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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乡(3)
    场面一时鸦雀无声。

    老妇撑着木枝,站在门前,微黄的火光映出她惊讶的神色。

    连她身后的少年都停下了搬柴禾的动作,木愣愣地扭过头,向门口投来目光。

    李含章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她嗫嚅“我、我只是”

    愣是没说出什么来。

    嫣红的石榴花开遍了莹白如玉的两颊。

    钻出的小脑袋悄悄缩了回去。

    李含章埋着头,将前额羞闷闷地抵在梁铮的背上。

    好傻,就这样冲过来了。

    还用了那种奇怪又粗野的称谓。

    果然,人一冲动就会干出很丢脸的事。

    可唐婆婆都要给梁铮说媒了,多紧急的事儿呀

    而、而且,她也没说错啊。

    对啊梁铮与她本来就是夫妻嘛

    李含章越想越恼,正要再开口。

    绕在梁铮身前的双手就先被他牢牢覆住。

    粗粝的肌肤贴上手背,长指扣在掌侧。

    熟悉,有力,温热,也可靠。

    她看不见梁铮的神情,只听见他的声音“她就是我媳妇儿,唐婆婆。”

    他顿了顿,又接了一句

    “我已经娶到这世上最好的女子了。”

    话梢飞扬、意气风发,听上去愉快而郑重。

    挺拔悍犷的男人乐得像个孩童,仿佛在炫耀自己珍藏的饴糖。

    见二人如此,唐婆婆露出温和的笑意。

    “原是我这老婆子说了胡话。”她歉疚道,“可不要搅扰你们夫妻间的感情。”

    正说着,小瘦猴儿似的少年走到唐婆婆身后。

    听见足音接近,唐婆婆腾出一手,很快便搀上少年伸来的小臂。

    “阿婆,小武都瞧见了。”唐小武明快道,“梁大郎君的媳妇儿可是个大美人”

    大、大美人

    躲起来的李含章小肩一抖。

    盘绕心头的羞赧转瞬就被这句夸奖冲散。

    尽管她时常因容貌而受人称赞,可权门贵胄们的溢美之词往往搜肠刮肚、别有用心,还不如这山野少年的一句话来得真诚动听。

    至少此刻,她在人前不是玉清长公主。

    唐小武夸奖她,不是出于敬畏,也不是另有所图。

    感觉好像还挺不错。

    听完唐小武的话,唐婆婆眼角的细纹越发深浓。

    “想来也是。”她温声道,“可惜我这瞎眼老婆子没有福气,不能见上一见。”

    瞎、瞎眼

    李含章闻言一惊。

    她自梁铮身后探出头,打量站在门口的老妇。

    果然,唐婆婆的双眼黯淡无光,眼仁只见浊白、不存乌黑。

    回想起先前的木棍叩地声,李含章懊恼自己没能早点发现唐婆婆的情况。

    盲人目不可视,其余四感便格外灵敏。

    幸好,她贸贸然冲上前来,没有惊扰唐婆婆。

    正后悔时,抚在手间的力道微微加重。

    仿佛无声的安抚梁铮觉察到了她的情绪变化。

    “小武见了,就是阿婆见了。”唐小武也开口道。

    皮肤黝黑的少年咧嘴一笑,热络地揽住佝偻的老人“有小武做阿婆的眼睛,凡是这天下好看的,咱们一个也不会错过”

    唐婆婆被唐小武的话逗乐了,连连称好。

    她朝向梁铮与李含章,又开口道“天色不早了,你们夫妻早些回吧。有了这些柴禾,好一阵子,我与小武都能睡得安稳了。”

    梁铮颔首,领着李含章,与唐家祖孙作别。

    二人正要沿原路返回,没走几步,唐小武忽然在身后唤了一声

    “诶梁大郎君”

    梁铮与李含章双双停步回头。

    “我要怎样才能和你一样”

    唐小武将手拢在嘴边,问得极其认真

    “娶个这么好看的媳妇儿回来”

    梁铮闻言,眉头一挑,没有立刻回答。

    李含章莫名有些紧张。

    她红着脸,悄悄掀起眼帘,去觑梁铮。

    梁铮立在原地,身量高稳如槐。

    他微微偏头,神情若有所思,似乎在斟酌答案。

    随后,一抹笑挂上他扬起的嘴角。

    “我不知道。”他轻松道,“你就当是我命好,才娶了她吧。”

    -

    二人返程时,月色温柔得宛如甘泉。

    星辰的明辉缀在夜幕,仿佛散落在水面的点点梨花。

    哪怕不提灯火,视野里也有半席清亮。

    李含章走在梁铮前头。

    双手背在身后,脚步轻盈畅快。

    回家路只有一条位于土坡上,长而窄,她不愁不认识。

    重要的是,因为梁铮的话,她今夜心情很好。

    梁铮的命好吗

    若要李含章来回答,她不会说好。

    他吃过那么多苦,遭了那么多罪,身上有那么多伤从她所知道的、他的经历中,拿出任何一件坏事来,都是她绝对受不住的。

    哪怕是生在锦绣窝里的她,也不敢说自己命好。

    更不必提遍体鳞伤、风沙磋磨的梁铮。

    可梁铮就是敢说。

    他说,娶了她,是他命好。

    李含章低头,盯着绣鞋尖儿上一蹦一蹦的月辉。

    梨涡娇小又可爱,浅浅地凝在唇角。

    他命好,是因为她吗

    应该是吧。就像他对她那样。

    自从与梁铮成婚后,她的生活更拥挤了。

    慈祥的元宁氏、机灵的元青、热情的张虎娘、温婉的肖氏不一样的人忽然如潮水般涌向她的身边,围绕着、亲近着她。

    她对此并不感到厌烦,反而心生满足。

    好像天帷中的一枚孤星终于汇入了温暖的银河。

    这一切都是梁铮为她带来的。

    那,她应该也有为梁铮带来什么吧

    福气、快乐、好运什么都好,能抵过他曾经漫长的痛苦。

    应该有的,哪怕只有一点。

    因为梁铮说,他是命好才娶了她。

    “在想什么”

    梁铮的声音低低地传来。

    满心欢喜的小孔雀被吓得肩膀微蜷。

    倒不是因为他突然出声。

    而是感觉差点被人发现心事。

    “没什么”她冷下脸道,“只、只是”

    李含章的小脑袋瓜飞快地转着,试图给当前的局面找点说法。

    可她不算聪明,想不出什么好说辞,只好气呼呼地跺了跺脚,急忙忙地加快步速。

    又骂他“在想你是个笨蛋”

    梁铮勾起唇角,没去逼问李含章。

    他身高腿长,三两步就迈过了脚下的月影,追上她肩侧。

    “可怜卿卿。”慨叹似地,“你男人是个笨蛋。”

    李含章耳际一红。

    这、这坏家伙故意强调男人这个词

    她刚才是着急了才会那样说的

    而且,他这口吻听上去,完全没有可怜她的意味好不好

    李含章娇恼地哼了一声,没有回话。

    才不要理这个坏家伙。

    不然待会儿他又要得寸进尺了。

    她再一次加快步伐,两只小绣鞋落得又急又密,像雨点子打在地上。

    可李含章哪里走得过梁铮。

    就冲腿长的差距,梁铮一步顶她三步。

    梁铮走在李含章身边,也学她的模样,将双手背在身后。

    他步伐稳健,像在将军府里闲庭信步。

    甚至还悠哉地低下头,去打量气喘吁吁的小妻子。

    红扑扑的脸,气哼哼的神情,可爱得很。

    撅起的嘴都能挂一弯新月了。

    觉察到身旁的注视,李含章的双颊冒出莹润的赧色。

    “累了”梁铮问。

    听上去好像很关切似地。

    可李含章心里清楚,梁铮绝对没打什么好算盘。

    她决定装没听见,心无旁骛地继续踏步。

    尽管她确实累得够呛。

    梁铮闷闷地笑起来。

    他喜欢看李含章这幅可爱的样子。

    李含章不回话,他照样要说。

    不光说,还要往她耳边凑着说“卿卿累了,不如我抱你回去”

    诱哄似的话语低沉而温热,惊得李含章浑身一激。

    心跳骤然加快,脑袋又懵又乱。

    竟急得脚下不稳,失衡地摔往小路边缘。

    梁铮眼疾手快,连忙伸手拉她。

    可二人本就走在窄路的边缘,他自己踏得也不稳,李含章又慌得没边、手忙脚乱地抓他,竟将他的身躯也一并带往坡下。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

    李含章的脑袋天旋地转。

    她紧紧地闭着眼,下意识蜷起身体。

    泥土摩擦声后,只有沙沙的声响,好像有草梗被碾压折断。

    男人的闷哼埋在其中,几乎微不可闻。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她被什么东西锁着,没有再往旁边滚落下去。

    李含章缓缓睁开眼。

    她看见梁铮胸口处的衣襟。

    锁着她的东西,是他有力的臂膀。

    梁铮躺在地上,身下垫着不少柔韧的芦苇秆。

    他眉关紧蹙,慢慢地松开了手臂。

    “可伤着了”他问她,声音平稳如常。

    李含章撑着坐起身,低头去看下面的梁铮。

    她已经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只摇头,还没开口,两汪热流就直冲眼眶。

    梁铮望着半坐身上的小泪人,眼神温柔又无奈。

    他抬臂,将手在衣襟处蹭得干净,才去抹她脸颊上淌下的泪。

    “我没事。”他哄她,“没受伤。”

    李含章没说话,只吸了吸鼻子。

    她想站起身,可惊魂未定,袄裙面又被膝盖压着,四肢使不上劲儿,甚至连坐在人身上的姿势都一时有些歪斜。

    梁铮单手扶住了李含章的侧腰。

    “真没受伤。”他宽慰道,“你还没我一杆枪重。”

    撑在胸膛的小手不再发力。

    李含章坐着,埋下头,仍未回话。

    记起那阵草折的声响,梁铮目光偏折,打量起二人身处的环境。

    他回眸,冲人示意道“看看周围。”

    李含章依言抬起头来。

    泪津津的桃花眸霎时盈满惊讶。

    目之所及处,荡着雪似的芦花,攒动的草杆恍若高木林立,顶端的白浪细碎如棉絮。

    这是一片毛茸茸的芦苇地,二人的身影隐没其中。

    风一吹,就能听到嘈嘈切切的响动。

    嘈嘈切切的喧嚣响动。

    李含章愣住了。

    她想起了那个羞人的梦。

    有人在里头滚,掀起风,掠过芦苇。

    月光忽然就有了温度。

    落在她手背的那点白,清凌凌地透出暖红。

    烧灼着她,丹朱从指尖漫上周身。

    晚风灌过芦苇,芦花点点纷飞。

    在漫天白絮之中,李含章轻轻地伏下身子。

    她也像朵纤柔的芦花,飞落在梁铮的胸膛,将侧耳埋上他心口。

    “我做过一个梦。”声音又轻又细。

    梁铮抚过她的发,摘去飘落的一抹絮。

    “什么梦”他问她。

    李含章的指尖漫无目的地向上攀爬,腼腆而羞赧的霞色藏在其中。

    “我们滚进了芦苇里。”

    她的目光飘忽着,盯着不远处的一丛草杆。

    梁铮轻轻地笑了一声。

    没有从前的锐气,和水一样温柔。

    “然后呢”他又问。

    李含章没有回话。

    柔白的指触到分明的颌线,再往上,就是双唇。

    没再动弹,只停在那儿。

    梁铮没有继续发问。

    下一刻,他搂紧她,坐起了身。

    “卿卿。”

    半泓月沉在他眼底,色泽清冽,又呈出矛盾的浓郁。

    “是这样吗”

    他低头吻上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