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贾宝玉受了一掌一脚,后槽牙松动、脏腑内伤,即便如此,太医瞧了,仍道是下手之人留手了,否则,伤势不止于此,恐重伤内脏,影响寿数。
贾母、王夫人与房中伺候诸人闻言,皆是胆战心惊、泪流满面,围在一处伺候之余,无不恼恨、暗咒吴熳。
便是上下、里外家人听说宝玉之伤乃琛大奶奶所为,无不后悔那日没将人拦住,讨上个说法,如今,只纷纷挑唆了主子找上门去,好生教训一番。
不想,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先不说吴熳是县主,身份品级高,此事本就是宝玉不占理,若再闹出大动静来,叫那些“胡言”传出去,宝玉日后如何立足!
贾母遂令王熙凤戒饬各处下人,若是借机无故闹事者,一律打死。
各处下人讨了个没趣儿,自然不敢擅动,只暗处相互嘀咕:叫人打上门了也不还回去,这是个什么道理?
因而,荣府如此闹腾,吴熳与胤礽一概不知,等不到人上门找事儿,夫妻二人还有些奇怪。
而同样受伤的紫鹃,如今只凄凉又孤伶伶养在老太太院里的一处下人房里,随意请了位外头的大夫,用虎狼之药吊着。
府里各位主子皆心照不宣,紫鹃现在不能死,否则,荣府长辈“棒打鸳鸯”之名,恐就要坐实了。
紫鹃遂只能日日忍着疼痛,默默流泪,后还是袭人、鸳鸯、平儿等几个曾与她一起的大丫鬟们,瞧她那模样着实可怜,担心自己将来也会有这么一日,期待有人能救自己一场。
因几人凑了凑钱,请袭人的哥哥在外头买了一粒传言中效果奇佳的棒疮药来,研开给她敷了,又打点了一个小丫头子,日日给她熬药、灌药,好生照料着。
紫鹃感激在心,一日,鸳鸯来瞧她,见她拉住人沉默不语,眼泪如滚珠般止不住,只叹气道,“林姑娘对下人如何,我不信你瞧不见,你又看袭人伺候了这两年,如今是个什么样儿,何苦为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白白受这场罪!”
紫鹃听了,后悔不迭,失声痛哭。
只她的苦日子且在后头,宝玉房里大小丫鬟十几个,心思同她一般的不少,排挤针对少不了,她又失了几位主子的心,一辈子不可能得抬举,从此后只会是个受搓磨丫鬟,想走也走不了了。
又说如今荣府乱作一团,外头那些谣言更是顾不上,只盼着府上不辩驳、不承认,此事能快些过去,叫人就此遗忘。
而林黛玉则过上了荣府里没享受过的舒心日子。
姑妈为她备的院子清幽雅致,虽不比荣国府富丽堂皇,但更似她扬州家中,叫人轻松自在。
再就是原在那府中时,出门应酬交际是舅母同琏二嫂子的事儿,她们姊妹只陪老太太说笑解闷,偶尔才见一见到府上参宴或拜访的客人,难得有出门机会。
自来了姑妈家里,姑妈却常带她出去赴会,她终于见上了多年只能书信往来的知己好友们,心情哪儿能不雀跃、畅快。
只她要回扬州了,将来几年通信难免不便,几人都有些伤感,因此,更极珍惜来往的时日,回回在各宴会上必是才思踊跃、谈诗说辞,每每尽欢而散。
无宴之时,黛玉便同慕哥儿玩耍、瞧嫂子教慕哥儿走路、说话,再就是跟着姑妈学理事,日子充实又快乐,竟是连往年这时节的咳嗽之症都没发。
恍惚间,她似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宛如这家中的小女儿一般,受宠幸福,只在夜间,却更加思念父亲,归心似箭。
又说吴熳,婆母带着黛玉料理、交割家中诸事,她则负责打点行装之事,因着此去扬州,要住上几年,遂需带的人、行李也更多,需一一斟酌,不时补漏,她与胤礽各有各的忙。
日子便这样过着,三月春闱很快过去。
公公贾敦三月中旬已家来,只会试皇榜一张,但凡有学生中了,便有来谢师又请教殿试的,家中也跟着喜庆了一阵儿。
直至四月下旬殿试、授官毕,方停下来。
其中,姑苏林家林朝之也中了,二甲前几名,本可授为庶吉士,只他拒了,主动上表请外放至江南一地任知县。
此番江南大动,正是缺人之际,他主动请旨前往,上头自然应允。
胤礽听得这消息,似略惊讶,因同她道,“还是个有情的。”
吴熳笑笑,大底也猜到林朝之是为了不能入都的黄六娘,只男人原将林朝之想成何样了,才来的这般感慨。
总之,这一家子也随他们一同南下,欲回姑苏祭祖后,方去地方任职。
此后便是四月底,慕哥儿的周岁宴,也是饯别宴,因来人奇多,比他们大婚时还要盛大热闹。
又说宫中,贾元春竟是在几日前方知敦老爷一家要离都前往扬州一事,心中不住叹息,她用尽手段示好,似不得其法,敦老爷一丝相助、偏向之意也无。
如今又出了宝玉这一通无理取闹,与林家、那位弟媳都起了龃龉,更是雪上加霜。
贾元春蹙眉叹息许久,方唤伺候之人来,打算赏赐厚些,也算赔礼。
只这回,夏守忠在一旁实在看不过去,往后还要同这位娘娘捆绑一阵儿,不能老瞧她做令人不喜之事,因隐晦劝道,“奴才闻小公子周岁,陛下亦有赏赐,不过只送至忠顺王府,同王府贺礼一齐提前使人送了去,并未大肆恩赏;义忠亲王府也如此,念着寿光县主同明昌郡主的情谊,只着薛家暗地里送了去……”
这几位都悄悄送,您属实张扬了些。
贾元春闻言愣住,后看向夏守忠,只见人一副恭顺模样,几息后,方追问道,“那孩子百日时,也只本宫赏了?”
夏守忠点头,且道,“当日忠顺王府同义忠亲王府收到请帖,亦未到场,只着人提前送了礼去。”
显然,这二府都在避嫌,只贾妃大张旗鼓似已将人拉入阵,宣示一般,惹了贾敦父子恶感。
贾元春今日这才明白她做了什么蠢事,只头痛撑住额头,令夏守忠派人将东西送至荣府,由荣府一并带去。
待人遵谕去后,她方才撤下手,面色迷茫,她实在不懂,一笔一画写不出一个“贾”字,她冒险为贾氏挣前程,敦老爷乃宁府近支,为何不愿支持她、也不愿助宁荣二府复起?
贾元春想不通,贾母与王夫人亦想不通。
琛哥儿媳妇将宝玉打得如今还需卧床休养,娘娘怎能转头就让她们去送礼,且是赔礼,二人咽不下这口气、拉不下脸,因撒开手不管,任由王熙凤夫妇料理。
时王熙凤手拿礼单,陷入沉思,她想法也同贾母与王夫人,吴漫已这般不给脸,娘娘还送礼去,且这礼儿已厚得超过一般贺仪,可见其对敦老爷一家的看重,遂疑上心头,拉着贾琏嘀咕此事。
贾琏闻言,不由想起当日见到的美人,只觉心神驰荡,不过,终是人伦与宝玉的下场占了上峰,未敢有别的想法。
且他听蓉哥儿说过,上回贾瑞便是冒犯了她,那美人一巴掌就甩掉了贾瑞两颗牙,如此悍妇,他可受用不起!
便只与王熙凤讨论当下,道,“前几日,我外出吃酒时,听人提了几句,今科,敦老爷又有好几个学生中了……”
话虽是如此说,但贾琏也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像他们这样的人家,随意出点儿钱便能谋个五品官,这些寒族读书人苦读十几年,中了状元,也只授个从六品翰林院修纂,且要熬资历,能不能出头且两说呢。
只娘娘如此看中敦老爷,定是有缘由,便道,“只不论是何来头,人也要走了,且一去几年,于家中暂也瞧不出有何助力,我想也不必十分在意,你只照常添些贺喜及赔罪之物,咱们一起去吃酒听戏,跟着热闹热闹也好,这大半年可累死我了!”
王熙凤闻言,没好气嗔了他一眼,说正事儿呢,又扯这些个,别以为她不知道,娘娘省亲那日没受用的好东西,全叫他们兄弟叔侄享了去,也不知潇洒了多少日子!
后又说回正事儿,琏二说得也不错,王熙凤遂照做,将吴漫当日的冷脸忘了干净。
只她着实没想到,这周岁宴会如此热闹,勋贵名门、仕宦清流……王熙凤见过的、没见过的皆齐聚一堂,她与人见礼且有些不及,心中只暗道得亏今日之礼,添了些赔罪的在里头,否则,可丢大脸了。
待与相熟的人家见过礼,又认识了些其他高官家的夫人奶奶,王熙凤方得同尤氏、秦氏碰头,只听人悄声道,“今儿又比大婚那日更盛几分。”
王熙凤只觉恍惚,眼随着带了孩子在人群中待客的吴漫婆媳同林黛玉而动,觉这场景陌生极了。
便是有吴漫这个新晋县主,也引不来如此多的达官贵人之家,敦老爷究竟是什么来头。
那头,贾琏也是这般感觉,往日里同他们玩不到一处的勋贵子弟竟不少,瞧贾琛与人说话的熟稔样儿,想是交情不浅,贾琛从何处识得这些人,他只暗自纳罕。
只不待这对夫妻惊讶完,便该观礼了。
男女客皆至厅中,胤礽洗手、焚香,祭过先祖,又抱着粉雕玉琢的白胖慕哥儿给父母行过礼,方将他放至红绸中央坐好。
众人只见,孩子周围四散着常用的抓周之物,只其中一物叫人惊骇,刀剑一类,竟不是木质或匕首,乃一柄古朴的青铜剑。
且孩子别的不看,“蹭蹭”便朝着剑爬去,单手抓着剑把,竟真将那厚重的青铜剑拖出剑鞘一段,剑刃锋芒毕露。
这可将观礼的女眷们吓了一跳,忙出声让吴熳去将剑收了,唯恐伤到孩子。
只孩子开心极了,笑得露出两颗小米牙,自顾自忙活着,不管周遭的惊呼与担忧。
胤礽这才笑着上去,将剑收好立起,又让慕哥儿扶剑站立,虽身形还小,不及剑高,却独有一番“气势”,引人发笑。
也不知谁先噗笑出声,后厅中便笑作一团。
执礼官也茫然,未想到书香之家,竟出了个抓剑的,不过,转念一想,贾家祖上便是武将起家,又觉情有可原,片刻后,方连连扬声唱赞礼。
只贾敦一辈的亲友,恍惚记起贾琛抓周时,亦未抓笔墨书本等物,而是一张弓,如今,不也文武双全,因都笑道,“有父为例,不可妄断矣!”
又是一阵笑声起。
遂这抓周礼,便在众人的感叹声、恭喜声中结束。
后便开席,肴馔戏酒,筹备齐全,今日既贺慕哥儿周岁,也是与贾敦父子饯行,遂皆推杯换盏,洒泪高歌,尽欢而散。
及至五月初六,端阳节后,一家子并同行诸人方才启程。
胤礽的友人们又来送了一程,在渡口话别许久,方才登船,顺流向南。
只留都中贾家二人且有些许不甘,一为贾珍,当日见过“莲香”,他便寻人问了其身份,竟是贾琛之妻。
不过,他并不在意,不顾人伦之事他不是没做过,只思量着既能留下那样的画像与艳名,必不是个正经女子,且打算着以权势钱财利诱一番,偶作个首尾,享受一番,不想,还未及行动,人就走了,贾珍扼腕不已。
二则是贾元春,恩赏送去了,却未得贾琏夫妇反馈,王夫人进宫亦对此只字不提,当她问起,王夫人也答不上,她便知家中并未遵她意思行事,只得无奈叹息。
又说行船路上,林黛玉倚窗望着悠悠江水及不断远去的风景,心下激动,只盼着船儿再快些,明日便达家中。
只此都是她的期待,船只需补给,总会行至大渡口便停上一二日。
这日,便是如此。
姑妈因见她书也不看、琴也不抚,且有些郁郁不乐,遂带她至船舱外走走,瞧瞧渡口忙碌的稀奇,不一会儿子,就见琛大哥也抱着慕哥儿出来走动。
一瞧慕哥儿红红的小眼睛小鼻子,黛玉脸红了红,知定是琛嫂子不给他奶吃,又哭闹起来了。
她也是周岁宴后,头一次见乖巧的慕哥儿如此,才知是嫂子给他断奶,他不乐意闹小脾气,如今,琛大哥将他抱出来,却不见嫂子,想又是这个缘由。
她只顿了顿,待姑妈将慕哥儿接过,一面拍一面哄,方逗他玩儿,又引他瞧外头来来往往的行人。
只忽的,慕哥儿的目光被不远处的“热闹”吸引了去,她也隔着帷帽看去。
原是一对中年夫妇带着一女子,并几个随从要搭客船,只看样子对那客船极为不满,口中满是嫌弃之语,对船主亦百般奚落。
她听了直蹙眉,同姑妈提议回船舱去。
贾林氏也见了那边形景,皱眉点头,抱着孙子又携了侄女便往回走,那些污糟话确实不该叫孩子听。
只那一家子似换了主意,不搭客船了,一行人朝她家的船而来。
其中一随从扬手,便砸了什么东西上船来,滚得“叮当”响,贾林氏定睛一瞧,是两锭银子,后又听那随从嚣张道,“这船,我家主人租了,速送我们至下个渡口!”
这话叫人一听就不舒坦,贾林氏远远一瞧,见那主家夫妇也同那仆从一般,一脸趾高气昂,似在说“租你家的船是看得起你”,贾林氏霎时被气笑出声。
船板上的船工、护卫们亦笑了,从未见过有人敢拿银子砸奇珍阁的船,今日可算涨见识了。
胤礽则冷了脸,提起脚,两下便将那银子踹飞下去,砸在那仆从与男主人身上,将人砸得痛呼又踉跄,此还不算,他只冷冷吐了个字,“滚!”
贾林氏又见那家人乱作一团,也算解了气,遂继续带着黛玉往船舱内去。
不想,却闻惊人之语传来,“美郎君叫什么,我乃江州薛五娘,欲招你婿,快快让我一家上船!”
贾林氏听了,惊讶回头,见那女子瞧的正是自家儿子,又见儿子脸色黑沉难看,只憋着气,无奈回道,“我儿已成婚多年,姑娘还是另觅佳婿吧!”
只那姑娘又语出惊人,“那便休了或做小,我不介意!”
此话一出,可不止儿子脸黑了,贾林氏被气得直打战,她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女子!
只她迅速转身,正欲训斥上两句时,却见怀里的慕哥儿指着那一家子,跟她道,“呱呱!”
贾林氏怒火霎时一息,是了,她还抱着孙子、带着黛玉,怎能训人,因没好气瞪了儿子一眼,咬牙切齿道,“自己解决,别叫你媳妇儿听见了!”
黛玉也是头一次见这样的女子与景况,先愣住,后想笑又不忍笑,只捏着帕子憋住,不能叫琛大哥哥下不了台。
只慕哥儿似不想走,白胖的小指头仍指着那家人道,“啊哒呱呱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