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

    松田阵平之前的猜测是正确的，然而他宁愿他猜错了。

    松田阵平感到，他正面对着过去未曾对峙过的某种庞大事物。

    这孩子什么都不明白。

    这孩子远比他想象得更加不明白，世人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从初遇开始就是这样。

    他能够轻易地告破前女友杀人，识破江川女士的内心。现在也一定看穿了，远比松田阵平这样的大人所看到的更多的东西。

    但他却没能察觉，他的视角只是他独有的。

    其实很多大人也会陷入这样的误区。

    认为自己看到的和其他人看到的一样，认为自己和其他人有着一样的想法。但，哪怕同一时间，在一样的地方，看着一样的景色，每个人的想法也是不一样的。

    因此，人与人之间才会产生冲突，也会诞生火花。

    乱步尚且年幼，陷入这种认知问题也很正常，不能责备他什么。

    然而，由于乱步远超常人的天赋，使得这个问题被无限放大了。

    明明有着敏锐的洞察力，自己却完全没发现这一点。

    不，应该是发现了，自己却不能理解吗。

    此外

    松田阵平也有些好奇，他到底能看穿到哪一步，他眼中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以至于会将搞不懂大人常常挂在嘴边。

    “关于我，你知道些什么”

    “啊”乱步露出奇怪的表情，“还问什么，就是才刚认识的大叔啊。我什么都不知道。”

    “别叫我大叔不对，什么都行，”松田说，“你就说说看那些你看到和察觉到的事。”

    “咦”乱步一脸的不乐意，但还是点了头，“知道了。不过真的才刚认识，所以我知道的事很少哦”

    “没事，你试试。”

    “嗯”乱步交抱双臂说“年纪是26这是你自己说的，虽然和我看到的也差不多。警察，身手非常好，尤其擅长拳击之类的近身格斗。没有什么朋友，习惯一个人行动。单身，对佐藤警官抱有一些好感。”

    “等”松田开口想打断，但吞了回去。

    “作为搜查一课的警官来说，经历非常有限。对于谈话完全不行，都是佐藤警官在询问和记录。不过对于警察的身份却非常适应，你是之前从别的部门调过来的。时间不长，最多3天。手保养得很好，但经常使用，之前是从事非常精密的工作。检查剧院时，习惯性地留意承重柱周围以及各种放置在角落的物品，是爆炸物处理相关的部门。不过，你并没有放弃相关的训练，现在手上还带着一股火药的味道，也完全没有要学习如何进行审问工作的意思。说明只是一次临时的调换，最多两周就会换回去。”

    松田阵平突然僵住了。

    “至于申请临时调职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转去搜查一课说明你是想临时参与抓捕罪犯。考虑到爆炸物的危险性，你经常发简讯却完全不期待回复，提到朋友时流露的特殊感情，以及对生命异常的执着。所以是大叔你的”

    “闭嘴”

    松田阵平一拳打出，发出了恐怖的破音声。

    出拳一瞬间他就意识到不对，强行拧过身子，拳风擦着乱步的脸吹过。

    乱步跌坐在地上眨着眼睛，露出不明究里的表情。

    “抱歉没受伤吧”松田阵平赶紧把他扶起身。

    “呜哇”乱步还在不停地贬眼。

    松田阵平差点就被内心的羞耻击溃。居然对着一个小孩出拳了，虽然之前一路上都在想怎么揍乱步，但他只是想一想，并不打算真的付诸行动。他原本以为只有碰到降谷零那种看着就火大的人，才会控制不住自己。

    他知道乱步洞察力很强，他自己也从未刻意掩饰什么，但，这样轻松地把他，连同内心深处的情感和丑恶的仇恨都看得一清二楚，让他有些失态了。

    这不是小孩子能看的，太阴暗了。而且复仇这种东西，最是没有意义，这种滋味他一个人体会就够了，没有把别人牵扯进来的必要。

    “别提那件事。”松田对乱步说，“我已经明白了。”

    乱步所在之处，便不存在无法揭穿的秘密。

    乱步不明白那是特别的事。

    他得像个办法，让乱步意识到自己的才能。

    一个人孤单地被世界隔离在外，感受到的绝不仅仅是孤独、无助，还有对自身的怀疑厌弃和对世界的恨意。

    松田非常清楚这种感觉。幸而，他小时候有拳馆的人们帮助。

    而现在，轮到了乱步。

    不过此时不是谈话的时候，等这件事情结束，他得和乱步好好谈谈。同时，他也还没想好要怎么说服乱步。

    要是简单的一句你有才能就能与世界和解，那乱步也不会直到现在都走不出来了。

    此时，馆内广播响起预备铃。是通知开演前五分钟的预备铃。

    “马上就要开演了，请进入剧场。”门前的服务人员宣告。

    “走吧。”

    松田拉着依然没回过神的乱步，对着赶来的佐藤美和子说。

    他们就座的同时，公演已经开始。

    佐藤去了后台，防止演员在准备和等待过程中遇到意外。

    松田和乱步坐在第一排中间的座位。由于距离舞台太近，不是适合看戏的座位。不过选择这里是因为，当舞台上的演员被攻击时，从这里能够以最短的距离跑去阻止。

    乱步坐在松田旁边，像是还没缓过来，眼神茫然地望着舞台上空，双脚晃啊晃地摇个不停。

    剧场表演厅能够容纳近四百人。放眼望去，观众席几乎全被坐满。观众的年龄和性别各异。若硬要说倾向，二十多岁的女性居多。

    最后在正式铃响起的同时布幕揭起，开始演出。

    松田阵平虽然也和乱步一样，觉得看剧本非常无聊，但是出于职业素养以及佐藤美和子的逼迫，他还是熟记了剧本的内容。

    预告信上写着就真正意味而言，天使将会杀害演员。使用天使这种字眼不是偶然，这出戏是关于天使的故事。

    一句话概括本剧的内容就是

    天使行凶杀人。

    这是一个十二名登场人物陆续遭到天使杀害的故事。

    十二个人原本都是天使，但因为憧憬人类，希望与人类共存，而触怒天神。被夺去天使的能力，成为罪人，贬入凡尘。

    但遭到杀害的这群人，无法判断这是否是天使所为。因为杀害的手段是坠楼、毒杀、勒死、使用刀子等等普通的手法。也没人撞见行凶的瞬间，都是在落单的时候被一个个杀害的。无法知晓这一切是超自然行为，还是人类的诡计。

    登场人物们对此也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

    有人认为，如果是天使，使用神剑即可，没必要使用这种复杂的手法。因此是人类所为。

    有人认为，他们都是罪人，是命运共同体，没有自相残杀的理由。只有天使有动机，是天使为了让他们分崩离析才故意这么做。

    而村上是整合这十二人，像首领一样的存在，他在舞台中央呼喊

    “神啊，我们犯了罪。你拔去我们的翅膀作为惩罚，将我们打入凡间。我们不是已经在赎罪了吗为何还要进一步做出这么残酷的行为”

    这出戏的大纲，是被放逐的前任天使，为了得到天神的原谅，而聚集到古老剧场的故事。

    十二个人的关系，就跟现实一样，非常错综复杂。

    恋人、姐妹、仇敌等等，错综复杂的情感交织，除了当推理故事看，还可以当感情故事。

    总之是一部非常精彩的著作。观众们都沉浸在演出中。精妙的剧本，舞台演出的效果，演员们精湛的演技尤其是村上，宛如投入了灵魂般的逼真演技，令观众们目不转睛。

    当然，这其中并不包括松田阵平。他在确认舞台上的剧目按剧本正常演出后，开始集中精神，观察着观众。

    虽然不认为犯人会堂堂正正地坐在观众席上，但以观众的身份入场，是混进现场最方便的手段。松田四处环顾，观察有没有人举止可疑，或者不自然地中途离席。

    粗略地扫视一眼，就随处可见一些，不算可疑，但对戏剧并不热衷的观众。

    带着孩子的中年妇女；一对年轻的少男少女；戴着老花镜的老人；已经快要睡着的中年男人；没有看舞台，而是注视着场内的中年男人。

    松田有些在意最后的男人。

    他的外表并非特别显眼，是随处可见的长相。深蓝色西装搭配有帽沿的圆帽，单手拿着丁字形拐杖。是西洋绅士的装扮。

    看上去很正常，但松田直觉有股说不清的违和感。

    他坐在最前排的座位上，挺直背脊，一动不动。显露在外的消瘦外貌比起来，外套显得大了些。

    好像藏了东西的样子。

    抱着这样的怀疑仔细观察，就注意到他的眼神。他看戏时的目光过于锐利，好似要将台上的人看穿。是一种类似看猎物的眼神。

    松田将这人列入重点怀疑对象。

    外套下是藏着凶器吗拐杖中会不会藏着刀

    如果他从这里冲上去行凶，能阻止吗

    松田估量着距离，在脑海中预演阻止的动作，计算行动的路线。

    接着

    “呐，我可以问你吗”乱步突然说。“这些观众全都是付钱来看这个的吧”

    第一排非常显眼，演出中也很安静，几乎是乱步出身的一刹那，周围人就将目光投了过来。

    “安静，现在正在演出。”松田告诫他。

    “为什么这种一目了然的故事，居然要付钱来看”

    乱步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问。

    松田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

    “这种戏连结局都已经很明显了不是吗那家伙就是犯人看了前五分钟，大家就都知道了吧为什么还要看下去”

    两旁的观众出现轻微的骚动。但乱步不在意。

    “第一起凶杀案时，凶手有不在场证明，是因为用了蜡烛定时的诡计蜡烛只有两根，大叔你也看见了吧”

    乱步四周的人都开始轻轻耳语。舞台上的演员也偷偷瞟了一眼乱步的方向。

    “啊啊，真笨现在和你商量的那家伙就是犯人啊你手边有一开始拍的照片吧看一眼那张照片马上就知道了。喂，你干嘛拖拖拉拉的”

    四周观众们的讨论声已经响起，可以隐约听见类似“这个小孩怎么回事”、“凶手”、“真的吗”、“好像说得通”之类的字眼。

    “喂”松田小声地喝斥他，但乱步没有停止。

    “啊不行，完全不行。接着是到收发室的两人会被杀。因为他们刚才碰巧看到了那个能够作为证据的蜘蛛网。凶手现在肯定会找个理由离开房间，就像是去拿地图这种随便的理由。我不是说了吗，不能让他逃掉”

    乱步不满地踢动双脚。几乎是在同时

    “我去拿地图。”

    舞台上的人物说出台词，同时消失在侧幕的另一头。

    “看吧真是让人不耐烦”

    周围的声音瞬间变大，夹杂着一些不可置信的惊呼。

    松田阵平头疼，他有些强硬地说

    “停下。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

    “为什么为什么大家要看这种戏我完全搞不明白我只觉得非常、非常不耐烦”

    乱步的眼眶发热。

    “为什么我不明白任何事，也不明白任何人为什么大人会这样为什么人们会这样没有人愿意向我解释”

    乱步大叫。

    那个叫声，不是现在这一刻才想起。

    长久以来，堆积在乱步心中的疑惑、孤独和恐惧，终于在此刻，在受到那一记猝不及防的拳风后，爆发了出来。

    “我不明白大家在想什么。我好怕，好像被怪物包围一样也对，再没有人能够了解我了了解我的父亲和母亲已经死了”

    他在呐喊。

    他在朝着不存在于世间的某处恸哭。

    舞台上，主角正对着遍寻不着的天神祈求。乱步的呼喊犹如和它重叠。

    “如果有神就救我吧如果有天使就救我吧为什么要让我孤单一人为什么我非得独自活在这种怪物的国家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