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忠顺王妃亲自领宣旨太监而来,舆马侍从者众,仪仗开路,声势浩大,宁荣街上无不哗然。
吴熳接下圣旨,又遭忠顺王妃亲密携手叙话,犹不知此事从何而起。
胤礽却垂了眼,看来冷子兴信上所言属实,义忠亲王确是被半胁迫逼宫造反,皇帝担心此事泄出,动摇其帝位正统,拉拢施恩予他来了。
只他与父亲皆不入仕,近来又无功无绩,不能随意封赏,因将主意打到与宫中有关的妻子身上,欲将妻子强行同义忠亲王府分割开来,又划入自己人忠顺亲王麾下,即使他们父子二人不效忠,在外人看来,与其立场亦是一致的。
好一番大费周章的算计,胤礽却觉无奈,他本无意参与这些争斗,只想护住自家人而已,不想,竟以此种方式牵涉其中。
又说妻子册封县主,成为忠顺亲王的义女,不就变相说他给老十三作了女婿?胤礽好笑,这可真够乱的。
忠顺王妃得知当今与王爷要认一毫不相干的女子为义女,还欲正式下旨册封,亦颇感意外,不过,因着那二位都是有成算的,她只照办就是。
且早年间,她亦见过那女子,又闻先太后多次夸赞,想人应是不错的。
如今一见,长开了的容貌更甚当年,丰姿绝艳,叫人挪不开眼儿,又兼仪态端庄清雅、进退有度,更令人满意。
知她才诞子不久,忠顺王妃又见了见孩子,见其玉雪可爱,心内柔软,当即命人送上见面礼,围绕孩子闲叙问候了几句,方请人更衣换妆,同她一起进宫谢恩。
吴熳望向抱着孩子的婆母,见她点了头,方出屋去,同胤礽说明里间情况,又闻胤礽说完来龙去脉,心下有了数儿,才去梳洗换衣,再出来已是盛妆。
忠顺王妃见了,眼露赞叹,与贾林氏好生辞别后,方携了人去。
吴熳时隔多年再入宫,宫中景致庄肃华贵依旧,她却觉如隔世,处处恍惚可见当日她与明昌郡主行过的场景。
忠顺王妃似觉她异样,回身携住她的手,又慈和笑了笑,吴熳遂正色,回以一笑,继续前行。
一如她来时预料的那般,至了临敬殿,皇帝并不面见,言之事忙,令二人至皇太后、皇后宫中谢恩即可。
新晋的义母女二人遂在殿门外行礼后,至皇太后宫中去。
皇太后早年亦是见过吴熳的,见她出落得愈加标致,亦是赞了又赞,又与她叙了几件陈年趣事儿,忠顺王妃在一旁也陪笑了几句,直至太后乏了,又赐了见面礼儿,二人方谢恩后退出殿来,又往皇后宫中去。
吴熳原以为也是谢恩又闲叙后,便可出宫去。
不想,竟在皇后宫中见到了贾元春,且皇后有意让她姑嫂二人亲近,因命女官带她们至侧殿说话。
二人谢恩,一路无话。
至了侧殿,宫女将一切伺候妥帖,远远退开侍立,只留下吴熳、贾元春与她从贾府带进宫的丫鬟抱琴。
便是如此,气氛也静默了片刻,须臾,贾元春方扬笑问候起吴熳的公婆。
吴熳面色恬淡,一一答了,期间不动声色打量着贾元春,见人面如秋月、笑若春花,似往事如烟,心中亦叹这宫中实在磨砺人。
昔日贾元春见了她,是需躬身屈膝行礼的,当日的公侯小姐仍隐隐藏着些屈辱与不服气,目今再见,换成她屈膝见礼,贾元春却无得意或扬眉吐气之色,只言笑晏晏与她闲话家常,这养气功夫属实有了境界。
吴熳浑若不觉,问甚答甚,只贾元春将话头往荣府上引,欲拉近两家关系,吴熳便不搭话,他们一家如今与荣府如此关系正正合适,不欲有多来往,贾元春所期之事,定是不成的。
贾元春似也品出其中之意,只默默叹息。
从前,她竟不知敦老爷与琛兄弟才华盛名在外,多少人家暗地里笑话贾家怀抱金砖不自知,反弃如敝履,活该落得个日薄西山,靠女儿搏前程的地步。
只自她知晓此事后,常常带信出宫与父母说亲近亲近敦老爷府上,可收效甚微。
她太知道父母性格,父亲从前读书时被敦老爷比下去,被太爷多番教训,放不下面子亲近;母亲则是单纯瞧不上没有官身的敦老爷。
如此,此事便耽搁了下来,她只得放弃,转而时时提醒父母亲好生教养宝玉,只近日祖母入宫来,与她说起宝玉,小小年纪竟知在脂粉堆里混了,祖母且乐见其成,父母亦放任。
贾元春只觉眼前发黑,夜深人静时常自问,她在宫中这般挣扎、被人利用算计,到底值不值?
只到底是父母亲族,她割舍不下,惟尽力一搏,如今只求族叔家能看顾、相助一二。
可惜,她之所求要落空。
吴熳一听贾元春欲托胤礽带着贾宝玉读书,心一凛,眼一冷,只道,“这怕是要叫娘娘失望了,老爷不在家,家中诸事皆有大爷料理,轻易不得空暇,恐耽误了宝二爷……”那扶不起来的阿斗,还是别浪费男人的时间了。
话犹未完,吴熳便见贾元春难掩失望,并不在意,只道,“不若请政老爷将宝二爷送至启山书院入学,虽山中日子清苦些,但读书一事,苦其心志,方有大进益。”就看荣府上下舍不舍得了。
果然,此话一出,贾元春更失望,想她也知晓贾母与王夫人定是不舍得送贾宝玉去的。
吴熳忽忆起当日为子计深远的李纨,又想了想她的慕哥儿,心软一瞬,因与贾元春道,“我闻府上珠大嫂子一直欲送兰哥儿出去读书,只因年纪小,不放心,若娘娘有此意,何不叫宝二爷与兰哥儿同去,叔侄有伴儿,也有个照应。”
实则贾宝玉定是去不成的,但贾兰可以,贾元春若真想有个助力,贾兰可比贾宝玉可靠多了。
贾元春一听这话也愣住了,她亲自教养过宝玉一阵儿,因而感情极深,总望着宝玉成才,撑起门楣,确实少关注别个。
如今,这位弟媳妇竟与她说起兰哥儿?
瞧着她那双漆黑淡漠的眸子,贾元春知道她是认真的,也就是说,她认为兰哥儿会比宝玉出息。
贾元春垂眸沉思,这位弟媳亦在宫中生存过,且活得比她恣意畅快,其心计、见识甚的决计不缺,如此说来,兰哥儿确实得用,她心下立时决断,便同人道起谢来。
吴熳一见她这模样,便知此事成了一半,剩下的就看李纨自己了,且看她能不能强硬一回,给儿子争出个不一样的未来。
如此,贾元春心中之事落下一半,与吴熳说起话来也少了些试探,只闲话间,为了拉近关系,难免提起与二府都有关的林黛玉。
吴熳心下不由警惕,面上故意冷下两分,一副不愿多提之样儿,将贾元春的话头堵了回去。
她只庆幸如今贾元春封妃早,黛玉尚且年幼,不会给她点鸳鸯谱的机会,否则,林如海未死,荣府难保不会盯上黛玉,给贾宝玉作后路。
贾元春作了多年女官,本就练得好眼色,见人如此情状,虽不知缘由,也及时止了话头,转而聊起别的。
直至吴熳瞧时候不早了,将到慕哥儿的吃饭时间,方起身告辞,去寻忠顺王妃。
忠顺王妃也顺势告辞,如此,“母女”二人又领了不少皇后与贾元春的赏赐出宫去。
至宫门外,忠顺王妃与吴熳说起两日后府上的宴席,需她露面,吴熳点头应下,她知道的,此是必走的议程。
忠顺王妃这一日下来,对此女的聪慧、举止极为满意,遂携住她的手拍了拍,又命人好生送她家去,自己也乘舆回去了。
只凤藻宫中,抱琴对吴熳极为不满,气愤与贾元春道,“娘娘未免太好性儿了些,那琛大奶奶几次对您不敬,怎轻轻就放过了?”
贾元春一听便沉了脸,“那不是琛大奶奶,是忠顺亲王府的寿光县主。”是皇上最信任亲王的义女。
贾元春话毕后又沉思,她如今身居高位,抱琴若跟不上她,瞧不清形势,也不适宜留在宫中了,否则,只会招祸上身。
抱琴被贾元春的凌厉声音吓得一时噤声,许久,方听主子道,“明日,你且传信儿回府,请太太尽快进宫一趟。”兰哥儿的事儿耽搁不得。
又说吴熳,回至家中,听慕哥儿哭得抽噎,见她就伸手要抱,心疼得不行,忙抱他进屋,解衣喂饭。
胤礽在一旁看得没好气,“如此挑嘴,活该饿得叫唤。”
吴熳闻言,难得瞪了他一眼,抱着似被教训得委屈哼唧的儿子转过身去。
胤礽更气了,叉腰在房中踱来踱去,须臾,才示好又似若无其事般问起妻子宫中之事。
吴熳也不是那矫情的,遂抱着已闭上眼,小嘴不住吮吸的慕哥儿转过身来,轻声道,“贾元春对家里有亲近之意,可能会使那两府做些事儿,”
胤礽听了只点头,此倒没什么,任他怎想亲近,家中不接,他们亦无法,后又听妻子道,“你猜的不错,帝后心不齐。”
吴熳遂同男人讲起皇后让她与贾元春私下见面之事。
胤礽曾给她分析过,皇后与东宫扶起贾元春同吴贵妃相斗,皇帝定是不悦的,毕竟,皇帝不会容人觊觎自己的皇位,即便是妻儿也如此,只皇后和太子之举,阴差阳错正中皇帝现下所需,因而他们逃过一劫。
今日,皇后让她与贾元春见面之举,无疑是想胤礽父子,甚至莫名与忠顺王府扯上关系的她,相助贾元春及贾家,而这,恰恰是皇帝最不愿看到的局面。
胤礽听完,低头想了想,这皇帝的处境与老四不大相同,但这混乱程度有得一拼,只他们坐山观虎斗,千万不要被卷入其中才好……
吴熳被封县主后,上门道贺之人不在少数,胤礽命家下紧闭府门谢客,对一家子的日子倒无甚影响。
只忠顺亲王府的开宴那日,吴熳前去露面,相貌惊艳众人,又有些不三不四的流言传出,说她以色侍人等等,所幸忠顺王府雷厉风行,及时禁了。
另有当日遇上乐昌郡主,其面色复杂,似不解吴熳怎转头就成了忠顺王府义女,许是觉着遭受了背叛,因一整日未与吴熳正照面,似陌生人一般,吴熳也不在意,只随她去。
又说王熙凤闻得吴熳封县主,欲借着祝贺的名义上门去,顺道问清楚她那日之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好做打算。
只贾琛家里闭门谢客了,不论是谁的名帖都不接,来回事儿的小厮生怕王熙凤责他办事儿不力,因将门口送拜帖那些人家都念叨了个遍,好些个官宦人家都未得进,又说那府里未免也太“小人得势、目中无人”了些。
但没想到,这给自家奶奶挽面子的说法,更惹恼了奶奶,王熙凤叫他自个儿掌十个嘴巴子。
直至平儿出马,才劝王熙凤轻饶了那抓不着头脑的小厮。
午后,贾琏回来亦说起此事,叮嘱王熙凤道,“甭管闭不闭门的,贺礼早早备好,待人一开门就送进去,也就了事儿。”贾琛是个有本事的,如今他女人又得了力,这个时候卖个好儿总不会错。
王熙凤点了点头,她也是这般想的,早着平儿打点齐备了。
晚间,王熙凤至老太太屋里定省,竟见王夫人与李纨比她早,心下怪异,面上不显,因进门就笑道,“唉呀呀,老祖宗见谅,今儿我来迟了!”
贾母似心情不佳,因跟她道,“不是你迟了,是你太太跟嫂子有事儿!”
王熙凤眼睛一转,接话道,“太太和大嫂子有何事,我竟不知?”
贾母因没好气道,“你也来听听,他们竟要将兰小子送进山里去念书,咱们是什么人家,又不是没别的路子,须得一心图科举举业,何苦叫珠哥儿的独苗苗去受那份儿苦,若有个好歹,你们对得起祖宗、对得起珠哥儿!”
王夫人与李纨一听这话只觉头疼,老太太这是非要把人养废才肯罢休!如今,家已叫贾琏袭了,若宝玉和兰哥儿再不读书举业,子孙后代怎办!
王夫人因坚持道,“老太太,这是娘娘的意思……”
王熙凤算是听明白了,李纨鼓捣了一年多没成的事儿,如今得了宫里娘娘支持将成了,来告老太太,只老太太不依。
她觉这是好事儿啊,若兰小子真自己挣出个前程来,她跟琏二日后可省不少打点、买官的银钱和人力,便跟着劝道,“老祖宗,娘娘站得高,定是比咱们有远见,她说送兰小子去念书好,那定是好的,否则,哪里会舍得自己的亲侄儿去吃苦受累。”
贾母一听这话,心下不赞同,却不能出言辩驳,一时气得无话,晚饭也少用了许多,只事成定局,她亦无力更改。
后几日,只心气不顺瞧着一家子欢欣鼓舞送贾兰上学去了。
李纨虽不舍,眼泪似泉涌,怎也擦不完,心中却极高兴,她的兰哥儿终于能看见前路了!
王熙凤瞧着她那模样,只拉着人半嘲半劝解了几句,“就是去念个书,一旬就回来了,怎弄得似永不相见一般!”
李纨这才被逗笑出声。
不过只历二三日后,李纨闻得敦老爷休沐归家,极想知道贾兰消息,便来求王熙凤,请她使个人上门帮她问问。
王熙凤无奈,“敦老爷家门且不知开没开呢,你可别太期待。”
李纨不知外头的事儿,亦不知王熙凤何意,直至小厮回来道,“回二奶奶、大奶奶,今儿敦老爷府上倒是开门了,只人太多,将门堵住了,小的们实在进不去!”
王熙凤都被气笑了,“放你娘的屁,昨儿你怎么说的?‘人少了,许是快开门了’,今儿你又说门堵了?你嘴里哪句话是真的,是不是偷懒儿没去,编胡话唬你的主子奶奶们!”
小厮忙弯了腰道,苦笑道,“二奶奶,小的真没瞎说,今儿来的不是送礼的,是一伙子书生,来寻敦老爷作主的!”
王熙凤一听,火气倒是消下去了不少,与李纨对视一眼后才道,“接着说。”到底什么热闹事?
“小的在外围打听了几句,说是前年秋闱似有两位经魁出了事儿,中试者成绩都要作罢了,明年春围在即,若是作罢,这些书生便不能参与会试了,因而急得很,又求助无门,只得来寻敦老爷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