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
迎棠说不清心底的滋味,她觉得心头惴惴。
她对上那双软翠眸子,心像是罢工了。
忽然,头顶响起滚滚的天雷声,迎棠警惕地抬起头。
天上遍布赤血红云,异象陡生。
她的玉简响了“姑奶奶,姑奶奶”
“小人精”
“姑奶奶你在哪”
“豫港。”
“你方才有做什么有违天规的事么”
迎棠冷笑“杀了青渺算么。”
青茷整个一大写的震惊“快离开那里天帝可能已经知道你杀了青渺仙子,已经下凡捉你了”
“那你说晚了,他已经快到了小人精,我们先断联,我联系你之前,你都不要再找我。”
迎棠说罢便捏碎玉简,掐断了灵力的波动,以免事后有人找到青茷那里去。
她深吸气,理了理略显狼狈的发丝。
她从没觉得天地间的声音如此清晰。
奔腾的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雏阳躲在礁石后轻声啜泣,豫港集市内百姓的惊呼,还有家家户户门上诡异符号的运转。
天上的景色巨变,整片天空变成了压抑的混沌的深粽色。
一身着绍衣的男子飘然而下。
他像个中年人,面容严肃,还流着不长的胡子。五彩的冠旒下,一双仁德的眼睛慈悲地望着她。
朝冽的呼噜声越发沉重,他勉强变回人形,无力地扯住迎棠的肩膀,声音听上去断断续续,气若游丝“阿棠,退后。”
迎棠看不出对方修为,粗略算来,照晏至少在金仙巅峰停留了近万年。
她很不客气地抓住他的衣领把他甩到身后去“别挡道。”
朝冽被甩地一咳,望着迎棠的背影发愣,手紧紧抓住身侧的衣袂。
“天帝当年不曾出面,就喜欢待在后面做缩头乌龟,如今一瞧,的确像个乌龟。”
照晏朝她神秘莫测的笑。
迎棠很讨厌他阴阳怪气的笑容,恨不得给他一拳。
“魔尊迎棠,万年前杀害温凉真人,被天尊封印玄水深渊,死不悔改,本性难移,今日又谋害青渺仙子,暗害天尊,犯诸多天规,藐视天庭,藐视上界,危害苍生,罪不可恕”
谋害青渺,暗害天尊
迎棠大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的天规就是一纸废言”
“尔何等放肆”
天顶突然投下一片暗幕,照晏竟迸发出刺眼的青光。
倏然,天上的雷云像倒着的海激荡起来,倾盆暴雨顷刻而下。
横亘天地的雨幕中,照晏竟幻化成一只蛟
该死的
迎棠没见过这么大的蛟
与之相比,魔域家里墙上挂的那只简直是泥鳅。
他朝天狂吼,龙吟引发云暮海啸,叫天崩地裂。
长蛟冲霄而上,于天上盘旋一圈蓦地俯冲,迎棠紧急布下一个御雷阵,一次又一次弹开它的利爪。
她震惊他竟有六只爪子岂不是已经走火入魔
他似乎距离化龙几乎只有一步之遥,龙驭万物,巨大的威压竟把港湾内的凡人们统统压迫成血泥,毫无仁慈可言。
迎棠也被碾地够呛。
“今日便叫你有去无回”
她将金仙初期的灵力统统放出来。
灵力如沸水蒸腾而上,金色的神识如汪洋淹没了整个港湾。
龙吟声震耳欲聋,险些震破耳膜,迎棠迎着泼天的水帘,身子本能地抖了三抖,如箭冒雨急飞。
自她离地起,滔天的金浪扭转着向天,幻化出一只巨大的兔子,绕着盘龙风柱扶摇万里。
朝冽感受到一股疼意,他眸子阔开一痕软翠,紧随其后。
虎啸生风,撼动六合。
龙起生云,雷覆大野。
且说青茷一听姑奶奶掐了玉简,心头惴惴,他暗道不妙,不顾司命的拦截下界去。
待到达豫港,早已天地动荡,四海沸腾如汤。
空中堆起如山的雷云,青蛟与金兔白虎于空中缠斗,威压几乎叫整个沧州陷入瘫痪。
不妙,不妙啊。
他当即引出本命剑。
那是传说中修仙界最好一把剑,名曰水华。据闻青渺仙子还是昆仑天之娇女的时候,便心系此剑,后来未得认可,方怒转器修。
青茷入剑冢试炼那天,青阳宗破败的剑冢倒是没什么反应,远在昆仑的水华剑却破空而出,此事引得两派争锋不断。
水华剑出,御天地水汽。
他口诀音落,空中的雨水骤停,水珠星罗密布,反射出三道光之间激烈的缠斗。
青龙诧异了一瞬。
白兔趁此机会攀上龙尾巴,青龙大骇,却被白虎一爪划破了腹前龙鳞。
冲天的灵气把周遭照得一片青白。
空中闪出一片绚烂的银色光幕,一道青芒贯通天地,却被银色的光幕转瞬斩灭。白兔的神识则死死抓住青龙的长角,迎棠蓦地化形,将所有的金海凝成一柄长剑,刺眼的剑芒直冲青龙的命门,与天顶乌云劈落的山巅连成一线。
“竟是撞南钟”
这一招竟叫青茷看红了眼。
撞南钟,是万年前青阳宗创宗时,老祖的招式。
这一招并非谁人都能使出,须得道心恒一,心思纯粹。
青阳宗创派千年后至今,自从背地里流行起养鼎的恶习,几乎没人能使出撞南钟了,只能在门派残本里,依稀查见一些招式残形,没成想,他今日竟还能见到。
海水聚为山岳,雷声豪雨下,大有天倾地倒之势。
蛟龙长吟,水华剑停驻的水汽如万斛明珠统统倾洒下来。
他们这不仅仅是弑杀仙帝
朝冽化为人形,满眸天青倒影出青龙仓皇的脸“阿棠”迎棠会意,细剑蓦然幻化成一把窄背刀,再一次迎头一劈,朝冽的灵力如徜徉银海沉寂裹挟着迎棠的刀锋顺势而下。
天地间爆出炽烈的灵光。
海啸如天堑,瞬间侵蚀了所有人,排山倒海得撞进豫港,把一座港湾生生变成了海底城。
天边,三人同时下落。
青茷顾不得避嫌了,忙飞过去捞起被呛得猛咳嗽的迎棠,又抓住躲在角落里被呛得满脸泪花的雏阳。
朝冽这回是真的透支了,躺在地上仰面望着压顶的云山,扯出一个快意的弧度。
他冷着脸起身,率先为迎棠投下几个恢复阵法。
照晏满身狼狈,浑身是血。
他缓缓站起来,像冥界阴森的枯树,忽而笑起来。
癫狂的,鹰隼一样的眸子变得血红。
他的身形渐渐枯瘦,身影渐渐拉长。
周遭的气压仿佛低至了极点,充满杀意的、压迫的威压一层层越级似的升上去。
迎棠从未感受过如此强大的威胁“他这是变态了”
大地忽而再一次震颤,裂开蛛网一样的天堑,每一块土地都危如累卵。
他像巨大的黑幕笼罩四海,空气中漂出浓郁的血腥味。
雏阳抖得厉害“快跑快跑他要启动万朝归宗阵了”
不等众人反应,仿佛有人拨动了一个开关,豫港暗藏的千万符咒赫然爆发。
灵力呈光束冲霄而上,与此同时,整个三界的灵力统统响应,如万道流星同时坠落,在天边划出密密麻麻的光柱纷纷往此处汇聚,照晏原本伤痕累累的肉身霎时间愈合。
他的灵力呼啸而上,极力冲破仙与神之间的隐形禁制。
这阵法,与冥界的大阵如出一辙。
青茷心下一凉“三万年来,其实从未有仙飞升成神其中最受认可的说法是,三界灵力不足以支撑金仙飞升”
雏阳哭得哽咽“是天帝他逼我创造万朝归宗阵法,吸纳世间灵力,温凉真人之所以之所以在绝地天通时代便能下界,都是为了布此阵法后来青渺仙子接任”
迎棠只觉得脑子里一片嗡嗡声。
整个三界,竟都是照晏的囊中之物
雏阳神色一紧“天尊,快逃”
迎棠忽然明了。
万年前的仙魔大战,也是照晏一手挑起。
史书记载,那场仙魔大战两方损失惨重,狐王与魔修被顺圣帝关入魔域。
事实是,銥誮魔尊祭繎与顺圣天帝相爱,但照晏想要飞升成神,他觊觎魔尊祭繎的大元丹,与狐王连谋挑拨离间狐族擅长易容,也许是狐王变成了祭繎的样子伤害了顺圣帝,导致二人反目成仇。
仙魔大战,照晏与觊觎大元丹的众仙本想坐收渔翁之利,谁知顺圣帝最后关头醒悟了
这天界,为了飞升,能有多疯狂
他用最后的修为在三界设下绝地天通的大阵。
这阵法,防的是天界疯魔的仙,护的是六道
万年前,照晏为了夺取祭繎的大元丹设下天罗地网,万年后,他为的是圣脉是朝冽的大元丹
三界的灵力汇聚一体,饶是迎棠与朝冽金仙巅峰也难敌
朝冽脸色惨白,眼眸与海天一色。
他凄厉地笑了起来“青茷仙君”
青茷神情一凛,他是没想到天尊会知道他的名讳。
“带阿棠走。”
迎棠心里没来由地一闷。
头顶响起一声含混森严的咆哮声,照晏的蛟体越发大,仿佛要把整个人界遮蔽。
这不是她能对付的,更不是他能对付的。
他这是去送死,却不想连累她。
可她们有共生魂刻,他若死在这里,她也活不成。
“放心,”他似乎看透她所想,淡淡道,“我不会死。”
迎棠放心你个大头鬼。
那就是个怪物,谁能打过除非你原地飞升。
巨蛟腾空而起,混沌的灵力聚集成一个灰黑的实体。
非仙非魔,更似邪物。
“姑奶奶”青茷拽住迎棠的胳膊,“快走”
迎棠只迟疑了一瞬,几乎要咬碎银牙地挤出一句话
“你最好活着,我可不想与你一同送死。”
她果断地反身离去。
三界的灵力仿佛在逐渐被抽干。
酆都与冥界之间的绝地天通訇然坍塌。
黑白无常震惊地望着漫天灵力流逝,心里狠狠打了个突。
白无常“忘川干了”
黑无常“孟婆”
忘川边的台阶上,孟婆惊惧地跪坐下来。
她手里的孟婆汤蒸腾成水汽,飘忽而上。
“不好,不好”她颤颤巍巍地捧起已然干涸的碗,过分恐惧的手竟把碗给捏碎了。
黑无常狠狠打自己的额头“我怎么就忘了忘川底下也可能藏着阵法呢。”
四年前一役,黑无常已经把能找到的阵法都剔除了,奈何有些阵法过于玄奥,短时间内实在没有解法,谁曾想,忘川下也布满了阵法。
流淌了万万年的忘川,竟在一夕之间干涸。
星星点点的灵体从忘川水中凝聚而出,飘荡开空中,炸得火星四溅。
“不好”孟婆几乎要哭出来,“乱套了”
神魂的记忆自川边倾巢而出,如大风刮过蒲公英田漫天飞舞。
此时,迎棠刚飞出沙滩片刻,心头重重一沉。
威压锲而不舍追着她。
呼啸而过的灵风擦过她的耳畔,青茷一声低吼,她本能地躲闪开。
三魂六魄拉着她的意识差点离体,她长袖荡开,掌心蓄起一泓泼天灵力,纵身迎上。
两力相逐,空中仿佛多处一座泰山。
青茷和雏阳被震得飞开数百米远,狠狠撞上山丘壁。
迎棠被巨大的后坐力击飞,堪堪用灵力悬住,整个人翻滚着狼狈地跌落下来,吐出一口腥甜。
她的珠钗被这一击打散,散乱的青丝随风飞扬。
照晏的目标不是朝冽么,为何还追着她打
她忽然觉得手心一空。
储物戒没了
无数邪灵从黑暗中凝出实体围绕着她,仿佛都是照晏的。
其中一个裂出一张吃过小孩似的嘴来朝她笑,手里捻着那枚储物戒。
不好
迎棠一震,不顾伤势蹂身而上。
厉风随着她飞袭而去,一道银光倏忽而过,弹指间竟替她挨过十来招。
无数的邪物自地底鱼贯而出,他们像汹涌的潮水把迎棠往后冲,任凭她逆流而上,也好似原地踏步。
照晏想要大元丹。
而她身上恰巧有祭繎的那颗,她才是他的目标
可他是怎么知道她有祭繎的大元丹的
代表大元丹的一点金光消失在邪物的浪潮中,迎棠奋力引出神识“照晏”
青碧的蛟龙变成玄色,于万里高空与一只白虎缠斗,邪风刮得迎棠满眼血红。
但忽然间,那蛟攻势越发猛劲,一条玄蛇顺着他的尾巴蜿蜒而上,竟将那点金色送入它的口中。
“朝冽不要让它吞下大元丹”
不等她说完,来自忘川的灵力冲破了绝地天通的桎梏,自下界冲霄而上,将蛟龙全全护住。
那只蛟竟要原地飞升成神了
蛟化龙,神力碾压三界六道。
它扬爪一砸,自所有邪物四面扑来撕裂时空的、如爆炸的火团般的灵力,誓要将迎棠碾碎。
迎棠捏了数个阵法,她感受到头顶被朝冽拼命地投下无数的御雷阵和神识。
然而这一切,都在这波灵力中化为乌有。
一痕银光冲破漫天的邪气,焦躁地飞扑而来。
与此同时,玄蛟吞下了那颗大元丹。
灭顶的、不容反抗的庞然灵力瞬间把她淹没。
“姑奶奶”
“阿棠”
迎棠听到咔嚓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碎了。
太突然了,以至于她起先感觉不到任何痛意,好像被沙尘暴一下子盖住了五感,浑身麻木,连眼睛都眨不了,仿佛人生被按下暂停键。
她听到玄龙飞天遁地,直升神界,还听到青茷的惊声,听到他用水华剑奋力抵住后置的灵浪,听到雏阳的哭声,还有朝冽几近绝望的嘶吼。
后来,宛如有人按了播放键,邪气散去后,迎棠的耳朵像是要炸开,大量的信息从五感中渗透进来。
她好疼
从来没那么疼过。
她控制不住地掉眼泪,血一口又一口涌上来,好像浑身的骨头都碎了,四肢百骸都废了,动一下都疼。
每一次呼吸,胸腔都是一次钝痛。
迎棠的眼神很茫然,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很痛。
“不要阿棠阿棠”
朝冽几乎是扑过来的,他浑身是伤,疯了一样划伤自己,往她嘴里灌血。
可是她一滴也咽不下去,统统和着她体内的血又涌出来。
她的眼瞳渐渐涣散。
她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在离开这个身体。
就像当初她寄生进来一样。
但这次,她的灵魂也感觉到痛了。
青茷用尽全力撑住结界,抵挡住照晏冲击神界的灵力波,脑袋却怔怔的,竟也掉下一滴泪“她,她的魂要散了”
“不”朝冽紧紧拥着她,他的指腹划过她苍白的小脸,不断拭去她眼角汹涌的泪花。
啪嗒啪嗒。
他的泪和血像雨滴到迎棠的脸上。
咸涩、腥气。
迎棠怔怔望着他,望着他那双眼睛,心想臭牛皮糖你哭什么啊,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好累,也好困。
朝冽捧着她的脸“阿棠”
他想到她第一次救他的时候,她的眼睛是茫茫白雪中的星尘,他还想到她第一次逃跑,任凭海棠漫天,也遮不住她得逞时的笑颜
他想到自己是怎么怀着一腔痴情和悔恨,追着她跑遍三界,她都不愿意正视他一眼。
她爱的是夏裴回,那他就当夏裴回。
他可以不是朝冽,可以不是阿朝,可以只当她的允平。
软翠的眸子忽而缩起,他发狠,竟毅然从残破的灵府里抽出那枚纯魄来。
“天尊,别”青茷一梗,“你这么做,就再也不可能炼化纯魄了”
朝冽充耳不闻,他把纯魄贴近迎棠的丹田,将浑身灵力注入进去。
哪怕他的灵力已然透支。
纯魄强行把迎棠的魂聚起,但仿佛只要朝冽一脱手,迎棠便会灰飞烟灭。
他不怕死,他可以把生命都给她,他可以抛弃一切再下远古深渊,帮她把夏裴回的肉身找回来,只要她好好的。
只要她好好的
可是迎棠此时就像一只普通的、脆弱的小兔,神魂肉眼可见地涣散开。
“不不”他抱着她,哄孩子似的轻摇,“阿棠你别睡”
迎棠看到点点忘川水汽漂浮在空中。
储物戒从空中掉下来,落在她的耳畔。
一片红色的盖头飘飘荡荡,落在她的手心。
迎棠眨了眨眼,用尽最后的力气,攥住那方盖头,手慢慢的,滑了下去。
朝冽跪着,死死地抱着她,终于崩溃地、无措地恸哭起来。
忘川的雨淅沥沥地下,承载着千万神魂的记忆,肆意冲刷他的伤口,让痛意撕裂他的经脉。
细雨中,那个少年啊,哭得伤心欲绝,哑声哀求了她一遍又一遍。
“你别丢下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我是允平啊”
“我是你的允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