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泽站在酒楼檐下, 看褚长溪被人拢在斗篷里走远,心口发紧。忍不住追了两步,走进了雪地里。
他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他的师弟
街上人流甚多, 年轻男女依偎伞下, 欢声笑语, 靡靡丝竹。热闹的人间烟火里, 他看着随风翻卷的白衣,融入其中, 很快消失不见了。
他见过师弟很多时候,年少拜师, 学成入世从青涩少年人长成顶天立地, 无所不能的样子,见他舍生以护苍生,见他生死, 破碎又成神, 又重入人间
如今也见师弟似乎修得圆满,与喜欢的人一起,岁月安好的模样。
他是不是连遗憾都不该有啊
容泽来此见一眼想念了很久的人, 这世间也只施舍了他这一眼, 再无其他
闻驰生见容泽伫立不动,也负手站在一旁, 二人站到了四下无人,淋了一身雪。
后来,闻驰生在大雪中开口道“你看到了,湮烬之没有死。”
“嗯,没死”容泽语气依旧温和, “他喜欢就好。”
湮烬之没死在万魔窟里,没死在往生河里,也没死在天神剑下,还有一身古怪至恐怖的力量,超脱下界之外一切已经有了解释。
但是
容泽抿唇,垂下眼。
恍惚许多记忆回溯,许多年前,最初,最年少,名动仙门,惊艳世人
那时的师弟,还没成长到肩负苍生,一切还没开始的时候。
意气潇洒,折花烂漫。
记忆中,某次门派大比之后的酒宴,华灯明昼,香尘鬓影。人很多,大比已结束,上榜之人邀携庆贺,未上排名来日可期,纵饮狂欢。
灯火流珠一路,楼宇星辰无数。最高的殿堂飞檐,就在明月之下,近的仿佛一伸手就能够着月亮。
因此宴中还有酒筹,是为“依月”。
谁最先登上那最高楼,站到那月亮之下,把酒依月,谁为胜出。
这是少年人的乐趣,宴上仙君长老们都只笑看他们闹腾,今夜无门规。
容泽拉着也是少年人的师弟去凑热闹,跟着人群走下山。
意气风发的少年们已经站在山脚的比试场上,红稠劲装,墨发高束。
容泽将师弟推出人群,非要他去赢朱檐上的那坛酒,哄他说那是这世间最好的佳酿。
他见过很多时候的褚长溪,也难忘红绸摘月的少年,他不用撑起这片天,不必背负众生生死。
只因师兄的一句话,就被骗去出了风头。
容泽恍惚又站在那时人群里,站在那里的月色下。
看着师弟移不开眼,动心了都不知道。
旁人都已奔月而去,只有褚长溪还站在原地。他拿出一把弓箭,正将红绸系在箭尾。
依月,自然是你人站在月下。
用弓箭射过去算怎么回事
这又不是射箭比赛,攀山登楼,不管是用功法,还是借以外物,需人要到地方才是赢。
有弟子从末尾发力奔至头首,赢得掌声一片叫好。
欢呼声随着他超越一人又一人爆发激烈,最后见他稳扎稳打一直在最前面,众人心中已盖棺论定,头筹非他莫属。
“那弟子叫什么名字”
“哪个门派的”
“就是他了,只剩两山百丈,没人再有机会超过他了。”
“只剩一山了。”
“只会是他”
山上山下观看水镜的众人,已经开始齐声喊出那位弟子的名字了。
褚长溪就在最后冲刺的呐喊声中,开始动手了。
月色里,视线不清,所以才会系以红绸醒目。
人们只能瞧见那位少年不染纤尘的白衣。
瞧见他手中系有红绸的箭羽。
他也真的在射箭
拉弓,瞄准,射出
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人们注意力甚至只在那模糊撩人的轮廓与飘飞的衣袍上。根本没想过那一箭能有怎样力缆狂澜的结果。
但就是那一箭射出之后,白衣少年动了。箭尾红绸在夜色里似铺成了一条艳红的路。
褚长溪一跃而起,脚尖偶尔踩踏两下红绸,速度之快竟与箭羽同行空中只留下白衣飘荡的残影。
箭直直射向明月之下的檐角,箭尖没入之时,白衣翩然落地。
长长的红绸被风撩起,从远处看,像是缠在了那轮明月之上。
褚长溪将箭拔\出,红稠绕在腕上,又飘散着缠上明月,仿佛摘月。
少年站在檐上,衣袍落雪,檐下红花都似染成霜白,他俯身拿起那坛酒,侧脸眉目落成一副剪影,身后红绸明月,美的惊心动魄。
山上山下万人声浪都在一瞬之间顿消。全场回不过神一般无声无息。
直到褚长溪抱着酒坛走下,檐上只余箭羽红绸绕月。
众人才清醒过来,鼓掌,起身,争相拉着人打听,红绸摘月的少年是什么人。
褚长溪来去都随意,神色也如覆霜雪,冷淡遥远。
但一举一动,郎艳独绝,让人难以抑制沉醉着迷。
无数男女尖叫,追着人送花送香囊。可那少年径直走向人群中一人,将酒坛递过去,轻声喊
“师兄。”
人群咋咋唬唬,围着他们乱作一团,容泽接过酒坛时,灵魂都在战栗。
他后悔了。
容泽那时想,真想把少年藏起来。
他那时不明,觉得这心思不对,往后一再压制,君子做派。如今再看,分明就是心动,阴暗的想将人独占。
后来褚长溪被更多的人看到,被更多的人喜欢,也成了整个仙门的信仰,无数人崇拜尊崇。
那时也常有人私下议论,褚长溪那般风姿的人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和什么人结成道侣
什么人才能入他的眼
因为他已经是这世间众人所能见到的,最好的人了,哪还有什么人能比得过他
什么人与他比肩,都觉不配。
如今
容泽抬手缓缓按在心脏的位置,闻驰生听见他嗓音低哑,仿佛道尽了这一生的遗憾,不甘,痛苦,悲凉
但最终也只有一句话。
他说“他喜欢就好。”
但他眼睫轻垂,眼眸秋水涟漪,很是温柔的语气。
他在很多场雪里,等了很多次人。
这一次像是有了结局,只是他在结局之外。容泽对闻驰生说“走吧。”
五年过去,那一百年里因为师弟身死,无力仙门,后来无恶城一面,知晓师弟好好的,于是他也作为苍梧派大弟子,肩负仙门重任。心想着自己若能平尽妖邪祸乱,他的师弟就能少劳累一些。
而早已是一派掌门的闻驰生,从未放任过自己,他与容泽一道走在雪里,俊朗稳重的面容,紧绷着思索,沉重开口“极北混沌,南海祸蛇他此次下界,怕不是没有原因。”
一次走了一百年,一次五年。若人间无事,想来他并不会来此。容泽不由自主担忧“人间要有劫难”
“怕这难还不小。”闻驰生想到褚长溪教他剑法,要他独当一面,心都揪紧了。
“我知他住在一处宅院,似乎要在人间过完冬至,”闻驰生声音隔着风雪,有些模糊,转头问,“去么我们可在隔壁,不与湮烬之碰面。”
容泽“”
“就偷偷见”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
小人就小人。
龌龊就龌龊了。
容泽转身往回走,入街巷“好。”
雪停之后,日头化雪。褚长溪打开房门,被扫了雪的院子里,浅浅的水洼,褚长溪走过时,衣衫落进水里,无数个影子,灯笼花影也遥遥碎碎,影子又多又好看,很多个褚长溪在花里面。
湮烬之一边低头看,一边笑。
褚长溪听见笑声,停在湮烬之跟前,偏头看他在笑什么。湮烬之猛的将人抱起,转了好几个圈,才凭空拿出一灯笼,塞褚长溪手中,
“冬至了,我们一起挂灯笼”
褚长溪未免再被人抱,听话的走向檐下将灯笼挂上。束发的发带在他仰头时,被人扯下,满身落发及腰。身形侧影如画般。
将灯笼点上烛火,褚长溪侧身开口“湮烬之,你幼稚”
瓦上滴落的雪水潺潺落着。
褚长溪衣纱飘渺如仙宫烟云。
有几分遥不可及。
湮烬之端凝他漂亮的眉眼,挑着发带,笑说,“跟我去换身衣裳,今日过节,喜庆些,好不好”
褚长溪不在意这个,应下了。
刚转身随他向屋里走,院门外忽然跑进来一小孩,怀里抱着杂乱的镂空红纸,
“哥哥哥哥,送你们窗花”
“我剪了一夜”
“很好看的”
小孩名唤陈沐,与湮烬之点过灯,与白虎他们打过雪仗,常常往他们院中跑,给褚长溪送小吃,分享各种有趣的小物件。
褚长溪给他削了木剑,还没送他。
寒风吹的急。
帽檐下的小脸冻的红彤彤。
“谢谢,”褚长溪接过窗花,说,“天冷,进屋喝杯热茶。”
小孩乖乖跟在身后。
“长溪很喜欢他”湮烬之撩下眼皮打量几眼,几乎又有些吃味,“他哪里值得你喜欢了”
一个普通凡人。
“你喜欢。”
“我何时喜欢了”
明月雪峰的茶香飘散满室,褚长溪将木剑拿出却是递给湮烬之,让湮烬之给陈沐。
又示意湮烬之坐下,招手让陈沐过来,沏一盏茶,让陈沐端着,指向湮烬之,说,“去给他敬杯茶。”
陈沐呆了呆。
湮烬之也皱起眉,“什么意思”
见一大一小,久久不动,褚长溪垂眸,眼里骤然有了些笑意,如同冰雪天里的一簇火花,乍然的美丽。
对陈沐说,“你不是想学剑吗拜师,让他教你。”
陈沐“”
湮烬之气笑了“我不收徒。”
但褚长溪的安排,又哪容他拒绝。
褚长溪按住他想要起身离去的肩膀,声音轻但像命令“收了。”
湮烬之“”
檐下落着雪水,不合时节的花开,寒风里,紫藤花一枝条一枝条的飘落,雪里春色满园。湮烬之看着褚长溪花色里不容拒绝的眸色。只能咬紧后牙,接了那盏茶。
褚长溪对陈沐说,“喊他师傅。”
湮烬之“去,喊他师娘”
褚长溪“”
陈沐家隔了一条街,湮烬之被褚长溪要求送小孩回家。
出门时,小孩步子小,紧追不上,怯怯喊道“师师傅”
湮烬之听了这称呼,脸色阴沉的难看,见他小跑着跟在自己身后,手指一勾,陈沐脚下一绊,栽在地上。
额头重重砸在石板。
陈沐捂着头爬起来,左右看看,是什么绊的自己,但光滑地面,什么也没有。
也不敢喊疼,只能快步去追前面人。
湮烬之斥责“走路都走不好。”
陈沐“”
他也没敢反驳,可刚走两步,又是一绊,又是一跟头,这下疼的眼泪掉下来。
湮烬之冷眼看着。
陈沐吸吸鼻子,无从辩解。
可还没完。
第三次。
第四次
第六次,陈沐额头磕红了,不干了,张嘴大哭起来。
湮烬之冷笑“废物”
陈沐抹了一把眼泪,忽然掉头往回跑,“我要去告诉师娘,你欺负我”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