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
春棠经雨放。
是他亲口叮嘱绣娘在盖头上绣的字。
“定要用金线。”他淡淡吩咐毕,轻轻摩挲着那尊刻好的泥塑。
他用匮乏的想象,在他满是黑夜的世界里,勾勒未婚妻娇俏的模样。
他曾无数次在梦里想象过与她成婚的场景。
但如今,每每想起,都是刺痛。
“今夕是何年。”他第无数次痛苦地从梦中醒来,冷冷问身边的小太监。
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跪下来“回陛下,是川泓十年五月二十二日。”
距离那一天,竟然才过去十年。
他挥挥手,让人滚。
熟稔地从床头摸到那方盖头,二十八岁的青年像个垂垂老矣的老人,弯着腰,用指腹感受金线的脉络。
明眼囊让他看清了这尘世色彩。
但在他黑暗生活中点亮色彩的那个人,已然不见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盖头上的春棠二字,眼里漫过无尽的温柔。不知是指腹已然麻木,还是这两字已不清晰,他竟有些摸不出了。
姑娘戴过它,他却未曾替她掀过盖头。
他答应的俗礼,一样未成。
他小心翼翼地郑重地叠起那方盖头。
“咳咳咳”夏裴回剧烈地咳嗽着,手帕变得温温热,血腥气从湿润的指尖里飘出。
青茷告诉他,要养好身体,别迎棠回来却见不到他。
但一日日的苦思,终究是消磨了他。
夏裴回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
他艰难地起身,给青茷传音,叫他过来。
他今天的树,还没栽。
此时正值海棠绽放的季节。
曙光穿过团团簇簇的花蕊,把他的眼睫染上淡淡的粉。
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悉心栽种的这片海棠花海,姑娘回来,定会喜欢的。
魔域的海棠林有铃铛,那渊都的自然也要有。
他差人打造了上万颗琉璃铃铛挂在海棠树干上,让风带走他对她的思念,吹到玄水,希望她能听见。
百姓之中流传着一个传闻,据说将铃铛挂在树上,念念不忘,必有回响,那人总有一天会回来。
他对此深信不疑,等了十年。
但十年终究是太短了,他再也等不到她。
夏裴回的眸子晦暗了一瞬,忽而瞧见一只慌不择路的小兔子。
小兔子竖起耳朵,警惕地看着他。
他轻轻一笑,深海样的眸子掀起波澜。
“小兔”他蹲下来看它。
那是只不通人性的小兔子,没有灵力,看上去才活了不到一两年。
它小小的一只,三瓣嘴咂摸着盯着他。
夏裴回随身带了些糖,他把糖捻碎了,细细洒在地上。
小兔子鼻子翕动着,小心翼翼跳过来。
它伸出舌头,欢快地舔着糖末。
小兔子最爱吃甜的了,笨笨的,若是你将蜜水撒一路,它定会跟着你回家,而且对“此处每天都有糖水”深信不疑。
夏裴回轻轻抚摸它,一下又一下,感受它柔软蓬松的毛。
他还记得姑娘抱起来,也是这么小,这么软,这么脆弱。
他浅浅笑起来,明月皎皎。
小兔子吃完了,抬起头眼巴巴望他。
“抱歉,我家已经有小兔了,若养了第二只,她会生气的。”
小兔子歪歪头,用小鼻子顶了顶他的手心,轻轻舔了几下。
湿意温润,叫他有些怅然。
他推推小兔子的背“你走吧”
夕阳西下,青茷来了。
夏裴回前些时日已经下不得床,今日却有精神到处溜达,还种了树,他担心
他忧心忡忡地走进东宫。
夏裴回即便登上大宝,也没搬离东宫。
“因为姑娘曾来过。”他曾说。迎棠走过的所有地方,他都不愿意离开。
在青茷看来,夏裴回对迎棠的执念太深了,只会害了他。
他跨进门槛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他嗅到浓烈的,冲鼻的圣脉血气。
“陛下”
夏裴回满脸的憔悴。
他仰躺在床上,静静望着殿顶烛台上佻挞的烛火。
“青茷,人死了会如何。”
青茷回答不上来,他坐到夏裴回的身侧,静静等他吩咐。
“青茷,我走了以后,把我葬在海棠林里,不要给我修墓,地底太黑,看不见光。”
“好”
“姑娘说,哪怕我死了,阴曹地府她都能翻得,”他唇角上扬,“我就在那儿等她,她一定会来找我的。”
“她会的”
夏裴回沉默了,他的眸子暗下来,蒙上一层冷漠“星河城的屋子交给你了,你走吧。”
他不想让故人看着自己离去。
青茷哽咽了一声“我就在外面。”
东宫寂寥。
从前,东宫很冷僻幽静,迎棠说过于简陋,她不喜欢。
他在院子里种上许多果树与海棠花,铺上青石板路,种上小雏菊。他请宫人在东宫顶上绘制顶画,用琉璃装饰长柱,极尽奢华。
但如此装潢,如今也显得孤独。
他翻过身来,侧躺着。
床头放着那尊泥塑。
他每回只能透过泥塑窥得迎棠的相貌。
她的美,定举世无双。
他费力地拭过泥塑的脸,偏头靠在枕头上,轻轻闭上眼。
最后一丝气息,平静地消散。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到他进了冥界,但黑白无常说他执念太深,不让他多留。
所有的鬼魂都必须喝孟婆汤。
他不想喝,他不想忘掉有关迎棠的一切。
他在冥界大闹一场,被强行灌下孟婆汤,无奈之下,他转投轮回井。
所有的记忆都在消散,他慌乱地想抓住它们,抓得越紧,它们消失地越快。
脑子里乱哄哄的,回忆都涌了进来。
“求天尊赐一缕神魂吧天界的指标真的不够啊”
“只要一缕,您随便踅摸一缕施舍给小仙吧小仙保证它万无一失”
他抽出那缕神魂丢给他。
有报复,还有怨怼。
他以为他再也不需要这份惹人心软的温柔。
“人界承载气运的帝王的司命簿都由凌霄殿的通天石更改我之前偷偷溜进通天石的界内看到了但我没想到”青茷梗了梗,他是想到夏裴回是某个神仙渡劫的神魂,但谁能想到是天尊呢,谁敢想
忘川的雨水划过朝冽的脸,那张曾清贵无双也曾嗜血狠戾的面庞,如今淡淡的,仿佛一碰便要碎。
他紧拥着怀里的人,他感受到她的体温在一点点下降,他好怕她冷。
青茷冒死进言“天尊现在你只能把姑奶奶的肉身先保存起来,然后把她的神魂和纯魄一并投进仙界的轮回井先送去渡劫,否则,她真的要去了”
“好。”
他打横抱起她,不让别人多碰一下。
蛟龙吞了大元丹,天上如今已裂开一道天堑。
它扶摇而上,冲入了神界,仿佛再也不管人界苍生,消失在遥远的天幕中。
忘川河水的干涸,让所有的法力失效,神魂记忆统统归位。
青茷也想起自己曾轮回的十几世,头疼欲裂。
朝冽冷漠地朝天界飞。
他也曾轮回,但每一世都下场凄惨
他只有她。
他转生转世,只有迎棠一个。
他绝不会让她再离开她。
三界一片混乱。
灵脉干涸,噪杂一片。
朝冽什么也感受不到,什么也不在乎。
他身上的血滴滴答答的,在汉白玉的台阶上画出一痕扎眼的赤色。
他把她轻轻放下来,小心翼翼地、视若珍宝般轻抚她的脸。
她谈笑时,笑靥轻绽,她初救他时,海棠妍妍,一地落英不如她,有她在的地方,满室生春。
她与他刻下共生魂刻,生生世世。
她还欠他百年皇后。
他欠她一场大婚,一句抱歉。
朝冽俯下身,轻轻吻住她的额头。
纯魄自迎棠的丹田浮上来,青茷给朝冽渡去自己的灵力,助他聚魂。
金色的神魂慢慢从迎棠的身体里剥离。
朝冽把纯魄放进琉璃铃铛,随她的全部神魂,一并投入轮回井。
他凝望着井中混沌的旋涡,直到她消失。
“天尊”青茷知道此时说话很不合时宜,但他还是要说,“如今天上地下,只有您能出面”出面摆平这场乱局。
他觉得自己在找死,仙界谁都想做仙帝,只有眼前这个人不想。
按照朝冽的性子,他一定会拒绝的。
朝冽根本不在乎。
但他忽而想到。
这三界,有那片她亲手栽培的海棠林,有她喜欢的、充满回忆的星河城,还有她承诺要护下的流香海。
他冷淡地“嗯”了一声“去凌霄殿。”
他要血洗这仙界。
沧州,渊都。
自半年前天上出现神迹后,全沧州的老百姓都觉得这是天罚,用来警告当世陛下不仁不义
一时间,起义事件频发,四海沸腾如汤。
恰在此时,一位姓越的将军率领众兵踏破渊都,扫荡朱雀大街,横亘千坊,将庸君一脉一网打尽,自立为皇。
越皇实乃明君、仁君,娶了一位贤淑的秦皇后,只可惜皇后膝下无子,后宫嫔妃一连九个中招。
整整九个,都是男胎。
越皇登基后的第三个月,朝凤殿传来喜讯,翌年五月,竟诞下一名嫡公主。
公主诞生时,满沧州的海棠花争相绽放,渊都外的海棠花林,铃声阵阵,此乃吉兆。
更有流香海掌门逐月亲来拜贺。
众所周知,修仙界中,流香海与俗世交集最少,如今掌门竟为公主亲至皇庭,让越皇受宠若惊。
越皇与秦皇后一合计,决定让逐月掌门为公主降下福泽,请她为公主赐名。
逐月抱着小公主,眼泪啪嗒啪嗒渗到她的襁褓里,差点把小公主给呛死“就叫迎棠吧”
小迎棠可谓是全沧州的掌上明珠,越皇在她满月时,给她赐下封号端月公主。
迎棠本人表示这个封号可真是庸俗。
她还记得自己上一秒还在准备毕业论文,下一秒就穿成了小娃娃。
她刚来时,觉得浑身都疼,像是被人用炮轰过一样。
尤其头很痛,像宿醉过,好像断片了。
是谁趁她准备论文的时候偷袭她
后来,她就躺平了。
是公主的日子不快乐吗
她隐约知道自己穿进了一个修仙世界,因为她三岁的时候,那个叫逐月的女人非要收她为徒。
迎棠本来不情愿的。
她很不喜欢逐月,每次那女人过来,就抱抱亲亲举高高,动手动脚还动嘴,总蹭她一脸口水。
她还深深记得自己满周岁的时候,穿上一件母后亲手织的碎花裙,逐月见了糊了她一脸鼻血。
真血洗。
她身边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人。
有个叫追风的老是哭着来和她道歉,说什么“当初是我偷偷收了照晏天帝的好处,去门派试练找大元丹,也是我把师姐有大元丹的事告诉他的我以为天帝是好人嘛呜呜呜我错了。”
大元丹是什么
他这么老大一个小伙子叫她师姐
呸,都把她叫老了。
迎棠每次都奶声奶气跟他说“死一边哭去”
周边人的接受能力极高,感觉什么事如果是端月公主做的、说的,那就很正常。
迎棠很疑惑。
她来这里三年了,也没搞清楚沧州人的脑回路。
有时候,追风的老相好也会来找她。
虹翘第一次来的时候,迎棠还小,勉强能走能跑,咿咿吖吖说些话。
她就摇着红尾巴钻进她的小天地,私生饭似的朝她递过来一方手绢“呜呜呜,尊者,给我个签名吧。”
迎棠那时候根本握不了笔,只能懵逼地给手绢啪地按了个掌印。
据追风说,后来那个掌印被虹翘裱起来挂在床头,把隔壁小狐狸都羡慕哭了。
迎棠不理解,迎棠放弃理解。
据说她出生的时候,就带着一颗琉璃铃铛。
迎棠听了咯咯咯笑得前仰后合你当我是贾宝玉薛宝钗啊。
但秦皇后对此深信不疑,觉得这是神迹还将那铃铛给迎棠系在脚腕上烫了个死结,不许她摘下来。
迎棠走到哪,那铃铛便叮铃铃的。
今年五月,到了迎棠满三岁的生辰。
秦皇后和越皇一合计,决定带迎棠去打猎,见见老爹的天下。
沧州是越皇打出来的,越家皇族自是尚武。
迎棠穿着一身明黄的小裙子,坐在马车里啃甜丝丝儿的春桃,小腮帮子鼓鼓的,叫人看着欢喜。
她探出小脑袋望着窗外,发髻随风飘扬。
群山苍翠,层峦叠嶂的葳蕤绿植满眼千里。间或有几样花色冒头,正是清滟春色。
古代可真好,空气清冽,天朗气清。
迎棠的小脑袋一晃一晃啃着苹果,嘴里哼着不着调的校园曲“湖边的柳梢把信报,春天归来了”
虽然一句也不在调上。
她哼着哼着,小脑袋忽然一僵。
不远处的山峦上,一抹白傲然立在山巅,似月似雪。
马车与山隔得很远,但迎棠目力极佳,清清楚楚地瞧见那白虎软翠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她。
她几乎都忘了吞咽。
它是那么矜贵漂亮,本应是霸气的、浑身煞气的,却在与她对视的一瞬间,披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它周身仿佛缭绕着仙气,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祇,自遥远的山巅俯瞰大地。风一吹,他雪浪一样的毛发矜贵地飘动,荡起一痕痕涟漪。
就像夜幕四合时,天边破碎而亮烈的光影。
但它的眸光又是那么炙热,看得她心头惴惴,一颗心一下子沉入胸腔,砸得火花四溅。
迎棠看呆了,忽而“嗝”了一下,一小块春桃呛进了气管。
“咳咳咳咳”
“公主殿下”
一时间,整个马车里鸡飞狗跳。
等迎棠喝完一杯茶缓过神来,她丢掉桃子,扒拉着窗棂再往外看,那白虎已然不见了。
“阿棠,你在看什么”秦皇后也好奇地探过来。
迎棠眨巴眨巴眼睛,依依不舍,意犹未尽“大老虎,好漂亮的大老虎。”
秦皇后连只猫都没看见,她笑着揉了揉迎棠的小揪揪“大老虎固然漂亮,但阿棠以后看见了要离远些哦。”
迎棠才不听呢,她对那只大白虎念念不忘。
她没见过那么漂亮的老虎,好喜欢好想rua
待下人们给她收拾好屋子,她一头扑到床铺上,捧起玉简就喊“小人精小人精”
她有个玉简,是逐月师父送给她的。
玉简里头好像有个魂灵,总喜欢和她唠嗑,说话很滑头,她就把他称作小人精“我今天看见一只超级超级超级俊美的老虎”
迎棠在小孩子体内待久了,总是被一群大人当小孩子看,难免有时候说话有些淘气“你不是说这是个修仙世界,那老虎会不会是虎仙”
那头青茷看了眼身边的人,一头冷汗“可能,也许还有兔仙呢。”
“哇”迎棠感叹了几声,小腿在身后瞎扑腾,她最多只看过虹翘那样的狐狸妖,“我今天看见的那只老虎贼俊,要是修成人,一定祸国殃民”
青茷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挂上玉简,轻了几声嗓子“咳咳,天尊,魔尊夸您俊,说您祸国殃民。”
玉台上,满桌的奏折。
朝冽淡淡“嗯”了一声,神情平淡,眉尾却不知扬到哪里去了。
青茷瘪瘪嘴“还有一事,我们没有发现照晏的踪迹看来他是真的飞升上界了。”
“嗯。”朝冽强行压下杀气,阖上眸子,“出去吧。”
当年迎棠历劫后,朝冽血洗了整个仙界。所有与照晏有交集的仙统统被抽仙骨碎仙元,当场魂飞魄散。至今,连天庭的官位都填不满,但好在有朝冽坐镇,三界难得消停下来,连暗潮都不敢涌了。
与照晏勾结的昆仑被他一掌拦腰劈碎,昆仑山脉一夕之间被夷为平地。其余无辜的学子们纷纷被青阳宗和流香海收留。
魔域的丹缘魔王当日便举旗投降,宣布永远臣服仙界。
后来,他用这些仙骨一齐注入忘川。
忘川恢复了运行,他又用通天石内的司命簿把三界的记忆统统收回,这才一平六道恐慌。
但那时候,朝冽的灵府已然濒临崩塌,再加上道心不稳,至今未能修复,偶有几个漏网之鱼也不奇怪。
比如青茷,他仍记得自己十辈子都是单身狗。
可恶
思及此,青茷又叹了口气。
一切好像又回去了,史书上无法判定功德的暴君只为那个人魂牵梦绕、坐镇天下的君王
青茷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动不动就容易热泪盈眶,他行了礼告退。
天阙宫瞬间安静下来,孤独的风吹开案上的书页,冷到人骨子里。
朝冽放下手里的毛笔。
他遥遥望着窗外的海棠林,满眼都是小女孩怔怔盯着他的模样。
他分明决定不去干扰她的,他分明是想给她一世无忧。
但他忍不住,他想见她,疯狂地想。
她说他祸国殃民。
他的脸上漾起灿烂笑影。
渐渐的,面颊蒙上一层绯色。
那也是祸她的国,殃她的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