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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朝堂上的争吵还是未能分出胜负来。

    周伯启虽身为户部尚书,但赈灾款毕竟不是由他押运至西南的,结交党羽之事又捕风捉影没个真凭实据,当然无法因此定罪,鸿德帝于是让两边各退一步,周大人停职在家,灾款一事交由三法司详查,而与之争执的吕大学士则牵头负责前去平两县灾民的怨忿。

    事情盖棺定论,早朝也就此告一段落,众大臣纷纷散了,大家该干嘛干嘛。

    隋策被群儒们的舌战吵得脑仁儿发疼,出门一看天,午时都快到了。

    钟楼下,付临野正端着笏板和隋日知说闲话,见他下阶梯,抬手招呼他用饭食。

    “咱伯父备了热汤饼,一块儿吃点儿”

    隋策模棱两可地一声轻笑,有些羡慕他的好胃口。

    今天嘴仗付临野不是主力,难怪瞧着一副精气神没处发泄的样子。

    “你自己吃吧,我还有事。”

    付大嘴碎盯着他出宫门,狐疑地念道,“怎么我每次邀他他都有事”

    隋日知好脾气地替儿子辩解,“肯定是公主有吩咐,世侄勿怪、勿怪”

    隋策迎着淡薄的日光走出皇宫,在巍峨的丹凤门处收获了一干羽林卫的问好,他惯来不端架子,笑着和下属们打了几声招呼,不紧不慢走上街。

    正值用饭的时间,沿途行人不多,倒是饭馆铺子座无虚席,一路飘出各色油汁的烟火香。他甩着腰间的络子不动声色地环顾左右。

    这会儿倒是没怎么发现灾民的踪影。

    隋策信手买了两包油饼,很快就“溜达”到了安定门下。今日的巡防和守卫足足加强了一倍,那固若金汤的样子,一看便是挨了上面不少责备。

    他趁卫兵换班,和几个军官闲来无事攀谈起来。

    守城兵也隶属禁军,早听说新上任的羽林将军为人不错,甚好结交,故而颇卖他的面子,几个人啃着热油饼,三两下开了话匣,嘚吧嘚吧被隋指挥使套出一堆消息。

    毕竟此事可大可小,他们的顶头上司现下已经让兵部叫去问话了,至今未归,指不定等下午,新的城门统领就要上任了。

    两包油饼吃完,军官们客客气气地与他挥手别过。

    隋策“慢走慢走,下回得空喊上兄弟们喝酒。”

    禁卫副统领夏侯勤借口宣南门有事急调了一批城门兵,他如果记得不错,恍惚有听羽林卫提起,说皇子效和夏侯走得很近。

    倘若受六皇子所托,再结合昨日怀恩街的惊马事件

    这其中因果关联不消多想便呼之欲出。

    隋策把油纸团成了团儿,感慨且无奈地摇头自语道“这姑娘家之间的恩怨哪。”

    言罢将纸球信手一扔,正中街旁不知谁家店铺的藤条筐里,补上下一句,“真是愁人咯。”

    宇文姝未曾想到,她先等来的不是鸿德帝的旨意,居然是她母亲梁皇后。

    梁氏乃继后上位,幼年时作为她唯一的女儿,宇文姝倒与之十分亲近,可自从其授封国母,大约是言行为宫规所限,母女俩比之从前疏远了不少。

    她才行完礼,问“母后今日怎么得空过来”,梁皇后便拧起眉心不言不语地看着她。

    宇文姝再一抬眼,几位大宫女早已屏退了殿内左右。

    帘子一放,四周光线陡然昏暗。

    皇后的声音压得很重“安定门卫兵之事,是你安排效去办的吧”

    她不由紧张,立马将事前想好的说辞脱口而出“女儿只是想去看冰戏,效他自己”

    “你也别把好坏都推在效一人身上,你什么心思我能不知道”梁皇后不等说完便出声打断,她语气异常严厉,似乎是没心情慢慢等她圆谎,“效才十四岁,小孩子似的他能懂什么还不都听你的吩咐。

    “昨夜怀恩街闹得沸沸扬扬,你那点把戏就为了给宇文笙下套,结果呢人家驸马站出来帮着解释,反而显得你咄咄逼人,你脸上就有光了”

    宇文姝感觉得出母亲生了不小的气,没敢再讲方灵均的事,只小声辩解“是她总在宫宴上挑衅我”

    梁皇后闻言愈发恨铁不成钢十七八岁的人了,还如此沉不住气,小不忍乱大谋的道理说了百遍也听不进心里去。

    “劝过你多少回,没事别去招惹宇文笙,你偏不听。”

    “早先你们俩在宫中小打小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便算了,你倒好,手还越伸越长,敢往禁军上打主意”

    “安定门乃外城门,那是能随便糊弄的地方吗”

    皇后顿觉这闺女真是不给自己省心,“你以为把所有事推给效就能万事大吉怎么那么愚钝真当皇上是好敷衍的效他多大年纪,你多大年纪皇子成年即封王,你觉得你父皇是罚小还是罚大”

    宇文姝挨了顿骂,先还仅是沮丧,一听她这年岁大小的论调,顿时慌了。

    的确,她比效更年长,就是在民间姐弟惹事,担责的也肯定是姐姐。

    “我事前没想到会有灾民入城。”

    她忙上前去拉她母亲的衣袖,“父皇那边怎么打算的,我、我不会被赶出宫去吧”

    梁皇后瞥她一眼,“现在知道怕了”

    “你一个已经在谈婚论嫁的公主,跑去掺和这些破事,让人家怎么想”

    而后直摇头,“你看宇文笙她多聪明最会趋利避害,成天知道把皇上哄得眉开眼笑。你哪怕不会她那一套功夫,安安分分的不惹麻烦不行吗还偏会朝自己身上招腥。”

    宇文姝见她提商音脸色就白了白,几乎被贬得哑口无言。

    梁皇后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巴掌打得差不多,总要给颗甜枣安抚,于是放缓了语速“皇上那边我已替你遮过去了,此事不能再有第二回。”

    “你也该长长记性,收收那些小孩子心思。”她皱眉轻斥道,“这几日就在宫中待着,哪儿也别去,好好反省反省。”

    隋策在丹凤门墙之下,听完一个年轻羽林卫的话,若有所思地颔首,示意他可以回去了。

    看样子这次三公主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禁足虽不值一提,但挨骂肯定伤脸面。

    大家有来有往两败俱伤,挺好的,公平。

    等回府把这消息告诉那只“大虾”,她多半要愤世嫉俗地赞一句“老天有眼”“报应来得真快”吧

    隋策一面往家里走,一面好笑地轻叹。

    无论如何,总免得让某人整日瘫在床上有气无力地怨天哀地。

    宫门离富贵坊不远,他徒步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正要进去,脚下跨了一半,身子还在外面,偏头发现那角门处停着辆板车,于是多顿了半瞬。

    但见家中的冯管事怀抱起箱笼和布包依次放上去。

    他年纪不小了,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周遭却不见有小厮帮忙。

    隋策奇怪了一下,仍未及多想,抽回半身跳入院内。

    去卧房没寻得商音,他从荷花厅外的曲廊穿过,迎面遇到了另外两个管事。

    二者连忙向其躬腰行礼。

    “驸马。”

    “驸马”

    他潦草地一点头,随口问“知道公主在哪儿吗”

    其中一个答话“殿下现在抱竹轩。”

    隋策自语说“我猜也是。”

    刚抬脚准备走,忽的又想起什么,原封不动后退回来,“诶,冯管事近日是要回乡探亲还是怎的我看他东西收拾得挺齐全,还叫了辆车,告长假了么”

    此言一出,两位管家皆讳莫如深地垂首相视一眼,颇有些无所适从。

    “这”

    隋策瞧出他们的小动作,不解地笑了笑“怎么,什么事还得避着我,说不得吗”

    管事们连忙矢口否认。

    “回驸马,殿下今早查账查完就将冯管事赶出了府,辞退了”

    “辞退”他略感意外,“什么理由”

    对方答得犹犹豫豫,“殿下没详说只觉得账本做得不好。”

    这就太笼统了,且昨晚怀恩街的账簿是他们仨一块儿记的,可把两人吓得不轻,一路都在反思有无差错之处,生怕麻烦落到自己头上。

    年逾四十的管事们百思不解,只得委婉地同隋策表示“恐是惊马一事坏了殿下情绪,她今日今日气性不大顺。”

    另一个忐忑地补充,“对,对,气不顺。”

    隋策知道商音偶尔会耍些公主脾气,但成亲以来二人只是拌嘴斗得火热,很少真正见她发作什么,闻言迟疑地额心一蹙,带着几分探究朝书房的方向疾步走去。

    尚未进抱竹轩,其间压抑的氛围已然铺陈开来,甚至夹杂着女子的啜泣声。

    两个脸嫩的小丫鬟正哭哭啼啼抹着眼泪退出房门,路上碰到他,也懒得再周全礼数,敷衍地蹲了个安,便错身而过。

    几名侍婢正探头探脑的在门边看热闹,眼见是他,连忙拉拉扯扯地闪到一旁。

    而屋里的事情似乎还没完,隋策听得有人边央求边抽噎,声泪俱下“求求殿下,求求殿下了,不要撵我走。我家中至亲已亡故,出去也无处容身。

    “如今年岁又大了,现在若离开重华府,和饿死街头没有分别的”

    地上跪的是个大丫头,隋策隐约记得她是负责伺候商音的那些花木,平日里寡言少语,活儿倒是干得很细致。

    披着猩红白狐毛裘衣的重华公主坐在靠窗的桌案前读书,闻声像是十分不耐,皱眉把书卷放下,“那是你的事,你饿不饿死街头与我有什么关系

    “要比惨,西南灾民还有几万呢。看你这中气十足的样子,一天两天的恐怕没那么容易饿死,能撑着你找到饭吃。”

    “殿下、殿下”她拿膝盖往前蹭了两步,泪眼婆娑,“可我已经过了二十,再被公主府撵出去,除了青楼妓馆,别处想是不会有人家敢要我。

    “我只有这里可以依靠了”

    商音听得无动于衷,目光一侧,甚至还有些嫌吵。

    “打碎的那只花盆,我可以赔的。”她哭得快背过去,喘了口气擦眼泪,“若是钱不够,用月例抵也行,求求殿下了,殿下你发发慈悲吧”

    说话间便去抱她的腿。

    商音头疼地丢下书卷,“你真的好烦啊。”

    “我的话你没听明白吗我说了让你走,就是没得商量,放手”

    她腿上一挣,那丫头登时没跪稳,重心往后栽,恰摔在刚进门的隋策脚边。

    他垂眸看过去,不便亲自伸手扶,只朝跟前的今秋悄悄递了个眼风。

    后者还是很给他面子,虽然没有商音的吩咐,依旧把这姑娘搀到了一旁。

    隋策负手在后,款步走近,半是劝架半是询问地笑道,“芝麻绿豆点儿事,用不着发这么大的脾气吧”

    毕竟怀恩街替自己解围的那份人情还热乎着,商音态度不错,只捞起书翻两页,没拆他的台,“我管教下人,不关你的事。”

    他从善如流地点头,“对,管教下人自是应该,不过”隋策抬眼看她,语气仍是不着调的腔,“罚得是不是重了点儿”

    “打碎器具,账本瑕疵,算不得大错处。”

    他半笑着一眨眼,腆着脸劝道,“你就消消气,扣点工钱得了。”

    商音坐在桌案边,手里拿着书,视线没往他身上落,只专注地盯着文房四宝,斩钉截铁“不行。”

    “我不想看见他们,谁劝也没用。”

    “不想看见他们容易啊。”他出主意,“全打发去城郊守庄子,但凡你移驾,立刻退避百丈之外,保管这辈子也不在你面前晃悠,不错吧”

    商音皱了皱眉,态度却颇为强硬,“不行说出去的话便如泼出去的水,他们今天必须走人。”

    隋策对她的耐心也就半刻光景,眼见这人油盐不进,顿时跟着毛躁起来,“诶,我知道你心情不好。

    “生气归生气,何必冲这些下人撒火,都是群讨饭吃的小老百姓,你哪怕全赶走了也于事无补。”

    他试图拿今日见闻岔开话题,“这样吧,我告诉你个消息,保证你”

    商音在他替那婢女说话时就皱起了眉,听到最后更是目光一凛。

    边上的今秋发现她表情的变化,就知道坏了,公主接下来准要大发雷霆。

    果不其然。

    “你说什么”

    她仿佛听到什么匪夷所思的话,蓦地转过身,噌然而起,直逼羽林将军的眉眼,“你说我因为怀恩街上失态,所以才把火发在他们身上

    “连你也跟外面那些人一样听风就是雨,什么罪名都爱往我脑袋上安,合着我就是坏人对吗我做事就像戏本子上的丑角似的无理取闹,你们全是大好人”

    隋策后半话语尽数被她喷回了肚子里,一时没忍住脾性“难道不是吗”

    “人骂你也骂了,赶也赶走了,不是在发脾气莫非是在发善心”

    “我看发善心的人是你才对吧。”商音只觉得他莫名其妙,“我堂堂一个公主,爱让谁走就让谁走,爱撵谁就撵谁,这也要你管你管得未免太宽了”

    隋策最看不得她摆公主的谱,不禁开口,“是,你是公主,金枝玉叶,权势滔天,张口闭口都能定人生死。

    “我们隋氏是低调人家,对下人没那么多规矩。可就算是皇城的宫女也不见得几句话便能随意赶出去的。”

    他俩一个比一个声量高,一时间,待在书房里的仆婢粗使都看呆了。

    连适才哭得不能自已的丫鬟也跟着傻了眼,好半晌忘了抽泣。

    “我赶几个下人走怎么了你少在言词上挖那些藐视天威的坑让我跳,我不吃那套。”商音在宫中和宇文姝之流打交道久了,免不了将他这番话划入阴谋之列,越说火越大,眼见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昨夜帮腔的情分也不够用了。

    果然姓隋的从头到尾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还差点被那点小恩小惠欺骗感情

    商音盯着他直费解,“为个丫鬟的去留你这么和我急赤白脸的,怎么这就是你命中注定的温婉贤淑大姑娘吗没事啊,你告诉我,我马上安排她过门,嫁妆我替她出,算是见面礼好不好啊”

    隋策从没见过这么胡搅蛮缠的,亏得他向来对女人比对男人多双倍的容忍,一口气堵着咽喉,几乎是一字一顿,“你在说些什么”

    “能不能不要无理搅三分”

    “到底是谁在无理搅三分还不让她滚,戳在这儿干什么,看戏吗”后面是对门边的粗使婆子说的。

    今秋正要拉那丫头离开,隋策却争锋相对地出声喝止,“不许走”

    今秋“”

    她定在房中真是左右为难。

    商音扭头质问他,“你凭什么不让她走”

    “就凭你刚刚那番话。”青年唇角微动,抱起双臂,“我不服气。”

    “你不服气”

    她吵上了头,脑子一热冲口而出,“告诉你,我才是重华府的公主,是这里做主的人,你知道驸马的驸字是什么意思吗”

    正是她话音落下的瞬间,隋策的脸色顷刻就变了。

    商音看得分明,心里顿时便有些后悔。

    但说都说了,后悔也没用,只好愈发理直气壮地挺着胸膛,勉强撑起她的架子。

    视线中,他面颊的筋肉仿佛随着咬牙的动作若有似无地一紧。

    她眼神是锋利的,腿脚却隐约在敲退堂鼓,甚至萌生出他会不会打自己的念头。

    商音不着边际地想着。

    如果真的对方动手,她要躲吗

    他常年练重剑,一掌下去,肯定会很疼吧

    但最后隋策什么都没说,青年的脸上闪过那种,或许能够称之为忍辱负重的神色,继而认命般地微微点头。

    “你说得对。”

    他赞同了一声,把目光别开了,“是我吃饱了撑的,忙活一上午替你打听宫中消息。”

    “我活该。”

    “以后这府上,公主殿下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高兴就好。”

    言罢,便不欲再管这家里糟心的是是非非,抬脚干脆利落地走了。

    商音在他背后张了张口,像是想叫住他。

    可终究是没敢,只情绪复杂地盯着他身影良久,才不是滋味地低下头。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的传统技艺是,吵架之后必有感情升温。

    请期待每一次的吵架,感谢x

    驸马,原意就是“副马”,驸马都尉最开始是护送皇帝出行时旁边的车辆副驾驶,因为有公主女婿担任过这个职位,于是此后成为了惯例。

    这里“驸马”的“驸”,音音是用以理解为“副”或是依附的“附”来嘲讽绿宝儿。

    高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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