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灰白一片,又下起小雨了,幸亏小莱给带了厚外套,换上舒适的衣物,穿好袜子,方简乖乖坐在床边等,卫生间方向小莱挤在女人堆里抢着接洗脸水,大家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嘻嘻哈哈闹作一团。
没关系,她们很快就会有自己的家,到时谁也不用跟谁抢,马桶坐穿也没人敲门催。
方简也很珍惜住集体宿舍的这段日子,人多有人多的好玩,听她们骂人是最有意思的,攻击对象大多是场子里的客人或男同事,开喷第一句昨天晚上我遇见的那傻逼男的
女人之间的友谊很单纯,一起骂过人,有了共同敌人,大家就都是好姐妹。
骂人的话方简这两天学了不少,比小莱教的野多了,想骂就骂,什么难听什么恶毒骂什么,不像小莱专门照顾她这个文明人,骂人还得找上一堆借口。
爹不能骂,妈不能骂,恶毒诅咒只能用在死去多年的先人和并不存在的二大爷身上。
方简很能理解她们,情绪发泄是很有必要的,尤其身处这样的环境。
否则人要憋坏的。
汪霞蹲在床边往上眼皮撒亮片,方简打了个响舌叫她,她头也没抬,“干嘛。”
方简说“我第一次来罗马假日,那天晚上吓坏你了吧。”
汪霞没出声,对着镜子眨眨眼,小包里翻眼线笔,半天才说“你想要拿酒瓶子砸我那时候啊那算个屁,我跟你讲,我遇见的精神病太多了,你那次都算轻的,你还跟我打招呼了,给我时间让我逃跑。我跟你说,真的想干坏事的人,干之前是不会跟你打招呼的,他怎么可能跟你打招呼啊就像警察要抓坏蛋之前,会打电话让他提前逃跑吗”
这个比喻很妙,方简瞬间洗白,成了块软豆腐,一边举着刀要杀人一边嚷嚷“我要杀人啦,大家快跑呀,快快躲起来呀。”
“可我真是精神病。”
汪霞摇摇头,“你不是。”
“为什么不是。”方简很好奇,她撒谎的时候没人表示过怀疑,说真话反倒没人信了。
汪霞给她一个真无语,你没看见我在忙吗的表情,“不是就不是哪来那么多为什么你不要跟我讲话啦我要画眼线了”
没有原因,不需要摆事实讲道理,当时已经不重要,我说你不是你就不是。朋友之间的纵容是没有底线的,尽管只是暂时的朋友。
“那你私底下有没有骂过我。”方简问。
眼线画歪了,汪霞用棉签蘸点口水擦掉,“骂了呀,我那天不是就骂你精神病了。”
方简“后来有骂过吗”
汪霞“后来你就来了啊,我咋可能当着你面骂。”
方简“在我来之前呢”
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转脸问方简,“好看不。”
方简飞快说一句“好看”,不依不饶“我问你呢,你骂没骂我。”
汪霞一下就火了,“你都没细看你就说好看我觉得你现在就有精神病,你以为你是谁啊,一点破事还让人惦记那么久,你要不跟小莱回宿舍谁还记得你啊算了,我问小莱去,你只会敷衍我”
“小霞。”方简叫住她,笑得很傻,“我只是想跟你道歉,对不起。”
小姑娘十八岁,高中毕业考了本地师专,暑假打工挣点小钱钱,她很受不了恶心地打了个寒噤,吐舌“呕”一声,跑出老远才说“没关系啦,我早都不记得了。”
方简笑笑,掌根习惯性搓搓膝盖,小孩一定很早就出来接受社会毒打了,说话都一套一套的。
手机在裤兜里很不懂事的“叮”一声,方简手下意识按上去,有很不好的预感,还是没忍住掏出来看。
方纯阴魂不散。
我知道你的车在哪里,你可以不见医生,你来见我一面。
“操”方简真忍不住想骂娘了。
你在我车上装定位了
方纯没有回答,直接发了公司楼下咖啡厅地址过来,要求她两点前赶到。
方简火气腾一下上来你有病吧你叫我过去我就得撇下我所有的事过去,你凭什么啊你不是我妈,你凭什么管我
你能有什么事,在那种乱七八糟的地方做服务生一个月挣多少钱,还跟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搅合在一起。
方简无力为朋友和小莱辩解,告诉方纯她们不是不三不四的人。她没有能力去改变谁,改变几十年根深蒂固的傲慢与偏见,争执毫无用处,这个道理她很早就懂得。
你调查我
我是你姐。
方简好笑回呛是吗,我还以为你是我妈。
长兄如父,说是你妈也不过分,现在爸妈不管你,我来管你。明明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还不引起注意,你知道不知道你到底在干什么
方简冷笑连连,瞧瞧她这口气。
亲姐们吵架有一点不好,平时脱口而出的国骂用在这里就不太合适,片刻犹豫,气势就大大减弱,但也没关系,还有别的。
方简我草你大爷。
方纯
很好,出去几天,还学会说脏话了。
方简日你先人板板,你个砍脑壳的,瑞金大厦二十二层失大火了,你还不快跑
手机那头的方纯沉默了很久,方简得意洋洋怕了吧。
过了两分钟,那边似乎已经消气,无视她的不敬,继续下达命令两点前,楼下咖啡厅,我们谈谈。
谈谈这次词很玄妙,方简想,确实得谈谈,她不能再当遥控小汽车了,要把手柄操作权从方纯手里夺回来,要彻底独立。
小莱抱着晾干的衣服走过来,衣服一件一件拆下衣架,再一件一件叠成四方块,她兴致勃勃说起团建的安排,“她们说那个山庄下面有一片很大的湖,叫红叶湖,湖岸种满红枫,秋天特别好看,现在不是秋天,但我们也可以钓鱼游泳,你会游泳吗”
方简心不在焉“嗯嗯啊啊”,小莱上床换衣服,“问你会不会游泳。”
隔着床帐,方简双手攥紧,指尖几乎掐进肉里去,鼓起勇气,“小莱,我家里出了点事,我必须得马上回去一趟。”
床帐掀开,挤出一张焦急的小脸,“出什么事了爷爷奶奶吗还是别的人”
心砰砰乱跳,方简表情扭曲,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样子有难看,“刚刚,接了我姐姐的电话电话里说不清,反正不太好,是爸爸,摔倒了。”
爸爸身体好,壮得像头牛,真的摔倒应该也会没事的吧。爸爸,对不起了,真的非常对不起,女儿大不孝。
“那你快回去吧,反正不用上班,我向领班帮你告假,没事的。”小莱快速穿好衣服出来,连拖带拽把她送出去门去,比她还着急,“赶紧回去看看,别耽搁。”
方简握住她的手,满心的愧疚,真相几番忍不住脱口而出,话到嘴巴,打了几个转又咽回去。
“可是你怎么办团建怎么办”
怎么办不是该问你自己吗,为什么又把问题抛给别人。
小莱狂按电梯键,快速给出解决方案“我不去了,我在宿舍等你吧,你要能早点回来,我们还有时间玩,你要不来,我一个人去也没意思。”
方简站在电梯轿厢里,一动不动,小莱贴心帮她按了楼层键,等待电梯门合拢的那几秒钟,明明那么近,却似相隔山海。
“如果我能跟你一起去就好了。”
电梯门合拢的一瞬间,方简听见小莱这样说。
我想陪你啊,可我们是同性恋嘛,还没怎么好好在一起呢,万一跟你去了被人发现我们的关系怎么办我还不想和你分开呢就算以后真的要分开,至少得有过一段在一起的时光吧。
多体贴多周到啊,这些问题小莱都帮她想到了,暂时的分离是为了更多的时间能待在一起。
事实呢都是骗你的呀,方简嘴里没有一句真话。
从小撒谎成性,渴望得到父母的偏爱故意泡冷水澡把自己弄生病;不想当兵在被窝里打手电看漫画毁掉眼睛;饭桌上吃很多东西私下却催吐,为了得到一副瘦弱的会得到更多关心的柔弱身躯
从小到大,这样的事情太多了,数也数不完。
谎言被揭穿后会怎么样,方简从来没想过,所有细节她都考虑到了,不会被发现的,撒谎是她最擅长的事。
再说发现就发现呗,反正也是家里的透明人,没人在乎的。
父母也慢慢知道,她只是一个缺爱的小孩,到最后都会原谅她的。
没关系的。
跌跌撞撞走在仲夏清晨的小雨里,行走间体温渐渐升高,外套穿不住了,方简脱了外衣在雨中狂奔,不知怎么得跑到了停车场。
凶案现场已经被处理干净,只余地面大块斑驳残红,死人、小斧、受伤的保安早就没有了。
不明情况的人们走过鲜血蜿蜒的水泥路面,若非亲眼所见,谁敢相信这里几个小时前死过一个人。
四十分钟后,方简在瑞金大厦楼下停车场放好车,熟门熟路乘电梯抵达跟方纯约好的咖啡厅。
隔着玻璃门,她看见方纯坐在沙发上冲着她笑,这笑有几分无奈的宠溺,更多是自得看吧,再怎么跟我吵架,你还是得赶来见我,我是你姐姐。
“我帮你点了一杯摩卡,你看起来需要补充一些糖分,再来个小蛋糕”
方简点点头,她确实需要补充能量,不然待会儿怎么有力气吵架。
“你为什么在我车上装定位。”落座后方简劈头就是这么一句。
“我不放心你,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方纯双手交握平放在桌面,领导派头十足。
方简放松身体靠在沙发上,“你还是这么自以为是。”
方纯摇头,面上是她惯常的不计较,摊上这样一个妹妹真是很无奈的事情,时时刻刻都得注意,偏偏她还不领情。没错,就是这样的无可奈何,当个姐姐可太不容易了。
小蛋糕上桌,方简张嘴就啃,黑森林三口下肚,方纯从皮包里翻出纸巾,方简跟她作对的方式是手背在嘴巴上滚一圈,右手五根手指分别刮过上下嘴唇,这才接过纸巾慢条斯理擦去手背上的巧克力酱和奶油渍。
这是她吃罗马假日员工食堂学来的,佳丽部的主管就是这么擦嘴的,完整版还得再擤一把鼻涕,擤鼻涕的大拇指和食指在身后自建房的粗糙墙面上抹一把,就哪里都干干净净了。
哦对了,揩在手背上的辣椒片和油渍最后是直接蹭在裤子上,反正黑裤子也看不出来。
方简想,她还是欠点火候,下次注意,最好是在年夜饭上当着全家人面表演一次完整版。
方纯已经傻了,送咖啡过来的店员也傻了。
午休时间,咖啡厅挤满写字楼里的社畜,公司几个实习生小跑上前跟老板打招呼,方纯礼貌微笑,唤来服务生,把她们的账一起结了。
方简端起咖啡杯就开始嗦,“嘘嘘嘘”地嗦,故意发出很大的声响,方纯脸上纵容宠溺的笑逐渐崩塌,方简知道她和方正的弱点在哪里,要面子,相当的要面子。
“稍微小声一点。”方纯低声警告她。
方简意味不明一声哼笑,腾地站起来,逼近她,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恶魔般阴沉低语,“我的事你少管,你再管东管西,小心我死给你看。”
她解开左手腕上的彩虹手链,腕内白色刀疤深浅不一,那次她一共切了十四刀,留下了一半的疤痕,除了诊所缝针的大夫,没有第二个人见过那份绝望和深红。
手腕怼到方纯面前,一字一句从牙根里挤出来“我的朋友不是不三不四的人,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人生来都像你这样好命,你可以瞧不起她们,你心里怎么想我真管不着,但我希望你嘴巴放尊重点。还有,我不想再做你的傀儡了,以后没事别给我打电话,也别给发短信,也不要把切好的苹果喂到我嘴边。”
“我最讨厌吃的就是苹果,我牙龈不好,每次啃苹果都是一嘴血你既然是我亲姐,为什么连这个都不知道还一次又一次让我吃苹果,无时无刻不安排我,我从来不爱吃苹果,我讨厌苹果我恨苹果我也讨厌你的安排”
最后一句话她几乎是咆哮着吼出口,情难自控,眼泪汹涌而下,吼完端起桌上咖啡一饮而尽,大步冲出,薄瘦的身影渐渐模糊在天地间灰白的雨雾里,与这城市的森冷融为一体。
咖啡厅在这场不管不顾的情绪宣泄里沉默了五秒,时间好像也暂停了五秒,店员和客人们两三秒的匆忙侧目,一切又恢复原样。
方纯跌坐在沙发上,眼泪不知不觉模糊了镜片,几个实习生围在她身边,保持着递纸巾的动作,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这是方简第一次如此激烈地反对家人,反对她的安排,像公司年会上控掀翻饭桌那样掀翻了她。
方纯确信,她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肢体接触,可她还是觉得脸好痛,像被狠狠扇了两巴掌。
她脑子里乱糟糟,人的牙龈怎么会脆弱到啃苹果也会啃出满嘴的血呢她明明已经把苹果切成很小块了
还有家里炖的汤,进口鱼油补药,全家人无微不至的爱,怎么就一点也养不胖她
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
方简带着一身的潮湿水汽绕路跑回停车场,躺在车后座那晚匆匆离去来不及收拾的小窝里。
被褥和枕头还残留着小莱身上的味道,这股淡淡的好闻的味道稍微使她好受一些,可泪水仍难以止歇,她渐渐感觉到呼吸困难,太阳穴青筋每一次跳动都牵扯来一股难以忍受的剧痛。
事情完美解决了,方纯的样子多受伤啊,肯定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过问她,可还是好难过,好难过
每一次给身边人带来伤害都使她痛不欲生,可明明也没有做错什么,只是试着表达内心的真实感受,为什么这也成了一种罪恶。
不想被管着,想自由自在,想自食其力,连十八岁的小霞都完成得很好,为什么二十四岁的方简做起来就这么难呢
二十四岁,不论男女都已经超过了法定结婚年龄,为什么家人还总拿她当未成年,剪掉向上攀爬的藤枝,不准她长大。
好累好疲惫,这场情绪宣泄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脑海里不断回闪的片段是黑色小斧落在那颗头颅的一瞬,黏稠炙热的鲜血淹没了她,头好痛
方简在车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绝望像黑色的海水包裹,她努力向上游,好不容易破水而出,极目之处,却无所依托,唯有沉没。
她警告自己,不可以再哭了,不要再发病了,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做。
深呼吸,慢慢地吐气,平复心绪,什么也别想,放空她平放身体,扯了被子掩住自己,体温渐渐回暖,在睡眠中修复一地零碎的自己。
停车场不分昼夜,这一觉睡得很深很很沉,罕见无梦,她惊醒时慌忙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来看,已经是下午六点。
方简爬到前座,掌心搓一搓被泪泡发的肿痛的脸,发动车子驶到大路上,雨还没停,把天都下黑了,可又没有完全黑,路灯也没亮,目之所及尽是冷冷一片灰白,如她心底那片苍凉。
她穿行在这片茂盛的钢铁森林,寻找藏在其中某一枝丫上的,用茅草河泥筑成的小小巢,那是她的家。
晚高峰整整堵了两个小时才赶到宿舍楼下,期间方简还去汽车修理厂花钱请人拆了gs,那个黑色的长方形小玩意最后被她扔在路边环卫工人的垃圾车上。
她在修理厂的卫生间洗干净脸上的口水和眼泪,用冰棍给眼睛消肿,谎话甚至都不需要怎么编爸爸摔倒了,但他身体很好,没什么大碍,我就抓紧赶回来了。
乘电梯上楼,通道尽头那扇门半敞着,无声地等待着,方简放轻脚步慢慢走过去,推开门,人全部被大巴车拉走了,屋里又黑又静,仅余阳台玻璃门那块四方的深蓝。
一个瘦瘦的、小小的剪影,孤零零坐在床边。
小莱抱着枕头,四肢放松耷拉着,睡着了。
她换好衣服鞋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累了困了也不敢躺到床上去睡,这样方简回来的时候,不必再花时间等她整装梳洗,她们马上就可以离开,追上大部队开心去玩耍。
就这样等啊等,坐啊坐,直到天黑。
作者有话要说
方简这孩子从小就爱撒谎,我看你以后怎么办哼
还有一更,九点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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