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在扬州时,林海拿出此匣,又言所请之事,林雅茹只当是林大人欲请琛弟代为祭祀的资费。
她自然拒绝,提议可使家下同他们一起至姑苏,置办物什后,由其忠仆代主祭祀。
盖因她猜测林大人此举,有试探琛弟是否有过继或者肩祧的想法。
毕竟,从没有族中子弟俱在,而请一远房外姓外甥代为祭祖的说法,极易叫人误会。
而琛弟的为人,林雅茹自问还算了解,对姑姑姑父极为孝顺,要星星不给月亮,绝不会应下这等事,便直言拒了。
见她态度坚决,林大人无奈,方打开了匣子,林雅茹竟见匣中有林家嫡支的家主信物,颇为惊讶,知是她猜错了,又见林大人神色疲惫,只言帮他将匣子带到,一切由琛弟做主。
时林雅茹联想起铺中掌柜透出的消息,林大人似与两淮节度使生了龃龉,明争暗斗,还因此影响了盐市,暗暗心惊,林大人此举,怕是有托孤之意。
黛玉聪慧可爱又年幼,若就此无依无靠,她于心不忍。
胤礽听表姐与表姐夫讲起扬州盐商现状,神色不改,脑中飞速运转。
林海身后是皇帝,两淮节度使吴先河乃吴贵妃之兄,助皇帝登位,有从龙之功,而盐市中,一参与搅合的大盐商,背后站的是江南甄家、甄太妃与其子忠远王。
按理说,即使吴先河再贪利,也该与林海站一头才是,如今弄成这局面,怕是吴家生了夺嫡之心,又有甄家推动搅合,双方才对上了。
且显然林海落了下风,身处绝境,不得不为女儿另寻后路。
只他这路找偏了,胤礽身边有皇帝的探子,且未揪出,林海此举若被他身边的探子递上去,不啻于不战屈人之兵,易叫上位者猜忌。
胤礽伸手,不碰匣中最上头的玉珏,只将下面几封信件抽了出来。
一封封看过,除去一封是与他的,其余皆是荐书,且都是仕宦书香之家,应是林海的人脉,把这些也给了他,想林海处境极危险了。
信件未拆,胤礽又放了回去,合上盖子。
活人远比死物有用。
这些东西在林海手上才能发挥最大效用,可为他所用,只设法助林海渡过这一关便是。
至于匣中东西,物归原主,回都时交予林家那小姑娘存着吧。
吴熳在一旁静静听着、看着,见胤礽将信取出后,匣底可见厚厚一沓银票,忽的想起末世前学者的猜测,贾家极有可能发了林家两三百万银子的财,想是真事了。
只较之钱财,这几封举荐信和那方信物才是无价之物,关键时候,能助贾家一力,林海应是没给贾家。
不过,贾家收了这许多钱财,却将林黛玉蒙在鼓里,叫她以为身上一针一线皆来自西府,吃个燕窝养身也瞻前顾后,不敢轻易开口,实叫人恶心。
如今胤礽有意助林海,想林黛玉的结局也将不同了。
言毕林海,四人又商议起祭祖一应事宜,定好所需之物,一应交由冯信去置办两份儿即可。
又定下明日一齐去拜访林氏族长,林雅茹夫妇便回去了。
次日一早,各自骑马乘车携礼,至林家庄上会合,投刺往谒。
林家老族长确认胤礽与林雅茹信物,听得他们的来意,颇感意外,毕竟这几十年,通州一支都是着人送来钱财,请族中子弟代为祭扫的。
转念一想,又以为族中发生之事传了出去,也吓住了这些在外的族人,才想亲自来尽孝心,因而略问了问家中境况,有个了解,便着自家孙儿领他们去祖茔认认。
林雅茹准备齐全,出了族长家门后,便使家人从马车后取了锄头、铲子下来,欲到祖坟上添添新土。
老族长的孙儿,名林晋之,见了此景,多次欲言又止。
胤礽轻动偕住妻子的手,吴熳默契回应,夫妻二人将这祖孙二人异状皆看在眼里。
林雅茹夫妻亦是常年与人打交道的,哪能看不出少年人如此明显的脸色变化,只暗自留意。
祖茔在庄子背后的山上,需穿庄子而去,路上,一行生人自会引起村里人注意,路人有与林晋之相熟的,都上前招呼,打着眉眼官司。
若亲缘较近的族人,林晋之会主动与四人介绍,引两方人见礼,若遇纯生好奇心的,林晋之笑笑便略过,并不多理。
胤礽观之,心道林家到底有些底蕴,族中子弟行事多不差,只子嗣到底单薄了些。
一路看着林晋之手指路过的族人宅邸,同他们介绍,竟有不少荒宅,言说或绝了后、或散落到各地去了。
两炷香的时间,林晋之方将他们带至胤礽外祖父祖上的坟茔,因与嫡支关系不近,位置便偏了些,但风水亦不错。
同时,四人算是知晓林晋之为何欲言又止了,实因坟茔被照料得极好,座座不见杂草,便是四五月多雨,也没冲塌,他们带的锄头铲子根本用不上。
胤礽近前,见坟头上土色极新,应是不久前才休整过的。
林雅茹与夫君公孙仲走了一圈,据墓碑的名讳,认过又拜过各位先人,自然也注意到了,只转身对着林晋之行了谢礼,“有劳族中费心了。”
林晋之忙摆手,此谢,他受不得。
通州林家每年送了大笔银钱来,祖父都叫了族中贫苦之人来,将银钱散与他们,由几人分四时照管祭拜,如此,既办了事,又周济了族人,两全其美,他家并未出多少力。
认了自家祖茔位置,又略添了新土,胤礽请林晋之引他们去瞧瞧嫡支的祖茔。
到了地儿后,胤礽四处走了走,发现嫡支的坟茔也似刚休整过。
又听林晋之主动与他们说起,嫡支在姑苏有专照管祖茔之人,上月清明还大肆祭扫过,他甚好奇为何又请了胤礽等人代为祭拜。
胤礽只笑了笑,眸色深远。
认过地方,林晋之便带着他们在山上走动起来,告知他们墓祭当日,从哪条路带祭祀之物上山,在何处摆香案、设供桌,祭山神,及姑苏当地对祭扫的一些忌讳等等。
几人认真听着,不时点头。
眼看就要下山,吴熳突然止了脚步,回首,隔着帷帽朝近处的坟茔看了看。
还未等林雅茹问她怎么了,众人便见胤礽拿扇子,指了指那些墓前的新鲜瓜果,问林晋之道,“姑苏有在端阳祭祖的习俗?”
林雅茹及公孙仲看了,方了然这一路走来的怪异之处是甚。
现正值五月中旬,距离清明已过一月有余,多处坟前的瓜果却不见腐坏,可见是后来才供的,他们可不曾听说过有端阳祭祖的。
林晋之闻言,面色怪异,似想不通他们为何明知故问,“堂姐与表兄不是知晓族中近日之事,方来祭祖的吗?”
姐弟俩对视,想此就是祖孙二人异状之来源,胤礽只道,“族中何事?我们确实不知,且祭祖之事去年便定下了,并非临时起意。”
林晋之恍然,张了张嘴,一拍脑门,是了,那事儿才过去多久,便是外传,也断不能叫远在都中、通州之人,几日便赶到姑苏!
如今,见几人好奇不减望着他,只暗恼自己一时失言。
林雅茹因问道,“我等亦是族中之人,晋之有何事不能叫我们知情,敢是将我们当那等外人了?”
林晋之眼见这位族姐言语伤感,一时手脚无措,慌乱与他们讲起族中这起丑事。
原是族中一男子,见家有田产的近支堂伯无后,自愿过继给堂伯,承其嗣,堂伯死后,他得了田产。
可仍不满足,又见另一族叔家资丰裕,亦无后继承,便毁前约,又要给这位族叔作嗣子。
族中皆不赞同,林家从没这般毁诺的,且是子嗣大事,可架不住那位族叔百般哀求,又至其中几位窘迫族人家中送了礼,此事便叫少数服从多数,成了。
哪知等这位族叔逝世后,那族人得了族叔家财,又不认账了,请他爷爷将族谱改回来,这回,族老可算看清了他的面目,说什么也不再同意,如此僵持不下。
还未等议出个结果,那族人突然就疯了。
听人言,他嘴里念着“你别想享富贵活着”,就用利刃割自己的肉,一片片剔下来扔地上,后又大嚷着“你绝人后,自己也别想有后”,边以刀剖腹,肠子直流,死了。
如此惨状,吓坏了许多族人,没人愿意为他装殓,且没过多久,他儿子也死了。【1】
族人有道祖宗显灵的,也有道阎王惩罚的,众说纷坛,但有一点总是共通的,便是他图谋人财,不敬先人。
一时都害怕起来,长辈生前就不孝顺的,怕遭报应,休整坟茔、供奉香火自是精心再精心;
孝顺的,也怕落了人后,叫祖先觉不如人,找上门来,因而,家家户户都在清明时大肆庙祭、墓祭过,也争相重新祭扫。
便是无子孙在乡的,只要族中有人受过恩惠,也都一一照料了,生怕旁支祖宗怪罪,通州这一支便是如此情况。
听完此事,林雅茹夫妇深感荒谬,胤礽与吴熳则没想到鬼魂还能如此报复,四人对视一眼,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毕竟那人死得活该,因果报应,家中祖坟却因此受了益,算是意外之喜。
知了始末,几人都不想再谈起那因贪婪而死的族人,只男人护着女子,家下跟在身后,慢慢回了村道上。
与去时不同,路上留意他们一行人的,多了些孩童,想是族学散学了。
胤礽复问起林晋之族学之事,林晋之侃侃而谈,颇为了解。
只忽的,听见一个尖利的孩童恶声,“就打你这个狐狸精生的小杂.种!”后又有好几声附和,听着都是孩子。
几人皆皱了眉,林晋之更是掀起袍子大步向前。
只见五六个七八岁孩子,将一明显年幼的孩子围在其中,正拿石子砸他,而那年幼的孩子抱紧了头,蹲在地上。
林晋之上前,一把拉住领头的大孩子,忍着怒训道,“又是你们几个,看来上次先生罚得太轻了,才叫你们又欺负人!”
其他欺负人的孩子见了他,都吓得缩紧脖子,手中的石子也迅速丢回在地上,装无事发生。
只领头那个,哽着脖子犟道,“晋叔,我没欺负‘人’,我欺负的是小杂.种!”
林晋之一听这粗鄙之言,气得手指颤抖点他,谁知才松了手,那小孩就一溜烟儿跑了,其他几个也有样儿学样儿,分头跑了。
气得林晋之大喘气,又无奈咬牙跺脚。
后回头去看那孩子,只见那位族姐已将抱头的孩子拉了起来,正蹲着身,瞧他受伤没有。
胤礽与吴熳走近后,方看清那孩子,五六岁大,长得玉雪可爱,只头上被砸了道红印子,似破皮了。
林雅茹见这年纪与越哥儿相仿的孩子受了伤,心疼至极。
林晋之也无奈,只道,“上次便告诉你了,不要同他们玩,若他们再欺负你,就跑去找先生或你爹娘,不要白受着……”
四人只见那孩子乖巧懂事点头,又跟林晋之说,“多谢叔叔。”声音软糯,模样喜人。
林雅茹更是心软,也不管会不会得罪其他族人,着家人护着这孩子家去。
又见孩子礼貌与林雅茹道谢。
只孩子跟着小厮家去,与吴熳错身时,突然停下脚,仰头看看人,又动了动秀气的小鼻子,乌黑透亮的眼睛望着吴熳道,“姨姨,你好香啊。”
在场之人闻言皆愣住,反应过来后,心中都道,别是像荣府那宝贝疙瘩,又一个色坯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