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牧野一手提着外套,唇角、下巴尖、手背,都在往下滴水。
他好像很累一样,走向房间时,耷拉着眼皮,脚步在地板上拖沓而过。
雨天,客厅昏暗,少年高大的身影失去往日光彩,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如一团挪动的暗影。
商瑶见周牧野跟个水鬼一样,拖着身体从面前走过,总算察觉出一丝不对味。
“怎么了”商瑶一脸茫然,试图叫住周牧野,道,“你还没说你跑出去干嘛呢,这大雨天的。”
周牧野声音很低,语调平静如一潭死水“没什么。”
商瑶道“你不会是因为宵宵”
“晚饭不用叫我。”
不等她说完。
周牧野出声打断,道“我去洗个澡。”
商瑶目送周牧野的背影,眼见他在长廊上走远,不确定地“喂”了一声
“牧野”
“儿砸”
“周牧野”
可无论怎么喊,周牧野都不回头,直至推门进入房间。
“总不能是因为宵宵搬家吧”
商瑶站在原地嘀咕,觉得匪夷所思,可随即又摇摇头,否定这样的想法。
“又不是不回来,不至于,不至于。”
周牧野进入房间后,却没有如刚才所说的去洗澡。
他将外套随手往沙发上一扔,走到床边。
因为浑身湿透,不方便坐在床上,便弯身,用手撑住地板,寻个位置坐下。
周牧野背靠在床沿上,在没开灯的昏暗房间里,兀自看着前方虚空处发呆。
过了好一会儿。
他轻低睫,视线落在仍攥在手中的手机上,脸上没有表情。
周牧野再次打开设置,将那个置顶账号的黑名单选项关闭。
退出到聊天界面。
那边依旧没有消息。
就算等下去,也不会有结果。
周牧野双手捧起手机,手肘架在朝两旁敞开的膝盖上,在输入框中打字。
你走了
可刚要发送,指尖悬停数秒。
他舔舔下唇,一手握住机身晃了晃,按下弹出来的撤销选项。
再次换句话输入。
听说你下午刚走,准备在那儿待多久
撤销
去国外深造吗还回不回来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周牧野皱眉,“啧”的一声,继续晃手机,显出越来越烦躁的样子。
说一声要走很难吗提前告诉一声很难吗在你看来,我连朋友都不算是吗
我是不是玩我你说你怀孕,我信你,你说你喜欢我,我信你,到最后
我早看出来了,在你那儿,我根本算不上重要的人
周牧野无数次输入,又无数次撤销。
思绪翻腾得如过江之鲫,可消息却一条都没发送出去。
我刚到家,你上飞机了吗几点的航班来得及我去送你。
最后一条编辑完成,周牧野盯着手机看了良久。
他没再撤销,手却颓丧地顺着膝盖落下,手机从掌心里滑落到地板上。
忽然觉得,这样很没意思。
如果阮宵想让他知道出国的事,千方百计都会让他知道。
不会一条消息都没有。
外面雨声似乎小了,变得淅淅沥沥,天色还是一样的阴沉,房间里所有物件上都像披了一层灰暗。
周牧野神色依旧寡淡,眼神中却透出显而易见的疲惫。
竞赛结束后,周牧野连庆功宴都没参加,飞了十三个小时回家,全程都像是很赶,但到了家看到阮宵离开后,他忽然又不知道自己那么赶的意义是什么。
周牧野需要睡眠以及好好休息,还得倒一段时间的时差。
他保持手肘架着腿的姿势,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捂住脸,暂且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门口传来吧嗒吧嗒爪子踩在地板上的小跑声,不一会儿,阿黄鼻腔里喷着气,跑了进来。
阿黄小心谨慎地来到周牧野身旁,伸长脑袋,一半冰蓝、一半深黑的眼珠打量周牧野一会儿,接着,用尖长的狗嘴去拱周牧野的手臂。
周牧野的脸从手掌中偏过一些角度,他长睫低着,瞥向一旁的狗子。
轻扯一下唇角,淡声道“现在没力气,一会儿再去洗澡。”
阿黄歪头,困惑地看周牧野。
周牧野继续将脸埋进手掌,坐在地上休息。
房间里十分安静,安静得近乎压抑,唯能听到外面不间断的雨声。
不知过了多久。
少年的身形终于动了,他捂着脸,身体微微前倾,弯下腰,有滚烫的液体从掌心间溢出,汇聚到下巴尖凝住。
阿黄在一旁沉沉喷出一鼻子气息,温顺地趴在周牧野身旁的地板上,狗头枕在爪子上。
阿黄圆溜溜的眼睛是不是上抬一下,看向自己的少主人,他尾巴在身后有一下没一下地甩动,拍打地板。
突然之间,阿黄的耳尖轻微颤了一下。
起初,还能以为是狗子不经意的动作。
可过了没多久,阿黄跟哈士奇如出一辙的尖耳朵彻底支棱起来,它也由枕着爪子的动作翘起脑袋,辨别什么声音似的歪过脑袋。
接着,阿黄扭过头看向卧室门口。
几乎是同时,外面长廊里传来“咚咚咚咚”跑动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道人影跑到门口,扒住门框来了个急刹车。
“阿野”温宁的嗓音兴奋地叫道,“你回来啦”
那声音如同一只手,抓破这间卧室的沉寂包装。
黑暗中,床边小山一样的身形明显一僵。
接着,“啪”的一声,灯打开,房间里终于大亮。
周牧野抬头,被骤然亮起的灯光刺得轻眯下眼,跟着看清来人。
阮宵笑盈盈地站在门口,身穿一件小黄鸭的雨衣,雨衣边缘还在滴水。
应该是跑得太急,他忘了脱雨衣,也忘了换棉拖鞋,脚上穿着白袜子。
阿黄高兴极了,一咕噜爬起身,跑过去围着阮宵磨蹭打转,讨好意味十足。
阮宵抬腿跳了一下越过阿黄,身形一矮,滑跪到周牧野身旁。
可刚准备跟周牧野好好说说话,抬眸定睛一看,见了周牧野的样子,却呆滞住。
“阿野你怎么了”
周牧野的衣衫是湿的,发梢微潮,色泽黑沉如墨,显得肤色愈显净白。
他睫毛上仍有细密的水珠,眼尾的薄红尚且未退,不似平时冰冷寡淡的模样,看向阮宵时,眼神里带着茫然。
阮宵看他半晌,乌沉的眼眸里有什么微微一颤,不自觉软下声“你怎么湿成这样”
他抬手,掌心贴向周牧野的脸,触感温凉。
周牧野一动不动,仅偏过视线,瞥向放在颊边的手。
仿佛还有些不敢相信。
阮宵又来回摸了摸周牧野的脸颊,催促“阿野,别坐在这儿了,快起来去洗澡,不然会感冒的,我去给你放水”
正要起身离开,却被抓住手腕,又一下子拽了下来。
阮宵看周牧野,轻轻歪头。
周牧野道“阮宵”
一开口,声音竟是沙哑的。
“嗯”
阮宵见周牧野失魂落魄的样子,很不习惯。
他重新蹲着转向周牧野,垂眸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道“阿野,到底怎么了比赛成绩不理想吗”
是不是还哭鼻子了
好可怜。
比落水的阿黄还可怜。
这么想着,阮宵再次抬手,擦去他颊边的水渍。
周牧野别开脸躲避,像是终于回到现实,拧起眉“你没走”
“走”阮宵茫然,清丽的眼眸眨了眨,问,“你说搬家吗”
“你难道不是跟玲姨搬去”周牧野硬生生把临到嘴边的国家名咽回,心里已经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不想犯蠢。
周牧野神色产生微妙的变化,看着有些烦躁,若是细看,还能从他的表情里窥得一丝懊恼和自觉丢脸。
显然,某人智商重回高地。
周牧野问“你要搬去哪儿”
“哦哦,还没跟你说呢。”阮宵道,“我妈妈在街上盘了一家店面,要自己开火锅店,我们暂时搬到那里去住。”
周牧野不说话,只是脸色似乎微微僵硬了一下,依旧拿那双漆黑冰冷的眼眸看阮宵。
阮宵莫名被周牧野盯得有点杵,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事了。
“不远的,就在龙道口那边”他缩了缩肩,小声补充“开车十五分钟。”
谁料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周牧野的脸彻底黑了。
周牧野以为阮宵举家迁移到德国。
结果阮宵说只是搬去妈妈新开的火锅店。
周牧野以为他们之间以后会隔着一个太平洋。
结果阮宵说开车十五分钟。
以为的事情和现实内容一对比,才显得刚才某人想得有多离谱,真情实感的样子有多可笑。
阮宵揪住小黄鸭雨衣领口两边的系绳,声音越来越小“刚刚搬了第一趟,没搬完,还有一趟,妈妈说雨天搬家不方便,所以先叫我回来,等明天再继续”
周牧野放开阮宵的手腕,一脸冷漠,低睫,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那你有需要叫我。”
“我去洗澡了。”
说着,准备撑起身。
阮宵则眼巴巴望周牧野。
他还总觉得周牧野今天哪里怪怪的,但问又问不出结果。
阮宵牵了下周牧野的衣袖,道“阿野,你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周牧野停下,看他片刻,淡淡敛下眼睫“有什么好说的。”
阮宵见他这副冷淡的样子,“欸”地叹气一声。
他听到周牧野回来的时候,可开心了,一路直接冲进了他的房间。
结果周牧野的反应也未免太冷淡了一点。
阮宵突然想到什么,道“对了,阿野,我的被子搬到店里去了,今晚我能不能在你这儿睡觉”
周牧野“随你。”
阮宵弯起眼角。
“好,我跟妈妈说一声。”
他两手摸摸口袋,停了一下,又看向周牧野“阿野,手机借我一下呗,我妈还在店里收拾,我叫她一会儿回来帮我带件衣服。”
周牧野瞥了眼地板上的手机。
“谢谢阿野。”
阮宵拿起手机,熟练地解锁打开,却在屏幕跳转的一瞬间,愣了一下。
周牧野顺着看向手机,就见屏幕尚且停留在聊天界面,输入框里还有长长的一句话
我刚到家,你上飞机了吗几点的航班来得及我去送你。
阮宵这时抬头。
周牧野正好和他对视。
“”
“”
周牧野稳住表情,伸手从阮宵手里抽手机,声音也稳“知道玲姨的号码吗”
手机却抽不动。
阮宵的两手握得死死的。
阮宵眼睛里微微闪着光,道“阿野,你以为我要去哪里啊”
周牧野下颌线抽紧了一下,暗暗施力,拔出手机,两人在惯性作用下都朝后坐倒。
周牧野淡淡道“不用就还我。”
他正要起身,阮宵却突然扑上来,伸手,将他壁咚在床沿边。
阮宵看周牧野,黑瞳亮闪闪的,道“阿野,你以为我要出国吗”
阮宵忽然想起刚进门时,周牧野那副惨遭抛弃的脆弱模样。
原来如此
周牧野掀起眼睑,眸色轻淡地看近在咫尺的明艳脸蛋,道“想多了,你就是出个门,我还不至于联想到你要出国,太离谱了吧。”
阮宵眼一眨,唇角不自觉泛起笑意“那你哭什么呀”
“能不能讲点道理”周牧野懒洋洋地轻“啧”一声,却是挪开视线,“我发现你这人还挺会脑补的。”
阮宵“你是不是还去追我了所以都淋湿了。”
周牧野挡开阮宵一边的手臂,抬起眼眸,扯了下唇角“适可而止好吧”
“阿野”阮宵一掌“嘭”地拍在床上,重新用手臂挡住周牧野的去路。
周牧野瞥他一眼,又心不在焉地看向别处。
阮宵顺势爬到周牧野腿上坐下。
周牧野只是懒洋洋地靠在那儿,没有动作,似是放任他为所欲为。
阮宵双手捧起周牧野的脸正对自己,指尖拨过他湿漉漉的发梢。
阮宵放轻声,认真地注视周牧野的眼睛,道“阿野,我不走,你放心,我哪儿也不去。”
“之前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也是下午才知道的,搬家的时候都没来得及告诉你。”
周牧野看着阮宵,终于收敛起漫不经心的表情,眼神稍显复杂。
阮宵目光扫过周牧野的五官,温宁一笑,低头,安慰一般地,用唇在他眼皮上轻轻碰了一下。
“你不用害怕,我没有扔下你”
阮宵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说。
但可能是因为周牧野一个人坐在黑暗里的样子太过孤单和可怜,像被遗落在了角落,所以不自觉用上了“扔下”这个词。
周牧野没有反应。
阮宵拍拍周牧野的肩,语调轻松,笑嘻嘻道“好啦,你去洗澡吧,我也要先回去收拾东西了。”
阮宵正要起身,却突然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强大力量环住后腰,整个人向前扑去,周牧野将他抱进怀里。
阮宵呆滞住,从他的视角可以看到房间窗外的花房。
周牧野自阮宵肩膀处露出一双眼睛,再开口时,冰冷的声音很低,很沉。
“我跑在雨里的时候”他倏地眉眼一动,又在阮宵肩上埋下脸,闷声道,“觉得自己好像一条狗”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