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

    松田侧过身，伸出双手按住乱步的肩膀。

    乱步睁大眼睛狠狠地瞪着松田。

    “我会告诉你答案。全部都告诉你。现在先停下来。好吗。”

    “”

    乱步没有回答。

    舞台正好在此时转暗。观众席上的灯一个个点亮。

    “接下来是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下半场的开演时间从六点二十分开始”

    馆内广播响起。观众开始喧哗，陆续有人离席，上厕所或者休息。

    松田强硬地拉着乱步起身，带着他离开。

    大厅休息区，偏僻的方型座位上。

    乱步气呼呼地坐着，松田站在他的前方。

    乱步一脸不服气地拨弄自己的衣服，松田站在他面前俯视着他。

    两人维持这样的姿势，沉默了五分钟。

    “来吧。”最后是乱步难以忍受地打破沉默，“骂我啊之前也是这样，经常被各种人责骂。我已经大概知道你要怎么骂我了。”

    松田的沉默并不是想骂乱步，好吧，是有一点想揍他。

    但更多的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原本计划着事情结束后好好谈一谈，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你有自觉吗”

    “因为做了会挨骂的事。如果真的是这样，我还会好受一些，至少知道错在哪。”

    “说得也是”

    松田阵平不善言辞，他喜欢用拳头解决问题。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劝导乱步，但他必须说些什么，他能感觉到，这少年现在就站在即将坠入悬崖的地方。

    如果是萩原研二的话，会怎么办呢

    “你能，先讲讲你父母的事吗”松田缓和语气说，“你父母，对你的才能，有说过什么吗”

    “才能”乱步皱眉，“如果我有那种东西，现在就不会这么辛苦了。”

    “那他们有说过什么关于你未来的事吗”

    “咦咦父亲有时候会说，将来你会超越我和你妈，成为受人赞赏的人，不过现在没到时候。要谦虚，不要得寸进尺，只能看着，保持沉默，别让你知道的事伤害到别人。就这些吧。不过我不太懂这些话的意思。”

    果然。

    乱步的父亲清楚乱步非凡的才能。他有着惊人的观察力和记忆力，能在一瞬间看透真相。

    然而，他选择封印这些才能。

    比起作为天才，乱步的父母更希望他作为普通人长大。

    这种才能过于恐怖，而乱步的年纪太小，心智还不成熟，很容易就被染上其他颜色。这是一种保护。在具有足够的分辨能力之前，在了解什么是正义和美德，什么是人生意义之前，这种才能只是让他误入歧途的推手。

    而他们，非常不可思议地成功了。

    以他们过人的头脑，编织了一个完善的茧。整整十几年，有这般洞察力的乱步，完全没有发现自己和他人的区别。要让他认定，其他人的行为，并未超越他的任何常识。

    简直可以称为奇迹，不，这就是爱的奇迹。

    他们一定已经给乱步规划好了一切，从出生到成茧化蝶。给他最好的童年，让他一步步了解世界，走进世界，而后在洞悉一切后回首，成为那个超越他们的人。

    他们非常自信，相信他们能给乱步最好的成长经历。而以他们的头脑，确实有资格这么做。

    然而，他们唯一没想到的是，在那之前，他们就因为意外猝不及防地去世了。

    仿佛是命运的玩笑，但却是赤裸裸的现实。

    他们不是神，只是普通人的残酷现实。

    茧被无情地撕破，只留下还懵懵懂懂的天才幼虫，独自面对这光怪陆离的世界。

    剩下藕断丝连的那一点，成了他拥抱世界最大的阻碍。

    要么将茧再次缝起来，要么，直接将它完全撕碎。

    但是在双亲逝去的当下，哪怕想弥补，也无从弥补，粗糙地缝上，只是事情的又一次重演。而且松田阵平想不出什么缝补的办法，他根本不是什么心思细腻的人。

    他也不想这么做。

    双亲已故，再没有人能娇惯他了。乱步需要成长。松田只能也只会选择后者。

    但在做出选择的同时，松田感觉到了自身肩负的巨大压力。

    对抗那种庞大的爱意，根本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而且哪怕真的撕碎了，然后呢让乱步直白地面对世界真的好吗他要怎么保证乱步不会走上歪路这会不会又是另一种不负责

    但是他现在别无选择，他只能硬上了。

    如果放着不管，已经被拉起又放下，激发了内心全部情感的乱步，势必会坠入深渊。

    这是他的责任。

    松田迟疑地开口。

    “你其实有着特别的才能，是观察和推理的能力。没有人能一眼认出我的职业，先前便利店的真凶也是，除了你以外没人能一下子看穿。你是特别的，只要你想，你能够成为比你双亲更伟大的人。”

    “那是不可能的事。”乱步一口否决，“父亲和母亲都很厉害，没人能超越他们。他们也从来也没说过我有什么特别的才能。我相信他们。”

    意料之中，相当顽强。

    “刚才那出戏，你一下子就指出了剧中的犯人。”松田继续努力地往下说，“在那个时间点，在场所有观众恐怕只有你能猜出犯人。如果不是我看了剧本，我也无法看穿。”

    “咦咦”乱步露出明显怀疑的神情，“你在骗人吧连我也知道啊大人不可能会不知道。”

    逻辑来来回回兜圈子，最后形成了一个闭环。因为他认为自己是普通人，所以无法理解真正平凡的其他人。因为无法理解他人，所以就印证了他双亲的说法，他并不特别。

    这是彼此之间手牵手的完整强大理论，根本无法击溃。

    越是深入，越能感觉到他父母滴水不漏的强大保护。

    “告诉我。”松田换了个角度，耐性地说，“你有没有一瞬间觉得周围的人都很笨有没有怀疑过，他们其实是一群什么都不知道的白痴”

    “”

    乱步狐疑地瞟了松田一眼，过了半晌才回答道。

    “有”

    “就是这个这是真的。你是特别的，别人是愚蠢的。你感到孤独是因为你有才能。只要你合理地使用那份才能，没有你做不到的事。”

    “你别想利用奉承来操控我。”乱步将脸转向一旁，“母亲说过，不可以认为别人愚蠢。而且，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特别明明城市里有那么多人，为什么选我”

    “那是”

    不行了，松田阵平说不下去了，他根本不是能言善辩的人。

    异想天开地想用这种逻辑说服乱步，本身就是个错误。

    他唯一的长处就是手指头灵活，以及

    也只有小阵平能那么坦诚了，我就完全做不到呢。

    松田阵平做了个深呼吸，重振旗鼓。

    首先，要脱离这些逻辑的圈子，他根本无法从正面击破这坚实的爱的壁垒，再这样下去，只是无休止的为什么，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先得用超出他理解的事物，告诉他，他并不理解这世界的全部。

    “乱步，你看这部手机，你看到了什么。”

    “嗯”乱步转过头，“不就是一部普通的翻盖手机，用了4年左右”

    乱步话音未落，手机在他的眼前，就在几秒内，被拆成了一块块的电子元件。

    乱步有些呆住，拆解的速度太快，就像魔法一样。他试图分析整个过程，但除了大概明白原件的位置外，他一无所知。

    机械并不是江户川乱步的领域。

    是松田阵平的。

    乱步第一次知道，在他自以为能看透的手机内部，是由这些他不曾看到过的部件组成。

    松田将部分零件递给乱步，乱步下意识接住，想按照之前观察到的顺序反过来装起来，但完全不行。

    然而几十秒后，完整的手机重新出现在了乱步手里，发出了清脆的开机声。

    乱步有些呆愣地反复观察着手机。

    松田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

    但是要怎么解释

    “我从小时候开始就喜欢拆各种东西，第一次应该是一台电风扇，后来所有目之所及，能拆的东西都被我拆了个遍。所以经常被父母骂。我曾经还有个初恋，是我嗯死去的挚友的姐姐，嗯，有些像佐藤警官，但是在我把她的手机拆了以后，她把我狠狠地打了一顿，然后我就不喜欢她了”

    松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但他看着乱步的双眼，他坦诚地说出一辈子都不会说出的话。

    “我那时候其实很委屈，我以为所有人跟我一样，看见结构精巧复杂的东西，就会忍不住一探究竟，许多东西看一眼就能明白构造。但是不是的，他们甚至连电视机遥控器的拆卸都做不到。就好像是一群没有手的笨蛋孩子，只有我是特别的，我当时是那么想的。”

    乱步完全安静了下来，就静静地睁开了他的眼睛，认真地注视着松田。他仿佛能看到他们之间相同的灵魂。

    “我的挚友，我的幼驯染，虽然比普通人好很多，但他也无法像我一样，痴迷于机械的世界。但是，他有别的更强大的才能。你能想象吗，他能和所有的女生都打好关系，他能处理好身边所有的社交关系，让身边的人都感觉轻松愉快。这是我无论怎么努力都触碰不到的才能，尤其是在永远失去他的当下，我无比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

    “我相信你说的，但是我还是有些难以理解。为什么会这样你能解释给我听吗用我能听懂的。”

    乱步已经完全不闹脾气了。他认真地想要知道答案，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情况。

    乱步没有清晰的认知，无法形容出他的感受。但自从父母死后，这是他第一次，从这个陌生的世界中，找到了耐心与真诚，找到了心灵深处的共鸣。

    “你的母亲说得没错，所有人都是普通人，只有一副血肉之躯。但是也有很多人，比如我和你和我的朋友，有特别的才能，有些是周围环境赋予的，有些则是父母给孩子的宝藏，就比如你。你是特殊的，但你也并不孤单，还有很多人，跟你一样。只不过是特殊的方向不同。”

    松田阵平通过剖析自身，也理清楚了自己的思绪，“就像他有社交方面的才能，我有灵活的手指，而你有一双什么都可以看透的眼睛，这都是别人没有的，其他人其实是看不透的，就跟闭上了双眼一样。你想，你闭上眼睛的时候，不也什么都不知道吗就像这样。”

    松田阵平拿出他从戏剧开始就摘下的墨镜，戴在了乱步鼻子上。

    墨镜宽大，一下子罩住了乱步的整个脸。

    室内光线昏暗，透过墨镜往外看，事物只剩下大概的轮廓，哪怕是乱步，看着这样的事物，也难以看出更多的东西。

    乱步看着这样的世界，有些呆住了，这是他从未看过的世界的样子，他明白了一点松田的意思。

    “可是不，是这样吗无论是那个时候、那个时候，还是那个时候那个时候，都只是因为所有人看不到而已”

    “没错。世上没有任何可怕的东西，没有怪物，这个世间不过就是愚蠢罢了。不懂得如何去观察事物，就像是你可以理解为，眼睛没发育完全的幼儿。没有人对你怀有恶意。”

    松田阵平认真地回答，“我小时候父亲被误解为杀人犯，周围很多人都因此看不起我，一直骂我是杀人犯的儿子。那个时候我就在想，警察的眼睛都是摆设吗，甚至觉得整个警察的体系都很愚蠢。现在想起来，如果当时有乱步这样能看穿真相的人就好了。”

    “欸”乱步愣住。

    “你未曾察觉到不对，是因为你的父母，他们和你有一样的才能，只有你们一家拥有的才能。但他们厉害的地方是让其他人都看得清，是非常了不起的”

    “够了”

    乱步垂下头呢喃，“那也是那也是至今为止的痛苦全都是听你这么一说原来如此”

    乱步慢慢抬起头来。

    花了点时间。

    破茧而出。

    “原来如此。没有人憎恨我。”

    “没错。”

    乱步突然起身。

    表情变成满脸笑容。

    仿佛可以听到有个看不见的开关“啪嗒”一声打开的声音。

    “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大家全是没长眼睛的幼儿吗没错，肯定是这样没错这个世界一点都不恶心只不过是理所当然的愚蠢罢了”

    乱步开心地笑了起来，他挺直了身板，全身散发压倒性的闪亮力场，仿佛有星星在后面bgbg地闪着光。他的表情一扫先前的阴霾，整个人洋溢着初生的喜悦。

    接着他扶了扶墨镜，如同反派一般宣言

    “既然是愚蠢的幼儿那么我就得守护它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