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响彻四方天地。
从鸣崖至古家本宅,掠过古杏城上空,向更远方荡去。
修真世家内风起云涌,凡界长街熙攘依旧。
正挑纸风车小姑娘扯一扯父亲朱红官袍的袖摆,脆生生问道“爹爹,谁在弹琴”
男子间幺女抱起来,颠了颠,惹的她咯咯地笑,逗她道“是山神在起弦。”
藕节般的小胳膊环住爹爹的脖子,她把脸埋在雪白的毛领中,撒了个娇“真好听。爹爹,阿茵要最上头的那支,还要一串糖葫芦,给娘亲的新袄子的料子也莫忘了。”
“好啦,阿茵记得真牢,长大了比爹爹还要厉害喽。”面目沧桑的文官用额角碰了碰小女儿的鬓发,小丫头笑的更欢,抓住他的头发,欢声学舌道“厉害呀”
卖纸风车的汉子摘了那支递给她,却不要银子,乐呵呵道“送你,不要钱。”
小姑娘正摇头,却听隔壁卖橘子的婶子朝那摊主喊道“看你乐的,谁家没添过大胖小子似的,还不快回去陪你媳妇儿对了,你家小儿叫什么,不会又是狗蛋子吧”
“这次是狗剩子”摊主挠挠头,梗着脖子道“不过大名是我花大价钱请书院先生起的,俺家娃儿出生那天刚巧出太阳了,天瓦蓝瓦蓝,先生说那便叫青”
“雨过天青。”文官对小女道“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雨过了,天就放晴,那时的天清如水洗,天高云远,倦鸟归巢。”
障中人如何知自己身在障中
正如剑灵初入障时对李普洱说的那样,三生有法梦幻盘覆于整个障界,阴气吸引来游荡人间的“执”,却未吞噬融化,在障主的执念的引导下,皆投入了这片天地,正如一场黄粱大梦。
阿茵不会再长大了。
她亦是,被收入此方境中的一缕执念。
弦音淙淙,细细听来,却依稀可闻青鸟啼鸣。
楚清恨古氏,但却并不憎恨这个时间点上的古杏城。
他的执念拢出一方无解障界,执念消散之时,楚兰因从长弦中听到了他的低语。
“莫要叫醒,我这千千万万的梦中人啊。”
皲裂的声音一点点从天顶传来,却被隔绝在了曲调之外,并没有惊动城中百姓。
中方世界像是生出裂缝一只青瓷瓶,在崩裂的尽头,终于显出几分有别于仇恨的温柔。
一曲因果判,生杀之下,长弦变调。
铮铮铿锵的曲风转歇了,“一枕黄梁”术法揉在清浅的曲调中,随着弦音扩远。
破开一方障,一如打碎幻阵,是天塌地陷,是山川变色。
是每一个障中的幻影,都将直面自己消解化散的过程。
可在一枕黄梁中,这美梦并不会被发觉。障界不至于直面这地狱之景,万千执念随障界散开的一瞬间,也不会想起自己已经死去的这个事实。
那弦音似珠钗上的小珠相撞,洒落在如冬日阳光下,飘零于凡尘的街头巷陌。
叮叮当当,将这天长地久的美梦延续。
最后一个音落下。
收弦的一瞬,李普洱猛地睁开眼,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又并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哭。
他转而向身侧看去,小魔君如有所悟,比较夸张的是两位剑灵前辈,正在抱头大声“呜呜呜”。
“前辈们,你们这是”李普洱好奇道。
杀红尘用百川的衣领子蹭了蹭并不存在的眼泪,道“我们这是一瞬间感知到了人族的情绪,激动的。”
李普洱更加好奇,追问道“是何种情绪”
“说不上来。”百川摇摇头,“就是各种各样,很复杂。唉,木道友你这本事真欸他人呢”
两人两灵向崖壁看去。
只见方才木傀所在的石台,除一把琴外,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杀红尘几步上前,来到石台边缘,向下眺望。
饶是魔剑出身的他,在看清下方鸣崖的景象时,还是不由一惊。
红河血池,也不过如此了。
楚兰因握剑的手已被血沾满,兰因剑锋上却冷冽如故,不留半点血色,唯有那抹兰花印影透出了一抹暗红的光,倒比平日更添妖冶。
寻常人杀到这个地步,早该狂了性情,可剑灵眼底依然漠然。
一滴飞溅的血珠自眼下滑落,他松开古戚的脖子,看那死躯瘫软在地。
抬眼见两缕神魂飘散而出,便一剑劈碎了其中一道。
另一道,则是谷生阳的魂魄。
属于太徽的魂灵牵扯着太徽的因果,兰因剑杀不得。
那缕神魂在脱体而出的一瞬间,三生有法梦幻盘就已经解开。谷盟主不愧是谷盟主,飞快判断了眼前局面,仅在看清兰因剑灵的刹那,猛地一顿,转头就向已经开裂的天空遁去。
楚兰因收起兰因剑,还有闲情逸致般,望着那正在狼狈逃窜的谷盟主。
好巧不巧,谷盟主这分魂化身的神魂强行在抽离出来时被压扁了,魂魄不定形,这就让他现在看起来是个圆不溜的样儿。
剑灵不经在心里吐槽两句唔,飘的好丑啊,像是一只高速漂移的王八。
谷生阳眼看就要飞过裂缝离开障界,忽而神魂上毫无征兆地浮出一枚青印,无数藤蔓从青印中生长,将谷盟主的神魂在半空捆了个密不透风。
楚兰因视线一路从上往下。
哎呀,漂移的王八掉了。
被五花大绑的谷生阳自由落体,砸落回地。
楚兰因避开老远,对正向这边走来的沧山招呼道“这儿”却不着痕迹地留了几道剑气守在沧山周围。
沧山笑着摇了摇头,剑灵这是真把他当成需要精心呵护的小树苗苗了。
谷生阳勉力坐起,并不去看沧山,而是对楚兰因道“楚兰因,障界一破,你们会是下落到真正的阴坑当年邪物肆虐人间时,你不是没有对付过那些东諵砜西,定天针剑将邪物镇在坑底,你们杀不完,你会死”
楚兰因挑眉,“那谷盟主可有逃出生天的办法”
谷生阳沉声道“兰因,听我一言,莫要冲动,我有一枚传送玉令,可保你安然离去。”
“居然还有这种宝贝。”楚兰因浑身血气,正被沧山的藤蔓叶子慢慢清理中,一个个小型的清洁诀在他周身亮起,剑灵一拍掌,对沧山道“快,扒了他”
木藤鼓动,将谷盟主随身携带的法器都掏了出来,又飞快清出一片干净的地方,把法器堆成一堆,还按照属性作用分了类,最后一个储物囊被凌空抛出,“啪”一声落在沧山手中。
谷生阳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木傀轻而易举解开了他储物囊上的封印,从中掏出个白玉佩子,检查过后递到楚兰因手中。
白玉佩入手微凉,系了红色的绳,其下坠着的流苏也打的朴素,倒不怎么像仙道盟的风格,楚兰因越看这个玉佩越觉得熟悉,翻过来一瞧摸,凹凸不平似乎有个字,沧山道“刻的是怜,心令怜。”
“这是”楚兰因皱眉看向谷生阳,道“这是小拂儿的东西,怎么在你这里”
当年怜拂选择下晞山行走江湖,这白玉佩就拴在他的腰间,楚兰因知道这是他父母留给他的东西。
后来少年羽化死去,这玉佩该放于棺椁中,长封在地底。
谷生阳沉默片刻,道“素拂给我的。”
“素拂”楚兰因对这个名字更是陌生,“这谁”
“说来话长。”谷盟主短叹一声,“他是拂儿的转世。”
楚兰因顿时“”
好家伙,合着替身梗要在这玩烂了,你演古戚不亏啊。
众所周知,走过轮回台,前生种种皆一笔勾销。冥府官方强调了无数次,轮回台只是一个能让世人听起来舒服点的名字,真正叫“断魂台”也不为过。
全新的魂灵全新的人,所有有关前世今生的法术,全部以因果命册为媒介,并不是真正通过一条新魂去追溯前一世。
兰因剑灵脑中狗血大戏一出一出地冒,但全给压了回去,他前后翻看这白玉佩,只觉其中灵气怪异。
能在阴坑中进行传送的法器,在修真界闻所未闻,这东西要早公之于众,也就不会有那样多的阴坑噬人的惨案。
那个素拂,究竟何种来历
楚兰因把白玉佩抛给了沧山,对谷生阳道“谢了。”
“楚兰因”谷生阳怒道“你不要白白去送死”
剑灵忽然笑道“那我答应你,不过”拖长了调子“元灵我已经给他了。”
他抬手拍拍木傀的肩膀,“介绍一下,修真界准上仙,出障后便可原地飞升,你看如何”
谷生阳怒目圆睁,眼里几乎喷出火来。
他终于把目光落回沧山那里,竟是被气的结巴了,“你、你”了半天,也没囫囵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还要阻止我么”
楚兰因笑道“我带他去阴坑底下,还是一起出去,请谷盟主定夺。”
“这位道友必然是我正道栋梁。”谷生阳又是一副快要发病的样子,眼底冒出血丝,与方才古戚的神情竟无甚差别。
他极力平复着气息,道“我自然希望你们活。”
话虽这样讲,但听来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思。
分魂修为不如原主,情绪上也更外放一些,但楚兰因还是觉得愉悦了。余光一瞥沧山,沧山立即心领神会,冷笑道“不好意思谷盟主,在下已经决定立即飞升,不再理会红尘俗世了。”
谷生阳一口血咽到喉咙,蓦地间见兰因剑放声大笑,立即明白自己被耍了,登时气血沸腾,呕出一口红。
他攥紧拳头道“兰因剑你从来便是如此,肆意妄为,玩弄人族好玩吗,你真当你能”
还没喊完,竟是被楚兰因一脚踢翻
剑灵化出一把灵力短刃,抬手猛地扎到谷生阳的魂魄中。
谷盟主闷哼一声,楚兰因那抹笑意还残余在眼尾,眸中却千里冰封,深不见底。
谷生阳一愣,听得剑灵道“老子在捞人,在捞用命守沉龙关的修士谷大盟主,我倒是要问问你,沉龙关的千里传送阵为什么没有开,你们的供奉可是亲口招了,说是你下的令啊。”
“什么不可能”谷生阳怔住,生生忍住利刃穿魂之痛,大声道“我没有下过令是宋行杯他们确定传送大阵已损坏,我也亲自看过,当真无法启动”
楚兰因手一扬,又是几把灵刃洞穿谷生阳,他冷声道“谷盟主,你到底在干什么,晞山上学的东西都学到鳖肚子里去了大阵双轨,不论如何都可以启动一次,你往回运百姓也可以,那些因果不会把你劈死。”
可是会折损他的气运。
运百姓,即便是老弱妇孺先行,那些剩下的走不了的人因果也会算在做决定的人头上,但毕竟是不可抗力,这些因果其实并不会拿他如何。
然而修士到至高境界,一丝一毫的气运都往往会成为关键。
在传送阵下的那一瞬间,谷生阳因为素拂副盟主的一句话,改变了继续再尝试挽救大阵的决定。
“修者,顺其自然,有何不可”
天顶破碎之声愈响。
楚兰因站直身,对身后的木傀道“你来,还是我来”
“我来。”沧山捏了搜魂术在手,又道“不过这是半魂,如果搜不出来,需再做打算。”
“好。”楚兰因道“麻了个批,要是能捏死他,老子早就捏死了他了。”
沧山捏诀在手,对剑灵道“兰因,我方才看到附近有一个瀑布水潭。”
楚兰因欢呼一声,又揶揄起他来,“怎么,不让我看你审问人的样子”
沧山倒也坦然,轻笑道“嗯,怕你看。”
兰因剑摆摆手,便由他去了。
在障界崩塌前剑灵寻到了那个水潭,跳进去把自己的剑身好好洗了一番。
再回来时,正巧看到沧山把谷生阳的魂魄捏碎。
那干净利落,不经让剑灵点了个赞。
而远在外界的仙道盟,闭关中的谷盟主本体猛地一震,喷出一大口血
门外护法的素拂感应到其中变故,立即解开灵屏,一见谷生阳倒地不起,登时向外喊道“快,谷盟主不行了,速去请医修”
就在仙道盟骤然乱成一团时,障界内,等沧山也在瀑布冲洗完毕,这个障也差不多要完全消解了。
众人汇合后,商议了接下来掉入坑底的应对方案,做好了准备,决定正式离开。
当他们踏出天逢的一瞬间,这诺大障界如晨光下的露水,消散而去。
那是一千二百年前的古杏城,秋尽之时,冬令将至。
因防止出障时灵力波动引发躁灵,楚兰因还是让沧山背着,方便随时固灵。
剑灵回头看了一眼消散的障界,始终一言不发。
半晌后,当他转回过来,却忽然毫无征兆地对沧山道“谢苍山。”
作者有话要说
谢苍山
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谢肇涮文海披沙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