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铮闻言,些微愣神。
竟有一瞬开始思考起自己的过错。
虽然今日欺负她是欺负得狠了些,但这事也罪不至死吧
可李含章柔嫩的手掌就平摊在那儿。
半截雪色蹿出袖口,肌肤温润又细腻。
指尖甚至轻轻点了点他的手背,仿佛是无声的催促。
一抹薄红躲在李含章耳后。
被梁铮敏锐地捕捉。
看上去,小孔雀对自己的厨艺水平相当了解。
既然如此,她为何还要煮这篮馄饨
梁铮不露声色地按下疑惑。
李含章认真地等待着。
她凝望梁铮,清澈的眸里停留着他的倒影。
纤细的手指轻轻勾动,娇矜又执拗地表达着她的不满。
“不给吗”李含章眨眼。
梁铮扬起眉峰,将竹篮交到李含章手中。
他没有多问,只道“我来生火。”
-
灶具与火台均设在屋舍之外。
用茅草棚遮着,厨具与柴禾都很齐全。
生上火后,李含章就没再让梁铮帮忙。
她将梁铮打发回屋里等着,独自一人在灶棚忙前忙后。
梁铮欣然应允,然后,阳奉阴违。
他双臂抱胸,斜倚在木门边,观察着灶棚处的动向。
小孔雀手忙脚乱。
一个个馄饨冷水下锅。
袄裙的裙摆险些卷入火里。
梁铮
总感觉再不搭把手,要出事情。
似是觉察到身后的注视,李含章回过了头。
乌幽幽的双眸直往门边打。
梁铮身形一闪,当即藏入屋中。
风平浪静。
李含章并没说什么。
梁铮放心不下,又怕李含章生气,索性站到窗边,透过窗棂去看她。
他不明白李含章为何如此大费周章。
若他没看见那抹赧红,兴许还会认为这事是她心血来潮。
可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反正馄饨是唐婆婆包的。
李含章手边也没什么能加入锅里的辅料。
梁铮观察了一会儿,直到看见李含章熄了灶,才坐回桌前。
他拂过桌面,轻轻扫了扫灰。
从前,婆婆与他就在这张桌上吃饭。
脚步声逐渐从门外接近。
又快又忙,似是那来人急不可耐。
李含章隔着锦帕、捧着陶碗,风一样地跑进了屋。
“咣”
陶碗被砸在桌上。
小孔雀飞快地坐到梁铮对面,连连倒吸凉气。
双手忙不迭落在腿间,摊平掌,在冰凉的裙面儿上蹭来蹭去。
梁铮皱起眉头。
“吃。”李含章挤出一字。
小脸委屈地皱起,瞧着有些痛苦。
梁铮没去看陶碗,只冲她示意道“手。”
看她这模样,八成是烫着了。
他暗骂自己混账,竟然真不在她身边守着。
李含章的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她不肯将手伸给梁铮。
紧接着,那抹熟悉的赧红又扑上她面颊,似是在嘲笑自己技艺不精。
可她没什么特殊的表示。
只执拗道“你吃。”
梁铮无奈,只好依李含章所言,低头去瞧陶碗。
面皮儿泡清汤,菜肉散成粥。
惨不忍睹。像被山里的猴子踩了几脚。
梁铮忍俊不禁“噗。”
可才笑出声,他顿觉兵临城下。
千万别叫这小家伙以为他在嘲笑她。
他只是觉得很可爱而已。
梁铮莫名心虚,轻咳了一声,不自觉摸了摸鼻尖。
他微微抬起眼帘,去看李含章的反应。
就此与明亮清澈的视线相撞。
李含章注视着他,嘴角微翘,眸里有光。
双手支在桌上,托着腮,贴在颊边的手指还在泛红。
她好像在等等他这个反应。
她要的,就是这个反应。
李含章早就知道,哪怕是简单地煮个馄饨,她也是做不好的。
可纵使如此,这馄饨她也一定要煮。
因为她看见了。
看见梁铮眼里温柔而黯淡的浮光。
那光就像一粒飞落在掌心的雪,在她来不及惊叹于它的美好时,就融化殆尽。
淡到连水渍都没有,只剩下刻入魂魄的凉意与追悔。
她无法帮梁铮抓住那抹光。
没有谁能将流逝的过往重新握回手中。
李含章能体会梁铮的感受。
在周奶娘出宫时,她与他有过相似的疼痛。
按照燕宫的规矩,入宫的奶娘只陪伴皇嗣至十岁,之后便由尚宫局安排宫外的去处。出宫后,奶娘也需隐姓埋名,不得再与从前的贵主私下联络。
为防消息走漏,皇嗣不会被告知奶娘离宫的时辰。
于是,在李含章如常睁眼的某个清晨,离别来得悄然无声。
她起初对此并未觉察,只当周奶娘有事务缠身、一时无法来贴身照料。
直到自习艺馆回到凤阳阁、置身于清冷无声的寝屋,稚嫩的少女终于发现从今往后,这燕宫中唯一疼爱她的人已不会再来。
她立于昏暗之中,破败的晚霞团聚足下。
再没有人会握紧她的手。
再没有人会将哭泣的她拥入怀中。
可对于周奶娘的离开,李含章多少是释然的。
周奶娘离宫系宫规所致,且尚宫局已为其寻好了人家。在离宫后,这名陪伴她成长、胜似她母亲的女子将会平安地生活在这天下的某处。
她是如此,那梁铮呢
对于婆婆的离去,他能感到释然吗
抚养他长大的婆婆在匪患中死于非命。
小小的少年浴血奋战、拼尽全力,却什么也没能守住。
李含章不敢发问、不敢试探、不敢想象、不敢触碰梁铮的过往。
可她的心仍在喧嚣。
梁铮同她说,她可以依靠他。
那,她能被他依靠吗,他愿意依靠她吗
鼓动的风在胸膛里烈烈不休,催生出一股强烈的渴望。
从前,这股渴望催促着她,摸索他的伤痕、询问他从军的经历、握住他的手掌。
如今,这股渴望再一次让她无法旁观他的苦难。
她习惯了将痛苦深深埋藏,也会小心地避开梁铮的痛苦。
可这并不代表,她不能与他创造新的回忆。
哪怕叫梁铮笑话也好,哪怕暴殄天物也罢。
找一件事,将对过去的追悔压住。
她不敢跳入他往事的深洞,但她能在洞口摆满鲜花。
若是这样,那洞里的少年走出洞来,一眼就能看见她的春天。
李含章低眸,飞快地瞟了一眼面片儿菜肉汤。
“快吃吧。”她娇矜,“这是本、我的恩赐。”
“吃过这碗馄饨以后,看见馄饨,就要想起与我在一起的事。”
想起与她在一起的事。
想起这滑稽难看的面片儿汤。
想起二人之间崭新的、快乐的回忆。
不要再联想到对婆婆的愧疚。
别去揭开那些应当被深埋心底的伤疤。
梁铮怔住了。
他望向面前的李含章,对上那浅光盈盈的眼眸。
里头藏着弯弧,尤其娇俏可人。
他忽然明白过来。
这是李含章小心翼翼捧在他面前的真心。
她总是这样哪怕自己身在泥潭,也无法对他的苦袖手旁观。
面对这趟归乡之旅,梁铮的内心也不算平静。
这是他的故乡,他也曾在此受难。踏上熟悉的土地,回忆自然纷涌而来。
但梁铮比李含章更敢于尝试。
在提到与婆婆包馄饨的经历时,他只是想告诉她,他与她之间大可无话不谈,她完全可以触碰他的过去,也正是这些过去铸就了如今的他。
但他并没有想到李含章会这样做。
她用独特的方式,像保护她自己那样,笨拙地保护着他。
一如曾经不动声色地帮他瞒住秘密。
这是好迹象说明,她在意他。
当然,她要是敢于触碰他,那他会更开心的。
可她从前压抑太久,这件事急不来。
梁铮扬起嘴角,捉住李含章托腮的手。
又轻轻地将小手圈入掌中。
“会的。”
哪怕卖相不好,这碗馄饨也会是他与她的美好回忆。
“一定会。”
至少此刻,别去拂她的好心。
-
馄饨虽然煮烂了,但味道依然很好。
两人分吃一碗面片儿菜肉汤,权当午膳,风卷残云。
饭饱后,梁铮带着李含章在村中散步。
李含章虽然不爱动,但也确实需要熟悉地形,因此没有推脱。
沿途一路尽是屋宅,安宁祥和,人声静寂。
该是因为正值冬日,村民无需劳作,便都窝在屋里烤火取暖。
二人沿着村道一路走,来到广场。
广场倒是比田宅要热闹许多。
有不少村民在其中摆摊,也不知是在兜售些什么。
李含章瞧着新奇,拉着梁铮去看,才发现是在卖些书籍、草编品、干菜等等。
先前那书生也在摊子前立着。
李含章没发现他,倒是梁铮注意到了他。
书生也发现了二人。
他第一眼就看见了李含章颈间的红印小孔雀逛得开心,忘记捂了。
书生脸色一白,装作没看见,转身就跑。
梁铮对此很是满意。
待到二人回屋时,天色已晚。
白月与明星爬上夜空,将窄长而宁静的田野路照得发白。
永庆村比上京更靠北,冬夜寒意更重。
李含章先进屋,梁铮则到屋外去取柴禾,准备一会儿烧上取暖。
可他当真俯身去取时,又不由自主将柴禾分成两堆。
一堆供屋里用,另一堆赠给唐家的祖孙。
他回身,打算去同李含章说赠柴的事,却发现她裹着裘、站在门口看他。
她与他有同样的心思。
于情于理,都该给祖孙二人送去些。
当然,再好的话到了小孔雀的嘴边,自然都会变成她的“恩赐”。
李含章已经累了,原打算让梁铮一个人去。
可梁铮不在,她得独自待在屋里,心里难免有些害怕。
索性就和梁铮一起去。
梁铮抱着柴禾,走在前头。
李含章埋头跟在他身后,踩着脚下的月影。
唐家与老梁家只隔一户,不算太远。
二人走了一阵,一座灯火微明的小屋就显露出来。
小屋没有院落,只有一块田地。
房屋也是稻草与木材混筑的,比老梁家更简陋些。
李含章在屋外的田地处停下脚步。
梁铮回头“不去”
李含章摇摇头“你一人去吧。”
想到要隐瞒身份,她就不大想说话,以免露馅。
梁铮嗯了一声“在这儿等我,很快。”
李含章点点头。
见梁铮前去敲门,她将双手背在身后。
她站的地方没被月光照到,应当也不会被发现。
开门声很快响起。
“梁大郎君,你怎么来了”
少年的说话声紧随其后。应当是唐家的孙儿。
梁铮道“来给你和婆婆送些柴禾。”
李含章有些好奇,那包馄饨手艺极好的少年是长什么模样。
她别过眸子去瞧什么都没看到。
只看到梁铮高颀的背影。
跟堵墙似的,把那窄小的木门都给挡住了。
李含章不满地撅起嘴。
只好继续听。
“噢,那太好啦”少年回。
接着,他又急道“婆婆,您慢一些”
几声木棍敲地的叩击过后,老迈又慈祥的声音响了起来。
“梁大郎有心了。”
梁铮笑“应该的。”
李含章听出梁铮的口吻格外温厚,心绪一时有些复杂。
也不知见到唐家婆婆是否会让他记起旧人。
唐婆婆缓慢的话语夹杂在柴禾的搬动声中
“话不好这样讲。你照顾我们,是你心肠好。”
“这十里八乡,再找个与你一样好的人,也是顶难的事。”
这话入了李含章的耳,听得她得意洋洋、摇头晃脑。
嗯,是这样。梁铮确实还不错
唐婆婆的确有眼光
梁铮轻轻笑了一声,算是应下唐婆婆的称赞。
很快,唐婆婆的后话又出了口
“老婆子没什么本事,但看人准、说媒巧。”
“梁大郎,就由老婆子我给你说个媳妇儿来,好不好”
梁铮一听,神情微怔。
怎么突然要给他说媒了
也难怪,唐家祖孙没见过李含章,不知她的存在,应是误会了。
他张口,正要解释。
忽然被谁自身后紧紧地搂住。
温香软玉登时盈来。
一只小脑袋钻出梁铮身侧。
低头看去,不是李含章又是谁。
“不行”
她鼓着腮,眼眸水汪汪的,又急又委屈。
“他、他是我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