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脊高高低低,上翘的檐角高耸入云,日光大盛,琉璃瓦色彩明丽,重重帘幕将光密遮住了。
姜曳珠在殿外焦急地来回踱步。
自那日下过棋,棋盘上那副姜家的走私路线图令他惴惴不安,姜曳珠杀心顿起。
太子究竟还知道多少。
祭祀鼓车的意外没能杀了太子,自己的把柄必定会叫太子抓住。
他一抬眼,太子在外阁安坐,周身簇拥了几位朝臣,正关心伤势,见到他,太子微微一笑。
姜曳珠恨恨咬牙。
这日上朝,年前的春闱舞弊大案突然有了进展,此案牵连一百余名贡生,当日在朱雀长街闹得沸沸扬扬,关在大理寺已有半年。
主考官正是姜家老祖宗如今的内阁首辅,白发白须的老人在朝堂上缄默不语,最终,面对陛下的震怒,自请在家休养。
姜家的脉系在此案中被捋干净,陛下留下彻查此案的人,皆是姜家的敌对派系。
圣意明了,老祖宗深知暴君喜怒无常,只愿姜家这座庞然大物能收敛须脚,小心运转,方能续上气运。
姜贵妃在陛下的书房外跪哭了许久,非要面见圣颜。
却只换来陛下不耐烦的一句“让她闭嘴。”
要变天了吗
朝臣揣着袖子,抬头望天,要入夏了,这几日盛京夜里隐隐有雷暴迹象。
旁人不明白这案子为何突然有了进展,姜曳珠却一清二楚。
这是太子对姜家的报复。
姜曳珠向来是个藏掩不住的,当下,直截了当地去找了太子。
他一拱手,压不住眼眸的狠戾之色。
“表哥,你为何能如此狠心对姜家下手,那可是你的母族啊,你连贵妃也不顾了吗”
姜曳珠惯会上来倒打一耙。
他不知道眼前的“表哥”已非表哥。
姜家一直都在陈敏终的复仇计划中。
只是,陈敏终没想这么早对付姜家。
姜曳珠一惊一乍的,殊不知这连开局也算不上,不过给他一点苦头,以作警示。
陈敏终未抬眼皮。
“你指的是哪件事,是你们姜家春闱舞弊,还是卖官鬻爵、走私火器、吃钱粮回扣,还是公款筑私宅,大治产业”
一字一句,姜曳珠脸色惨白,冷汗滴落,疯了,表哥疯了
陈敏终抬眼,嘴角淡淡嘲讽。
“还是你姜大公子谋害王储”
姜曳珠的头脑嗡嗡一片,他勉力支撑心神,咬牙切齿。
“表哥,我们谈谈。”
书房落下一地寂寥光影,陈敏终的侧面格外冷,他手中的沉香珠被放在案面,响得惊心。
“要谈叫你爹跟我谈。”
姜曳珠阴冷地抬头,眉心的小红痣越发凶狠,这张脸与太子表哥有三分相似,可是更多了艳丽。
他自小厌恶表哥看似完美,实则高高在上,那副施舍众生的嘴脸。
更何况,他又多了一样恨表哥的理由。
在设计鼓车的谋杀时,姜曳珠心底恨的究竟是表哥下的那局棋,还是更恨他娶了自己心仪的笨妞呢。
这场谈话不欢而散,姜曳珠气冲冲地回府。
老管事战战兢兢,眼看公子气得一挥袖,扫落了书桌上的笔墨纸砚,咣咣啷啷响个不停。
得亏是姜家底子厚,换做普通殷实人家,哪里禁得起公子一不高兴了,便将室内的古玩器具统统砸烂。
他气喘吁吁地停下,眼角微红,想到了什么似的,忽然,一抬手。
“给我向宫里请示,明日我要去宫里给贵妃姑母请安。”
老管事还不清楚自家公子的性子吗,打不过便告冷状。
只是这次奇怪,公子为何不找老祖宗,不找老爷,要去找姑母呢
老管事颤声道“回禀公子,殿下是贵妃的亲儿子,只怕贵妃不会偏向咱们。”
姜曳珠冷哼了一声“本公子知道”
在老管事的疑惑中,姜曳珠缓缓牵起一丝笑。
幼时他在书房外头嬉耍时,曾偷听到父亲与老祖宗谈话。
姑母不止一个儿子,她还藏了一个儿子
陈敏终以为只有他一个人掌握了姜家的秘密吗他处处以姜家的丑事要挟,如今也轮到他受制于人了
裴迎听闻了朝堂的风波,这件舞弊案竟然逼得姜家老祖宗闭门不出,姜家脉系为避风头,纷纷不敢接手此案。
于是案件便落在了身为大理寺卿的父亲手上。
她是女儿家,不明因由,生怕爹爹吃亏,于是找到了陈敏终。
“怎么一个个的,都来找我。”
陈敏终见到她时,搁下了笔,嘴角一丝淡淡笑意。
来的时候小太监提醒过裴迎,姜大公子刚出去,殿下心情不太好。
可是裴迎瞧着殿下并没有生气的样子。
他反而愉悦得很,鲜见地对自己添了两分好颜色。
“殿下,爹爹他不会有事吧。”裴迎面生担忧。
陈敏终“你爹是大理寺卿,你以为这笔春闱舞弊案的公文他没有过眼实话告诉你,倘若没有你爹的帮忙,还不能让姜家难堪。”
裴迎一愣,爹爹竟然会与殿下联手
可是爹爹一向胆小,决计不敢得罪姜家,在官场上能避事便避事,又为何要接下这块烫手山芋。
陈敏终瞥向她“怎么,觉得你爹是在与虎谋皮”
裴迎心下一紧,摇了摇头。
“殿下”她怯怯出口。
她伏在陈敏终膝前,低下头,沉默不语,只把玩着殿下的头发。
“你爹不会有事。”
陈敏终这句话很轻,仿佛一颗定心丸。
裴迎明白,殿下掌控欲虽然强烈,却总是施恩,会庇护身旁之人,他待自己苛刻到极致,永远不会让旁人对他失望。
陈敏终的墨发在她柔嫩的指尖穿梭。
她有些叹息,徽州再心细的绣娘也织不出这样一匹绸缎,密致矜贵,生怕扯一扯便坏了。
陈敏终坐在软榻,她将头轻轻靠下来,反正深更半夜的,谁也瞧不见。
若是白日,陈敏终还会说她几句不成体统,关起门来,殿下腿受伤了,他也跑不掉。
明明殿下是常年习武骑射的人,一身浓烈兵家杀气,却有这样一头乌发,还有各处关节泛起的粉色。
裴迎忽然抬头,一笑起来眼底清亮。
“殿下,您是不是真的动不了了。”
她问出这句话,简直是司马昭之心。
陈敏终静静道“腿动不了了,手还可以,你别乱来。”
她的耳坠晃悠悠凑上来,殷红的唇开阖。
“我能有什么坏心思,我只想尝一尝玫瑰糖饼罢了。”
她说完这话便抿起嘴角,嘴角尖尖的,像极了小狐狸。
裴氏又要咬他吗
陈敏终眼底的湖泊有风拂过,一丝波澜,光芒明明灭灭,他喉头微动,生硬地别过头,却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
上次,她咬了咬他的嘴角,太轻了,她还想重来一次吗。
陈敏终眼帘微垂,他并没有说不可以。
“腰不疼了是吧。”他的声音有些艰涩。
陈敏终的手掌覆上来,沉沉按在少女的腰窝。
有一搭没一搭地按着,隔着光滑的面料,这只白日里握起战弓的手掌,按过腰身,每一寸都被抚弄一翻,细致、妥帖,有时轻缓,有时沉重。
可是裴氏却没有了下一步动作。
他一时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
裴迎猛然蜷缩了身子,侧过去,眼皮紧闭,看不见便一切都挡住了。
“太热了。”她咬牙低声道。
四月的天气是渐渐热了。
是他太热了么陈敏终的神情不起一丝波澜,明明是她的体温在升高。
果然是小火炉。
裴迎仰直了脖颈,青蓝色的经脉,在云雾中若隐若现,薄薄的皮肤,汗珠一滴滴滑落,粉腻香云。
她慌得手足无措。陈敏终的眸光,将她的耳垂到脖颈扫了个遍,羽睫投下冰冷月辉。
昨夜是醉了,却没有醉得难以自控,也不会情不自禁,更没有一塌糊涂。
心上的台阶有青苔滋生。
裴迎咬牙,小脸煞白,冷汗涔涔,她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夜长得难熬,她从不曾拒绝他,殿下是她的夫君。
她竟然没有碰上来,没有像上次那样大胆,她乖巧地将脸颊贴在殿下掌心,柔嫩与粗砺摩挲,热乎乎的,沁出香气。
“殿下您腿还伤着呢,我不敢轻举妄动,您是龙子贵体,若是让我坐坏了,贵妃饶不了我的小命。”她促狭地笑道。
少女的脸都泛红了。
陈敏终没有捏过其他女子的脸颊,他想,捏她一个的便够了,她太软了。
“我本来是不喜欢青色的,可是殿下穿得很漂亮。”
什么,陈敏终一怔,她是说自己今日穿的衣裳吗。
他的手指抵在少女的下巴。
“不要用这个字眼形容本宫。”
她第一次见到这样温柔的殿下。
虽然殿下的眉眼依旧深刻凛冽,挥之不去的城府感,却一再冲淡了。
裴迎抬起头,陈敏终今日穿得依旧是白袍。
淡色金纹与银纹滚边儿,里面一层荷茎绿中衣,翠玉珠小小地镶嵌,次第列开,腰间玉带坠下一绺碧玉环穗子。
殿下或许是因为受伤了,中气不足的缘故,唇色浅浅的,面色也有些许苍白,却愈发明净,脆弱又坚韧,周身的气度还是高不可攀。
裴迎总觉得殿下像水缸里的月影,可以供她长久地看。
却总是距离极远,虚虚实实,不真切极了。
“妞妞以后也喜欢青色了。”她将脸颊贴得更近了。
陈敏终竟然生出以色侍人的荒唐感。
他的妻子好像真的是因为他的容貌而贴近他,单纯又直接,一点也不掩饰心思。
小姑娘大抵都是这样吧。
他今年才刚过弱冠,若是再长几年,将来去边地带军,再被风沙砥砺一番,她会不会态度大变。
会不会再也不肯这样贴着他了。
回过神来,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他为何要在乎她的想法。
陈敏终谈了口气,将手掌虚掩住她毛茸茸的脑袋。
“你爹确实奸滑贪婪,愚蠢不堪。”
听到他说爹爹坏话,裴迎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但是他有一点好,懂得识时务,否则昭王怎么敢启用他,万事万物皆在变化之中,敌可化友,友可化敌,人的立场是流动的。”
“上回你告诉我,你爹不会让你变成寡妇。”
陈敏终慢慢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为了你,你爹也可以偶尔拿出良心,从堆积如山的案牍中,调查春闱舞弊案。”
难道爹爹是因为自己而向殿下妥协的吗。
“裴氏,上次你问我,你爹是如何知道东宫有双生子的事情。”
他终于开口提到了,裴迎心下一震。
陈敏终的声音不疾不徐。
“二十年前,母妃生产前夕,钦天监有一个年轻的灵台郎,向父皇递上了一封奏折,上面说他夜观天象,东方隐隐两月相承,夜空中同时出现了两个月亮,他预测贵妃腹中是双生子。”
“可惜这封奏折积灰在一旁,并未被开启,直到母妃生产后,昭王无意中拿到了这封奏折。”
陈敏终紧紧盯着她,嘴角的笑意耐人寻味。
最后一个字落下来,裴迎心神恍惚。
“这名灵台郎就是你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