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明在郁宁镇待了好几天了。
这是云洲的一个小镇, 地处两国交界,偏远至极,冬冷夏热, 常年风沙,大雪连年不断, 方圆数十里也只有这么个小镇子。这里也是通商道路上的必经之路, 正是由于此, 虽然气候恶劣, 小镇上的人口不多, 来往的人反而多而繁杂。
客栈的生意很好,跑商的人都是苦出生, 歇脚不愿意花太多钱, 大多订普通的屋子。客栈只有一间上房, 谢长明定了。说是上房, 其实环境也很糟糕, 窗台上堆了厚厚一层黄沙,屋内灰尘很重, 如果小长明鸟也跟来了肯定是住不惯的。
谢长明孤身住了三天。
这是第四天。
镇子很小, 周围也没有村落,能种的土地太少,能养活的人也不会多。客栈外不远处是一家药铺, 里面有两个人,坐馆的老大夫和他的孙子。
爷孙俩是三年前搬来的,老大夫身体不大好, 给人看病都隔着竹帘,只能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而孙子则在外面招呼客人,负责拿药, 看起来才不过二十岁,说是有婚约,拒绝了好几位大娘的好心介绍。
谢长明一眼便看出来,爷孙俩都是一个人,都是书照影。
书照影不愧是长明鸟一族的人,别的不会,修为不行,幻术用的还不错,只是与盛流玉有天差地别,不能相比。
谢长明坐在大堂靠窗的位置,能看到对面摆了个小摊,那位杨大娘的红豆饼做的很好,回去的时候可以给小长明鸟带一些。
或许以后来云洲的时候可以和他同来,也让小长明鸟知道什么是人间疾苦。
有人问谢长明在这做什么,他说是在等人,更准确是在等鸟。
不是等书照影自投罗网,而是等寻来的绿尾鸟。
小重山里的那些鸟明显有古怪,搜魂的法子对他们不太好用,某些事似乎被下了禁咒,一触即毁,更找不到结果,只能让他们自己说出来。书照影滑不溜秋,藏了这么多年,躲人的功夫一流,想必也不会轻易松口,若是说的不如实,反倒更糟糕。
谢长明要让他自己愿意开口。
入夜。
郁宁镇的冬夜格外冷,天空出了满月,冷白的月光落满大地,一切格外冷清寂静。
谢长明只是等着。
太阳刚一落山时,书照影便关了药铺,回到后院中,院子里种满了草药,就像所有凡人的院落,寻不到丝毫灵力,也不会发现这里住了一个灵兽。只有靠近屋舍,准备强行打开门时,灵力才会引爆门锁,整个院落将会在一瞬间化为乌有,而屋内的人也会从地下通道逃离。
书照影很明白,最好的伪装就是将自己当作一个真正的凡人,不那么有用的阵法不如不要用,用了反而会更容易被发现不对。
即使如此小心谨慎,他也很难逃过今日的围堵。
夜深之时,十几个人从天而降,团团围住这座小院子。
他们事先用法宝将整个小镇困住,上天入地,除了月光,连一枚雪花都不能飞入。
为首之人道“书照影,你躲了几百年,也该死了。”
书照影并不想死,他躲了这么久,几年就要变换一次行踪,过得颠沛流离,过得不如一个普通的凡人,只是想活着而已。
可也在劫难逃。
书照影似乎是那种很弱小的鸟,在一群被秦籍用丹药喂出来杀人的死士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他以为自己会死在今日。
几道冷冽的刀光后,院子里充满了铁锈的腥味,那些长在冬日的药草几乎要被鲜血淹没了,叶片上滴滴答答地凝着血。
书照影睁开眼,那些人,不,是那些尸体,全都悄无声息地躺在远处。
他们几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就像方才的自己。书照影莫名地想。
他看到院子中央站了一个人,那人背对着月亮,刀尖的最后一滴血正好落下。
书照影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你,你是谁”
那人将刀收回刀鞘“谢长明。有事问你。”
谢长明走到他面前,轻松地拧开门锁,没有触发唯一一个阵法,走进屋内。
书照影也跟了进去。
他的脸色苍白,没有丝毫血色,死亡的阴影笼罩在他的心头,此时此刻也没有消失。
谢长明半垂着眼,也没看他,只是漫不经心道“这只是第一批。”
书照影很清楚,他能够逃离小重山因为那时很混乱,秦籍顾不上他,足够他逃开很远,再找他就很费功夫,而现在不同,绿尾鸟会像附骨之蛆,追着他,直至杀死他,将他的尸体带给秦籍。
书照影紧紧皱眉,他试图使自己平静“你可以救我,是吗”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你在几天前就来了,是为了等他们来”
谢长明不可置否。
书照影不知道该说什么,喃喃道“所以你想问我什么,又要怎么救我”
谢长明道“你可以先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书照影喘了口气,自嘲道“再这么躲着吗”
谢长明轻声道“迟早有一天,我会杀了秦籍。”
对小长明鸟抱有那样念头的人,谢长明不会留。
书照影看着他,他看起来还很年轻,丝毫看不出来已经有几百岁了,或许是不纯粹的长明鸟血脉带来的为数不多的优点。
书照影道“除了相信你,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毕竟你连他们要来都知道,要杀我想必也很容易,不杀我,是因为有事问我。”
“所以,你要问我什么”
谢长明抬头看了他一眼“全部。长明鸟,盛百云,秦籍和你。”
书照影往后倒退了几步,瘫倒在椅子上,面对着那么多具绿尾鸟的尸体,回忆起漫长的过去。
按照血缘关系,他和盛百云是兄弟,只是盛百云不会承认,小重山也没人会承认。
因为除了前几代的长明鸟之外,纯血的长明鸟不会再允许有人生出混血的鸟,似乎是有损神鸟的高贵、体面,以及无上尊荣。
书照影和他的姐姐只是一个意外。他的母亲生下了四枚蛋,他和姐姐是其中的两枚,还有两枚没有孵化,也永远不会孵化成小鸟了。
他们的母亲只是一只很弱小的鸟妖,甚至不是天生的灵兽,在因缘际会下化成人形,又和盛百云的父亲交配,在本能地驱使下生蛋,孵化。
后来后来他和姐姐就被带到小重山。
书照影痛苦地回忆着那些。他们和母亲被囚禁在小重山的宫殿中,除了每月送餐的侍女,没有别人会再来探望他们。盛百云曾来过一起,他看了书照影姐姐一眼,很轻蔑,只当他们是杂种,是不应该存在的人。
如果说混血就是杂种,那么整个小重山全都是,只是因为他们是的父亲是长明鸟,而不是两只混血的长明鸟生下来的。
他们的母亲只活了不到一百年就因为衰老而死去,书照影和姐姐将母亲埋在院子里最高的那棵树下。
姐姐对他说,总有一天,她要逃离这里,她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只是书照影很不明白,如果小重山里的人那么讨厌他们,为什么要将他们带回来。明明母亲什么也不知道,不会有人知道他们的身体里流淌着长明鸟的血,埋没长明鸟的名声。
不久后,他们的父亲似乎也寿终正寝了,盛流玉成为了小重山的主人。他不再囚禁他们,也不在乎他们,可能因为他们的不体面是死去的父亲的,而不是盛百云的。
但他们无法离开,小重山太大了,外面也太危险了,那些侍女总是这么说,连刚化成人形的鸟都比他们强的多。
归根究底,他们的母亲太弱小了,生出来的蛋无法承受过强的力量,无法孵化的那两枚便是如此。而活下来的书照影和姐姐和母亲一样弱小,即使流淌着长明鸟的血,似乎也只继承了长寿。
幸运的是,书照影有一些幻术上的天赋,他对姐姐说,等到有一天,可以将幻术修好,就带着姐姐离开这里,打不过总可以逃跑。
但是姐姐却不想离开小重山了,她遇到了秦籍,她爱慕上了这个人,他的面容不算年轻,却对自己有无限的温柔。
书照影有些难过,却也为姐姐高兴,因为无论做出什么样的的选择,他们只是想要过从所未有的幸福人生。
但这不是幸福,而是秦籍刻意地引诱了她,在很久以后,书照影终于明白这个事实。
谢长明冷静地以常理推问“秦籍当时已经是长明鸟一族的长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书照影看着他,嘲讽似的一笑“我听秦籍说过,小重山所有的鸟都有长明鸟的血脉,所以想要得到更纯血的孩子只要用特殊的方法排除那些不属于长明鸟的血,就会在怀孕的那个时间短暂变成纯血的长明鸟,生下血脉纯粹,更为强大的孩子。”
谢长明一怔。
在漫长的时间里,经过不断的通婚,所有鸟的血脉都是越来越稀薄的。表面来看,这样的法子似乎真的可行。
秦籍也说,那些大家族中都是用这样的办法,难道他们的孩子生下来就要低人一等吗而且大家都这么多,也没有谁死去,证明是很安全的法子,只要在生完孩子后再重新将血输回来就好了。
书照影的姐姐自己受尽了冷眼,不能忍受孩子也这样,便同意了。
于是,书照影的姐姐也心甘情愿地在美梦中为那个男人奉献出了自己。
书照影去看姐姐,她的脸色惨白,浑身痩得只剩一把骨头,只能卧床,几乎不能动弹,她看到书照影,用嘶哑的嗓音甜蜜地幻想着未来“我希望是个女孩,到时候把她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我们一起去外面玩。”
又很苦恼“我太瘦了,现在好像没办法自己孵蛋了。夫君可能也不会孵。小影,到时候你帮我孵蛋好不好”
书照影说好。
生下那枚蛋后,姐姐就力竭而死。
秦籍是骗她的,他只是想要姐姐用性命为自己生下这枚纯血的蛋。
书照影想要离开小重山,离开这个埋葬了他所有亲人的地方,他知道秦籍的不怀好意,留下来不过是想为姐姐孵出孩子。
这是姐姐最后的心愿。
在蛋壳将破的那一夜,里面的小鸟奄奄一息,书照影没有伤心,也没有多爱他。因为那是一只雄鸟,如果是一只小小的雌鸟,书照影可能可以将她当作姐姐和母亲的转世,当作她们实现的愿望,有更多的爱怜。
可现实不是这样的。从生至死,从小到大,姐姐的愿望也没有实现。
所以在秦籍拼命挽救那只小鸟的夜晚,书照影逃走了,他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如果不抓住,自己也会和母亲和姐姐一样葬身在这里。
他逃了几百年,每隔一段时间就换一个藏身之处,直至今日,才终于被秦籍发现。
秦籍绝不能允许这个秘密流传出去。
谢长明沉默地听完这段往事,包括长明鸟的诞生的秘密,他问“那盛百云的妻子,那只鸟,你知道吗”
书照影的心绪似乎平静下来,又或者因为问到的是不太相关的人,他回忆了片刻“我看到过她。在花园里,他们在一起散步,盛百云替她拂去肩头落下的花。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应该是很恩爱的。”
“对了,”书照影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我听长老们谈起过,他们似乎很看不上她,因为她只有很稀薄的血脉,与绿尾鸟也差不了多少,秦籍的脸色在提到绿尾鸟的时候变得很难看。”
“她是一只,一只百岁鸟,因为寿命只有百余年而得名。但是和盛百云成亲后肯定不一样了,盛百云肯定有办法的。”
而实际上盛流玉从来没见过母亲,他不知道百岁鸟是什么模样,也不知道自己曾经用百岁鸟的模样度过很长一段时光。
这一切扑朔迷离,全都是因为谁也不知道小重山到底做了什么。
月亮很亮,天空下起了雪,却没有一枚雪花落下,全都被挡在了结界外。
尸体逐渐变得僵硬,铁锈的腥味很冷,像是无形的刀。
谢长明想了很久,忽然低声问“你想过一个可能么”
书照影道“什么”
谢长明平静道“秦籍说的法子,并不是在那些家族为了追求血脉纯粹而用的。你的姐姐有一半长明鸟的血,排出另一半,靠一半的血,只能勉强撑到生下蛋。而别的鸟要排出绝大部分的血,根本无法支撑完怀孕,又谈何生出血脉纯粹的蛋。至于你的姐姐,小重山为何囚禁你们,或许是将她当做下一只长明鸟母亲养的也未可知。毕竟长明鸟世世代代只存在两只雄鸟,他们是怎么生下纯血的长明鸟的,你知道吗”
书照影的脸色骤然煞白,他的声音嘶哑“不可能,绝不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了鸟的另一个名字,百岁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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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写了一点,晚安,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