出一把乱动的指头,“你快从实招来,不然我”
“哎呦,别别,”红玉怕痒,还没被挠就已经什么都要招了,“是二奶奶。”
“二奶奶赏你的”佳蕙诧异。
红玉不太认同那个赏字,但还是嗯了一声。
佳蕙见过各种各样得了赏赐的人的反应,却没见过红玉这样的,她心里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丝不安一丝担心,她说不清那不安里蕴含的是什么,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担心。
佳蕙坐在床边用手狠狠捏了两下床沿,像是要把那些心绪给捏碎了,她告诉自己没有哪里不对也没有哪里奇怪,看着红玉手里笔问道,“这么喜欢,是因为很好看”
“嗯。”红玉慢吞吞地答了一声,然后将丝绢摊开把包在里面的笔拿出来递给佳蕙看。
佳蕙拿起笔来,目光从笔杆的尖端细细地描到笔尖的头部,竭力从里面挑出能让人那么喜欢的美来,结果当然是成功,她终于松了一口气,“是很好看,怪不得你这么喜欢。”
这支笔还是被红玉放在了笔筒里面,与她为自己定制的那支蘸水笔一起成为了日常的书写工具,只是每每拿起这支笔的时候红玉的心里就会稍微多上一丝软软的快乐。
收了笔之后红玉就总想也送王熙凤些什么东西。
可王熙凤什么也不缺,真缺的红玉也送不起。
直到红玉听见王熙凤说眼睛困,才想起来她每次看账的时候总是皱着眉头的。
红玉从前也注意到过那段总是蹙起的眉头,只是她一直以为那是被账本给愁的,根本没往光线不好那方面去想。
她摸了摸王熙凤日常看账那边的窗户纸,发现纸张虽然轻薄但还是劫持了不少的阳光,于是想要亲手做一扇窗户来送她。
家里的库房里还有当年布置花房时剩余的玻璃,红玉在王熙凤屋里量了窗子的大小,自己画了图纸送给木匠定了个窗框就开始忙活起来,玻璃都是现成的,只需要裁切之后装到窗框里,再在窗户边缘抹上油灰就行。
每晚回来做,也不过两三日的功夫玻璃窗就做好了,做好的第二日红玉就立即拎上了要往府里带去,只是人都走到半道上,红玉突然觉得这样把窗户拿去显得太过郑重其事、太过刻意而为。
她有些害怕这其中的郑重和刻意,于是犹犹豫豫地又把窗户拎回了家去,一模一样地多做了几个。
“我送你的东西,只给你一个,你回我的倒大家都有”王熙凤歪坐在榻上,看着红玉带来的那几扇窗似笑非笑的。
红玉在王熙凤跟前两步的位置站着,她摸不清这话的意思只能拿提前预备下的话来用,“我寻思奶奶用了觉得好定然也是要我再弄些来给姑娘们送去的,所以干脆一早就备好了。”
王熙凤并没品评这番回话,垂眸看着红玉手上安装玻璃边框时被划伤的口子,“你亲手做的”
红玉突然想骗她,骗她说只有你的那一扇是我亲手做的,可一阵害怕跟着想要欺骗的念头一道起来,红玉害怕这太过明晰的你来我往会让把什么东西定得太死。
她回答,“都是我做的。”
屋里静了半晌。
“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王熙凤嗤笑一声,她看着全程低着脑袋的红玉也不知道自己刚刚在想什么在期待什么,只说,“既然全是你亲手做的,那就由你给姑娘们送去吧。”
红玉被那一声嗤笑笑得心里发慌,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能胡乱答应着去拿立在一边的窗扇,可窗扇太多一把拿不起来,她又一时想不起自己最开始是怎么把这些东西拿进来的。
坐在那头的声音凉凉地响了,“叫两个婆子来搬。”
给园中各个院子装了窗回来已经到了晚间该回家的时候。
帮忙搬窗的婆子已经的没了人影,红玉却还站在已经关上的园门口踟蹰不前,再往前走点就是王熙凤的院子,她知道回家之前自己应该先去回禀一声,但那声黏在耳边的嗤笑让她有些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