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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
    隋策这一走,就没再回来。

    月上西楼,“杯莫停”的阶梯间忙着上菜上酒的伙计正灵活地穿梭其中,放着各色佳肴陈酿的托盘被他们高高举过头顶,任身形如何急促,愣是没让盘子里的汤汁洒出半点。

    海碗大的酒杯被人干了个空,重重地落回桌面。

    很快又迅速满上,溅得周边皆是水渍。

    对面的人问“这坛没了,你那儿还有吗”

    付临野一边捧起脚下的酒坛子给他开封,一边小心翼翼地斟酌用词“大哥,悠着点明日还要上值呢。”

    只见他抹了把唇边的水渍,对着虚里放狠话,“我隋策这辈子要再帮她的忙,隋字倒过来写,我姓狗”

    “不至于,不至于。”付临野赶紧替他斟好一大碗,适如其分地劝道,“不过是几个外人而已,不值当你们俩闹得这么僵。”

    “是鄙人孤陋寡闻,不了解她们这些娘娘公主们的习惯。”

    他语气带着一点冷嘲,“我倒也并非什么大圣人,有将天下一视同仁的胸怀,只是拿仆婢出气这种事,我不屑,也不齿。”

    “是是是。”对方从谏如流地将海碗推过去,“别和她们一般见识,女人家嘛,对不对。”

    “不。”隋策摆摆手,半挑起眉,“你根本不了解宇文笙这个人,她实在太懂得怎么戳人的痛处了。话不用多,两三句,字字都能精准地剜在要害上。

    “也就是她生在锦衣玉食的富贵窝里,若长于民间,就这个性子,你看她能不能活过十八。”

    这言词听着就有几分危险了。

    “厉害厉害”付临野先是打着马虎眼认同,“大嫂这绝技果真令人叹服,那”

    他战战兢兢地窥着羽林将军的表情,“你,没动手吧”

    隋策的眼风扫过去,隐有愠意,“你觉得呢我是那种人吗”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他笑道,“我这还不是担心你。”

    怕你一怒之下送全家一份满门抄斩的新年大礼。

    “担心我是担心我对她不敬,惹麻烦上身吧什么驸马都尉,羽林卫大将军,都指挥使看人脸色换来的。

    “是我想尚公主的吗我不尚主难道就不配拿四品官衔了吗”

    付临野觉出他情绪有异,正在闯大祸的边缘徘徊,于是赶紧竖着指头嘘,环顾左右,提醒说“哥,小点儿声”

    隋策浑不在乎,“当年我放弃会试选择行伍时,如果知道功成名就换来的会是这个结果。我还不如去科考”

    言至于此,商音那句话陡然就响在了耳边。

    你知道驸马的“驸”字是什么意思吗

    他胸口一闷,不禁又往嘴里猛灌了一碗。

    本来以为她也没这么糟。

    偶尔使点性子,发发脾气,他听习惯了就当耳旁风,不是不能忍。

    至少本性纯良。

    现在看来,真是自己高看她了。

    “宇文笙就是宇文笙,所以我从前讨厌她不是没理由的。”

    隋策振振有词地断言,“她是真没有一处招人喜欢的地方”“这皇帝女婿,谁爱当谁当,小爷还不伺候了”

    皇家的家事,付临野不敢插手,只能道“别急着说气话,想想之后怎么办,你现在出来了,公主那边儿呢”

    “她有吃有喝有人伺候,还能怎么样”说完一推桌子,站身而起,就给付御史安排得明明白白,“今天我不回去了,借你家让我睡一晚。”

    富贵坊,萧萧寒月下的重华公主府里。

    商音站在窗边,探头往疏影横斜的院外瞧了好久。

    时近子夜,冷风裹挟着幽玄的霜雪,她乍然受激,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关上吧殿下。”今秋合拢两扇槛窗,给她紧了紧衣袍,“外面凉意重,当心进了寒气。”

    商音心不在焉地垂首应了一声,刚回到拔步床边坐下,抬眼瞥见隋策常睡的小榻上,毯子还掉了半截在地,她忙又跳下去,上前给他牵好,将边边角角都抚平,还要理清褶皱,待收拾得整整齐齐了,这才慢吞吞地走回床。

    卧房的灯已熄,屋中只剩昏暗不定的一盏,照着浑浊的两片人影。

    今秋把周遭的纱帐放了下来,正要转身离开,商音好似想到什么,蓦地拉住她,问说“外,外间留门了吗”

    大宫女回说“留了”,继而拍拍她的手背安慰“殿下放心,驸马若是回来,庖厨里还温着热食,不会饿着。”

    商音讷讷地点头,迟疑且缓慢地松开手,心事重重地躺下。

    然而才挨着软枕,却又起身了,“诶。”

    她从纱帐的缝隙里钻出一颗脑袋,“如果他回来,你就同他说我已经熟睡了。”

    今秋依言答应“是。”

    守夜的最后一盏灯被挪到了珠帘后,隔着帐幔晕出模糊不清的颜色。

    商音看向高处的床顶出神,辗转了无睡意,却一直悄悄留心着院中的动静,总感觉能听见熟悉的开门声。

    可惜直到天光大亮,也没有人打扰她的“好眠”。

    隋策与付临野皆有公职在身,不管睡没睡好,寅正三刻雷打不动,都得去朝里应卯。一个去都察院,一个上羽林卫所,各自顶着青黑的眼圈分道扬镳。

    鸿德帝对宇文效的处罚来得比想象中还快,夏侯勤被革职,负责当夜安定门守备的校尉也一并免去了官阶,发回原籍。

    至于六皇子,据说是被放出了宫,禁足在大慈恩寺抄经书,却不知期限几时,这大约就得看皇帝的心情。

    惊马事件至此算是小人得了报应,庸才自食其果,挺皆大欢喜的一个结局,只是当事人都没什么心思关注当事人冷战去了。

    隋策检查完各处的巡防时,恰是正午。

    他上任两个多月,对于手里的公务早得心应手,半日的光景就处理妥当了,几个下属邀他一块儿在卫所里吃饭。

    这厢刚答应,值房外便有一个羽林卫上前来报。

    “将军,宫门处有客求见,说是重华府的人。”

    听得“重华府”三个字,隋策的眉梢就轻轻挑起,旁人只当是公主殿下惦记他,少不得露出揶揄的笑。

    隋策“知道了。”

    他不动声色地开口,极其自然的往外走去。毕竟无论内心如何反感,面上还是不能展现分毫,要淡定,还要高深莫测,高深莫测

    永平城冬日的天苍苍茫茫,他一出卫所,迎头就看见了

    隋策不解地皱眉“今秋”

    细瘦伶仃的宫女臂弯处还挎着只装有脂粉盒的篮子,俨然是上街采买。见他现身,便十分规矩地款款一拜。

    “驸马爷。”

    隋策佯作不甚在意地侧着半边脸,瞥了对方一下,低低清了清嗓“嗯。”

    嗯完了,又欲盖弥彰地问,“她让你来的”

    不想今秋仅是一笑,“殿下并未吩咐,是奴婢自己做主来寻驸马爷的。”

    闻得此话,隋策便不自觉地放下了姿态,总算拿正眼瞧她。

    “你找我”

    他奇怪地上下一番打量,玩笑似地揣测道,“莫非你也是受不了她了好说,我可以想办法放你出公主府,替你寻个安稳的去处。”

    那大宫女听言垂眸不答,礼数周全的福了福身,“不知能否耽误驸马一点时间,有个地方奴婢想带您去看看。”

    隋策眉峰微动“什么地方”

    明月坊挨着米巷,后街的房舍密集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这是京城最偏僻的住区,住着全永平的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今秋领着他走进一间老破小的茶楼,沿着采光不佳的木梯上爬至二层。

    她信手推开“雅室”陈旧潮湿的门扉,示意大将军可以坐这儿吃口热茶。

    隋策不知此人搞的什么名堂,故而只懒洋洋地靠在旁边等她下文,并不碰食水。

    今秋站在窗前,将发黄的帘子掀起一角,垂眸从逼仄的夹缝里望出去,巷子胡同错综复杂,过客却不多。

    大约等了小半柱香,她忽然回头唤道“驸马。”

    隋策起身走过去。

    她顺势让开了位子。

    从此处往下看是间四合小院,榕树茂密的枝叶挡住了左侧的视线,只见得一个杏色袄裙的姑娘立于门前轻叩。

    不多时主人家便将她迎了进去。

    穿过老绿重叠的树叶缝隙,等到了开阔的正院,隋策才发现这人看着眼熟,像昨日被商音逐出府邸的大丫头。

    她在厅堂的檐下许是与谁交谈,很快又好似起了什么争执,拉扯一番还挨了挺响亮的巴掌,最终捂着脸,怀抱一只包袱神色恹恹地快步离开了,嘴里犹自不平。

    就在她走后不久,躲在屋檐之下的人方渐渐走进视线。

    隋策几乎是一瞧见对方的举止就反应过来“阉人”

    他心想宫里的太监

    仿佛欲向今秋求证一般,隋策蓦地侧过眼。

    那宫女仍旧不慌不忙的模样,反问说“驸马以为这是谁的人”

    只这么一听,隋策当场会意。

    休沐日商音的行程,怀恩街惊马,草料里做手脚重华府里没几只耗子是办不成事的,所以仅可能是宇文姝的眼线。

    他眼睛极快地眨了几下,瞬间便明白了什么“那个姓冯的管事,还有余下的几个小丫头,他们也”

    今秋神情自若地牵起唇角,波澜不惊地颔首,算是回答。隋策愣了一愣,他无言地张口半晌,没寻到词找补,皱着眉费解“不是她想清理门户,为什么不直说”

    “事关皇室家丑,不好声张。”

    他不禁道“那她也可以告诉我。”

    对面的大宫女不紧不慢地分辩“您也没有给殿下这个机会啊。”

    隋策“”

    是,自己那会儿因为听了两个管事的话,几乎有些先入为主,满脑子都充斥着她寻人撒气的念头。

    羽林将军舔嘴舔了好几回,终于意识到百口莫辩,他自认理亏地垂着视线,最后挣扎一次“那、那她完全能用更温和一点的方式来解决不是吗干什么非得让自己当恶人。”

    “我这还不是受那般场面影响,难免”

    隋策掩饰性地轻咳,“难免产生误会。”

    他提起这个事的时候,今秋的目光倏忽动了动,大宫女一改先前的平静,清和的眼眸里映出些许认真的颜色。

    她说“驸马或许对还我们殿下不太了解。”

    隋策闻之就在心头反驳宇文笙我有什么不了解的,打小十来岁时就认识了。

    便听今秋道“大约在旁人眼里,重华公主生而尊贵,又得皇上宠爱,锦衣玉食,膏粱文绣,过着千万人做梦也羡慕不来的生活。

    “但是驸马您仔细想一想。”

    今秋“殿下八岁没了生母,在宫中一无倚仗,二无根基,她是靠什么在皇上面前挣得名利地位的”

    言至于此,她诚恳地注视着隋策,一字一顿道,“您以为,深宫禁庭之内,就只有一个宇文姝吗”

    隋策眼睛轻轻地一抬,似乎从这番言语里读出了许多不曾摆上明面的晦暗与阴霾。

    今秋避开他的视线,往窗边走了几步。

    “早些年,殿下在皇上面前没有现在这样风光,小公主尚未夭折时,宫里的皇嗣共十二位,仅公主就有五位,她那会儿年纪尚小,和如今的长公主一样,在日理万机的天子心中未必有一席之地。”

    “加上荣贵妃过世,来往的人少了,就更没几个能想起她。”

    鸿德初年有荣氏一族名声赫奕,这个,隋策是听过的。

    “之后不久,殿下被送去了别的妃嫔处养着。听人说,当初的重华公主还不是这副点了引线的炮仗脾性,说话便要炸。

    “她昔年胆子很小”

    今秋仿佛是有几分感慨,连神情都放温柔了不少,“看谁都觉得是好人,三两句言语就能引得她对你刮目相看,特别容易对人掏心掏肺。”

    彼时的重华府内,商音正托腮坐在水榭的美人靠上发呆,远处像是有下人来禀,她双目猝然发亮,忙提着裙摆跑过去,殷殷期盼着,等对方回复。

    小厮模样的仆从躬身向她回话,兴许是带来的消息仍无所进展,她星眸渐次黯淡失色,垂头丧气地挥挥手,将人打发走了。

    “殿下她吃过一些亏。”今秋接着道,“受过不少骗。因有前车之鉴悬在头顶,才免不了养成了现在这样的性格。

    “她不太懂得怎么正常地对旁人好只觉得语气越冲,越锋利,方不至于被人欺负,受人蒙蔽。”

    有那么一刻,隋策脑海里冒出一种鲜活的动物。

    像刺猬。

    他想。

    “驸马平心而论,自成婚以来殿下有真正害过什么人吗”

    她问,“恕奴婢冒昧,说几句不中听的。”

    “以殿下在当今跟前的地位,如若想要摆脱这门亲,大可以编几个羽林将军犯上不敬的罪名,就驸马在闺房内与殿下吵的那几回架,细究起言词来,足够死上七八次了。”

    “驸马觉得,她为何不这么做,反而要舍近求远折腾一出和离呢”

    隋策缄默着想了想,并没回答,突然似笑非笑地打量她“你和宇文笙,是怎么认识的”

    “她于你有恩,对吗”

    今秋叫他问得一噎,定定地与之对视片晌,才语焉不详地开口“奴婢是被殿下捡回来的。”

    她眼睑微垂,对此并未再有更详尽的解释。

    “她的心肠其实不坏,只不过拿腔作势惯了,久而久之成了改不了的癖习。”

    “此前我同驸马一样,有着相同的想法,也曾经误会过殿下很长一段时间。”

    与其说是相同,不如说是更甚。

    今秋由于宫女的身份,对商音不仅仅是误会,几乎可以用“畏惧”来形容。

    尚未被分到重华殿时,在西宫围房处,宫人之间简直传遍了四公主的恶行。

    什么揪头发,烙火炭,扯指甲打骂折辱在她那儿都算恩赐了。

    就算不死也只剩半条命。

    因而在六尚局里,打发去伺候四公主比打发去安乐堂还严重,等同于最顶级的惩罚。

    姑姑们索性直接拿她的大名吓唬那些刚学规矩的新人,效果真堪比止小儿夜啼。

    今秋入宫后不善和人交流,独来独往久了,不经意就成了众人孤立的对象。于是当商音手底下正好缺两个空值时,她毫无意外的,给安排了过去。

    五六年前,还没有重华殿,商音尚无封号,也不知跟着哪个妃嫔住在哪处宫宇里。

    她在花坛中蹲着身子除杂草,大约是什么地方做得不利落,被掌事的姑姑戳着脑袋破口大骂。

    对方指甲很尖,直将她脸上戳出血印子样的豁口。

    商音正是那时碰巧路过的。

    她可能就十一二岁的年纪,走上前问“怎么了”。

    今秋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连哭声都压得颇为克制,她并未看见她的眼神,仅仅只是见到四公主投在自己膝盖边的影子,就已经要吓到半死了。

    掌事姑姑摆着好脸说“小事而已,惊动公主了”“刚来的姑娘笨手笨脚,一身懒骨头,奴婢正罚她呢”。

    她缩着脖颈除了打哆嗦,反驳的话也不会讲,白着嘴唇直冒冷汗。

    很快的,高处便听到四公主随意而傲慢的嗓音“既然那么笨,怕是照顾不好我这些花。人没这天赋,学一辈子也学不会的。”

    掌事姑姑“是是是”

    “就别让她在外面种花了,免得糟蹋。”她漫不经心,“放进来伺候我起居吧,反正我屋里也少一个人。”

    对方还要应是,蓦地磕巴了一下,方犹豫着答应“这是。”

    今秋就从那时起摇身一变,从一个杂使的宫女成了她的贴身侍婢。

    她还是凶,易怒,成天龇着牙要咬人。不是嫌她愚笨,就是嫌她迟钝,一说她闷得很,三句憋不出个好话来,又说她像个受气包,给人使唤了还不知道。

    今秋初时听着总要战战兢兢,可日子一长,她那永远比旁人慢半刻的思绪也终于咂摸出来其中的深意,明白了公主虽然凶神恶煞但很少向下人动真格,她拿跳脚当饭吃,拿生气当武装,整个人活成了一串又冲又火的辣椒。

    她隔绝了所有人的好心,也杜绝了一切可能的恶意,一个人孑然又倔强地行走在深宫看不见头的甬道上。

    只是,有那么几回,刚学伺候人的宫女手脚笨拙,给她梳头时,总会勾下几根青丝,扯得小公主五官扭曲。

    她一边喊疼,一边要跳脚,“唉你怎么连个最简单的发髻也梳不好。”

    “在家你娘没给你编过辫子吗六尚局怎么也没个人教。”

    宫女握着梳子畏畏缩缩地退到了一旁,不敢再有动作。

    妆奁前的四公主好容易理清了自己的黑发,回头看她躲老虎似的,更加恨铁不成钢“跑这么远干什么啊,还不过来现在有人教你,天大的好事你还不学”

    “我盘发的手艺阖宫上下无人能比,你就偷着乐吧。”

    隋策从破茶楼出来时,犹在反复思量今秋方才说过的话。

    明月坊用午饭的时段很凌乱,这会子仍有不少忙完活计的汉子,端碗坐在街边的石墩上就着暖阳微光大口吃面。

    沿途三两孩童打打闹闹地从他身侧跑过。

    不知怎的,隋策无端回想起当初同商音第一次见面闹得不欢而散的情景。

    他生在世代为官的隋家,少年时的玩伴近乎集齐了现今永平城最出名的几个纨绔,成日和一帮少爷公子们斗鸡走狗,认识的女儿家不是书香门第的闺秀,就是风华绝代的乐伶,自觉天下女孩子都应是温柔似水的娇花。

    实在没见过商音这样的花中奇葩。

    十几岁时的隋策还不及现在半分圆融,属于遇强则强的脾性,看到这位公主那么嚣张,他第一反应竟不是避如蛇蝎,而是迎难直上。

    那股不服输的劲头一上来,干脆和她吵了个天翻地覆。

    其声势之大,据说连隔壁宫阙的猫都跑出窝看稀罕了,并惊走了一群栖息房顶的飞鸟。

    所幸那会儿鸿德帝尚在前朝议事,皇后因故未至,两边的长辈匆忙拉开了架,各自安抚半晌,事情就当过去了。

    但大人们面上是过去了,他们俩却过不去,并自此就达成一致,结下了无可开解的梁子。

    在隋策心中。

    对商音的印象永远只有负面的张狂、跋扈、仗势欺人。

    “殿下她吃过一些亏。”

    “拿腔作势惯了,久而久之,成了改不了的癖习。”

    青年的步子渐走渐缓,不经意地就停了下来,驻足在原地。

    他想起那日商音冲口而出反诘自己的话。

    隐约是什么

    连你也跟外面那些人一样听风就是雨。

    合着我就是坏人对吗你们全是大好人寻常人为自身辩驳澄清,大多是就事论事,可她用了一个“你也”

    像是潜意识中,把他亦归在了可信赖的那一列,莫名透出几分亲近。

    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一脑门的火气无暇他顾,现在冷静之后细细思忖,怎么想怎么觉得,她那番话里还带了点委屈。

    商音是在第二天的下午得到今秋带回的消息。

    她正伏案练字,闻言忙把笔一丢,眼眸亮晶晶地望向她,“有眉目了”

    今秋“嗯。说是寻到了,但不太多。因为被一个铁匠捡去融了一半,眼下就剩这些了。”

    言罢她朝门边的婢女打了个手势,后者赶紧捧着托盘呈上来。

    那其中堆着小山般形态各异的铁片,要么锈迹斑斑,要么血迹斑斑,看着实在不怎么喜庆正是隋策曾被丢掉的“丰功伟绩铁甲勋章”。

    商音信手捞起一块翻看,表情肉眼可见的欣喜,忙去招呼侍婢,“把我那只银丝描金的锦盒拿来。”

    铁疙瘩们被整整齐齐码在精致飘香的檀木盒中,这群承载了战场冤魂的甲片今生的归宿不是臭男人的衣胄就是某位羽林将军的大木箱,还从未有过此等考究的待遇,一时间铁片子们都跟着局促了不少。

    商音收拾完毕,自己左右瞧着倒很满意。

    “嗯这么摆还有些杂乱无章,我给他写上出处更好。”

    说完命人准备了纸签、笔墨、浆糊,拿起一块铁甲对着上面的纹路琢磨。

    “做工粗糙,铜质三杠云纹这应该是鸿德十三年江浙流云寨的匪患。我记得主将是叫”商音稍作思索,“王良才。”

    她很快写完贴好,又拿起另一个,“这是护心镜吧咦,比大应的规制要宽一寸,北境的装备了。唔北境主将这些年丧命的只有一个,是乌云骑的察罕不花。”

    接着再捡了一块,秀眉高挑,“啊,这个我知道,南燕的常舜嘛,他的成名之战咯。”

    今秋和几个小丫鬟站在边上轻笑低语。

    “咱们殿下记性可真好,连这些也记得。”

    “那是。”她压根不谦虚,非常自豪地照单全收,“能有什么是本公主不知道的啊。”

    今秋含笑称是,“那么,见识广博的公主殿下,是准备自己把这些东西亲手交给驸马爷吗”

    商音“”

    殿下沉默了

    她手里还捏着纸笔,表情却很复杂纠结,仅是幻想了一番那般场面,嘴角就止不住的抽动。

    要去给隋策送还东西。

    不就是摆明去讲和吗

    她长这么大只会和人结仇,不会和人结拜。

    吵架她最擅长了,可是道歉就

    商音实在头疼,把锦盒往她跟前一推“唉不行我拉不下脸。你替我去。”

    “怎么能让今秋姐姐去呀。”

    胆大的小丫鬟轻笑,“殿下这样好没有诚意呢。”

    便有个跟着附和,“就是。”

    她一扭头,目光凶狠狠的“关你们什么事啊”

    “多嘴。”

    这些陪嫁跟来的小宫女,一个个的,感觉都被今秋带坏了。那两人赶紧张惶地捂住嘴,互相对视着忍住笑。

    今秋挑着眉冲她二人使了眼色,纵容地接过锦盒,“好,那奴婢就替殿下送过去。”

    “嗯还有几个一时想不到来源,我得去查查书卷,晚些时候整理好了,你再一并交给他。”

    大宫女福身应道,“是。”

    她忙事情时不喜人打扰,很快今秋就赶着婢女们退了出去,留她一个清静。

    日头愈渐往西偏斜。

    商音正手持半片玄甲专研,从架子上取了本泛黄的书册翻看,若有所思地自语

    “磁铁矿产于峡江两岸冶炼多在川蜀一带”

    “川蜀近来不是挺太平的吗哪次的战役”

    正在这时,不知何处滚来一坨纸团,活泼泼地落于足下,不巧让她一抬脚踢了出去。

    “嗯”

    商音的视线从书卷上挪开,目光辗转往周遭一扫,才在窗边发现这玩意。

    她不由蹲下身,一面皱眉嘀咕“什么啊”

    一面又忍不住好奇地展开瞧。

    但见纸上龙飞凤舞的几个字

    出来一下。

    她神色微微一讶,眼目跟着睁大了几分。

    商音飞快把纸条合拢,先是纳闷地左顾右盼,继而又再看了一回那内容,原地里犹犹豫豫地权衡。

    出去就出去。

    她心想,反正也不会少块肉。

    思及如此,商音摁着膝头站起来,一身正气地大步往外走。

    院中的冬日阳光还十分和煦明媚,照出周遭青翠斑驳的树荫,一干仆婢怕扰她思绪,早早干完活儿就避开了。

    商音狐疑地抿着嘴环顾四下,前后打量了一圈,分明连个鬼也没见着。

    正疑心是不是有人耍弄自己,恰在此刻,又一团纸条丢到了眼前。

    她忙提起裙子蹦过去捡。

    纸上写

    请到曲廊后。

    对方可能是怕她不耐烦,居然还用了个“请”字,可见态度恳切。

    商音顺着纸团所示,从正院行至曲廊,又接连被引着穿过月洞门、抱竹轩、荷花厅,最终来到了水池畔的方亭附近。

    落在小石子路上的纸条说道

    “进亭中来。”

    她满目不悦地远远地盯了凉亭一眼,嘴里抱怨着“装神弄鬼”,腿脚却很诚实地半点没停,三两步就踩上了石桥径。

    方亭内仍旧一个人也没有,但那桌上竟满满当当摆着一席丰盛无比的酒宴,未免天冷菜凉,筹办者还甚为细心的准备了小炉子温着。多是涮锅、烤肉、热糕饼。

    举目望去居然皆为辛辣之菜,合尽了她的口味。

    这次,纸团不是半道抛在她视线里了,而是端端正正地摆在碗筷旁。

    商音挑着眉,不以为意地念着上面的字“打开你面前的食盘盖子。”

    那是个锃亮的铜盖,宫中御膳常用的器皿。

    她信手一掀,就看到半臂来宽的大盘子里,被人用干辣椒排出三个红艳艳的大字,夸张又老实地贴在盘底。

    对不起。

    商音脸上闪过清晰的怔愣,几乎瞬间明白了这是何人手笔。

    联想一路走来所捡的大把纸团,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笔迹的确有点眼熟。

    其字里行间的嚣张简直要从潦草的一撇一捺中喷薄而出,飞扬得不可一世。

    这人到底是怎么过科考的。

    还是亚元呢

    主考官看了都嫌伤眼睛。

    她拨弄着盘里的辣椒,只如是一想,便禁不住抿了抿唇。

    男子清润慵懒的嗓音顿时响在耳畔。

    “既然笑了,那就是不生气了。”

    商音抬起头,就见隋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步伐轻快地跳上石亭,他还穿着临走前的那身玄色织红箭袖,唇边夹着点笑,半分不尴尬地厚起脸皮坐在她身侧的位子上。

    商音便习惯性地挺直了背脊。

    她其实自己都觉得理亏,毕竟那天说了重话的是她,应该设宴赔罪的双方好像反了过来,一时有点局促。

    可听隋策已经这样说了,总觉得不把底气撑着有些下不来台,索性让自己心安理得。

    反正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她掩饰性地咳了两声,没事找事地挑他的刺,戳戳那盘“辣椒罪己诏”,“我喜欢吃辣,又不是喜欢吃辣椒,谁会真的啃干辣椒吃啊。”

    青年长臂一伸,把盘子接过来,“啧”道“这是让你看的,不是让你吃的。”

    说完,又从桌底下拎起一盆娇嫩的兰花,放在她跟前,“来。”

    羽林将军颇有见识地说道“翡翠兰。”

    “我找人从青州河南道买的,那地方气候暖和,快马加鞭一天一夜送到京城,精神还挺好呢,不信你养几日看看。养不好,我再让人买别的。”

    碧青的细叶撞进她眼里,商音不由呆了呆。

    这兰草照顾得很好,甚至为了让它瞧着喜人一点,叶片上还被人洒了些小水珠。

    隋策轻舔了下唇,支着肘用手遮了遮说话时嘴角的不自然“此前”

    “是我事先不知情。”

    他眼神朝旁微微躲闪,“没问清缘由就指责你,还误会你随意打罚下人,说了点不好听的话”

    末了,语速飞快“是我不对,向你道歉。”

    后面的话烫嘴似的,言词仿佛疾驰着能飘上天,难得向来吊儿郎当的隋大公子也会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若换在平常,商音绝对要狠狠地嘲讽他,然而此刻她正心不在焉,压根没怎么听,只用手握了握大袖里的那枚甲片,含混地敷衍“嗯”

    她小声道“你知错就好。”

    这时候,那亭台下扶栏的缝隙里,一只做工精细的檀木盒被人不声不响地推了进来,正好搁在商音背后。

    隋策正拎起酒壶斟满玉杯,“行行行,都是我的错。这杯酒喝了,此事便翻篇,咱们谁也不许再提。”

    商音恍惚感到腰上给什么东西戳了戳,下意识回头,定睛看见了那只要命的描金盒子。

    她表情登时挣扎起来。

    不是说好的替她送吗

    怎么能这样呢

    偏那推盒子的手还冲她一作揖,比了个鼓励的动作,意思很明显去吧,您可以的。

    商音不,她不可以

    等等,别走

    今秋已经从石亭边上猫腰离开了,借着涮锅子的声音大,并未惊动驸马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