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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泓的夏天
    你的生命里有没有那么一两个你觉得就算是死也不想见到的人

    有的。

    有人曾对森野夏说,人的一生中,至少不应该恨任何人到这一地步,因为生命本身要珍贵得多。

    那一年的森野夏回答,她的生命并不值得许多。

    至少那个时候,她是这么认为的。

    “葬礼被安排在下午三点。”

    站在病房里的布鲁诺耸然如同一座高耸的墓碑。

    消毒水的气味里,他看到了什么,对森野夏说道“小姐,那束雏菊已经枯萎了,或许应该让护工换一朵。”

    森野夏低头看着手中的文件,用满是针痕的手,随意地翻着薄薄几页纸。

    “或许应该把我的葬礼也安排出来。”森野夏随口说道。

    “墓碑”沉默了。

    良久,布鲁诺先生才语气沉重地说道“您不应该这样说自己。即便是玩笑话,这些话也太过分了,小姐。”

    森野夏抬起头,苍白的面庞上带着一丝无聊,她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说道“难道不是吗还是说布鲁诺先生你,对我不值一提的生命抱有一丝希望呢”

    布鲁诺郑重地说道“院长抱有很高的希望。”

    森野夏把手中的文件翻完了。

    她把手里的文件一丢,抬头看着病房的天花板。

    有那么一瞬间,布鲁诺怀疑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泪痕,但是她很快就转开了眼睛。

    森野夏看着病房的角落,声音冷淡地说道“现在他死了。”

    “没人对我抱有希望了。”

    两个人之间有过一段短暂的沉默。

    布鲁诺先生叹息了一声“您就这样痛恨自己吗”

    森野夏说道“我二十一岁了,布鲁诺先生。从我七岁开始,医生们试图告诉我真相。这个真相就是我的肝脏已经枯竭,我很快就会死去了。”

    “有的时候病患对待医生,会像是信徒对待神明,把他们说的一切话都奉以为真。”

    “我是一个非常虔诚的信徒,布鲁诺先生。我虔诚地相信,我很快就会死去。二十一年了,我几乎没有离开过这个小小的病房,从来没有看见过外面的世界,从未呼吸过外面的空气,很难站起身,见过的人没有超过二十个。我不孤独,布鲁诺,我很绝望。”

    说到这里,森野夏低头笑了起来“可是我不绝望我的绝症要害死我,我绝望的是,我怎么还没有死去啊。”

    太漫长了,实在是太漫长了。

    不是没有畏惧过死亡。

    尤其是在满城传言,为了让她活下来,父亲和死神做了交易的时候。

    尤其是在做大手术,持续一个月开膛,等待着漫长的手术结束的时候。

    她是那么怕死,那么,那么怕死。

    活下来吧,再看一眼一泓的笑容,或是再和父亲下一局的棋。

    不是要赢棋,只是想听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和偶尔,很偶尔的,沙漠的风吹过窗外时,微弱的声音。

    一些很微小很微小的事情在那个时候让她挣扎着活了下来。

    而现在,父亲死去了。

    他的葬礼,被安排在下午三点钟。

    沙漠里最热的时候,工作的人们最困的时候。

    森野夏把手里的名单交给了布鲁诺,说道“名单里的人都可以出席。”

    “以及,我也希望能够参与葬礼。”

    第一句话就已经足够爆炸了。

    第二句话,简直彻底轰炸了这个安静的病房。

    就连一向是如同墓碑一般行走的布鲁诺先生也很难维持镇定,连忙说道“您怎么能离开病房呢您现在的情况,如果发生任何意外,离开病房很可能会、会死请您慎重考虑这个决定”

    森野夏平静地说道“所以我和你说,请把我的葬礼也一起安排了吧。如果发生任何意外的话。”

    家族遗传的绝症已经折磨了森野夏整整二十一年。

    对于这样与死神持续的,无尽头的拉锯战,在父亲亡故之后,森野夏几乎已经放弃了。

    至少,请至少,让她去送别唯一的亲人吧。

    布鲁诺先生说道“您可能不了解现在的情况。现在城中有很多的传言,传言您将成为下一任的森家的继任者,很多人反对于此,这个时候出面对您十分不利。”

    森野夏毫不在乎地说道“森家的继任者会是一泓,这是父亲的决定,也是我的决定。你不是一直知道吗”

    布鲁诺先生说道“继任者的消息会在下午五点被公布这之前您都是危险的”

    森野夏抬起头,对着他笑道“那太好了。”

    “如果危险的是我,一泓就安全了。”

    布鲁诺先生说“您可能不了解,现在很多传言都说,是您的病耗空了月牙城。现在很多难民希望您死去,他们还给您起了一个外号,叫做”

    这时,病房的门忽然开了。

    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年如同沙漠里的裂风一般刮进了病房,好不客气地打断了布鲁诺先生的话“对病重的人说这些,您还真是仁慈地很啊,布鲁诺先生。”

    进来的少年名叫川一泓,身穿白色镶金的长袍,一双明亮且有生机的眼睛,他是月牙城研究院长森田山的养子,也是森野夏的养弟。

    森野夏知道,在一泓心里,总是把她看做是那朵脆弱的雏菊。

    需要保护的,脆弱的,时刻需要呵护的。

    森野夏说道“一泓,我知道他们叫我什么。他们叫我豌豆公主。”

    毫不留情的流言,正用那个奢侈的童话,嘲讽着病房里将死的人。

    川一泓坐在病床前,似是保护她一般,横在布鲁诺先生与她之间,说道“夏,你不应该听那些话。”

    和以及绝望的森野夏不同,一泓有一颗热烈的心。

    他是如此地富有朝气,就像是大漠上新生的朝阳一样,热烈且纯粹。

    川一泓说道“那些流民根本就是自己不工作才会沦落到需要救济的地步他们就算是饿死都是活该,凭什么来怪你”

    他一边说,一边呢喃自语,说道“父亲对他们就是太过仁慈。”

    说到这里,他注意到,拿在布鲁诺手中的名单。

    注意到他的视线,布鲁诺本能地把手中的名单向身后藏了一下。

    这个举动立刻引起了川一泓的注意。

    川一泓对着布鲁诺伸出手,说道“布鲁诺先生,请把今天出席葬礼的名单给我看一下。”

    森野夏见他要看名单,连忙说道“我已经同意这份名单了,不用看了。”

    川一泓看了一眼森野夏,良久,他依旧说道“让我看一下。”

    “夏和父亲一样,有的时候会过于仁慈。”

    僵持着,沉默着。

    终于,布鲁诺先生妥协了,把手中的名单递给了川一泓。

    川一泓打开名单,迅速浏览着参与者的姓名。

    直到他的视线落在一个人的名字上。

    川一泓咬紧了牙,轻声说道“那家伙就算死都不应该出现在父亲面前。”

    注意到身边森野夏的存在,他还是勉强放松了神色。

    他尽可能用轻缓的态度看向森野夏,问道“夏,为什么允许青木未出现在葬礼上”

    森野夏,沉默着。

    窗边的雏菊已经枯萎了。

    曾经有一个人对她说,在人的一生里,至少不应该如此恨任何一个人。

    说那句话的人,不就是一泓吗

    你的生命里有没有那么一两个你觉得就算是死也不想见到的人

    有的。

    十七岁那年,因为两家的世交,青木未向素未谋面的森野夏求婚。

    十八岁那年,一场意外,全城都知道了森野夏的绝症。

    那个被困于绝症的女孩啊,从来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

    她对爱情的唯一幻想,就是收到了一位素未谋面的追求者的书信。

    一年来的书信往来,让她错误的认为,这就是未来她的爱人。

    可什么是爱

    那时的森野夏并不知道。

    她唯一知道的是,在她最后一封回信里,她对青木未说道“我很想挑选成婚那日的婚纱。她们说婚礼是一个神圣的时刻,我想那应该是一件庄重的事情。”

    青木未的回信,一如既往,礼貌的,认真的。

    甚至是有些过于郑重的。

    他回复“请千万不要将它看作是一件庄重的事情。请把它看做是一件甜蜜的事情吧,森小姐。我正是如此看待它的。另,这一年的夏日,如果时间方便的话,我想带着礼物去看望你和你的父亲。我还没有和父亲提起过这件事,这尚且是我的秘密。我愚钝地给你准备了礼物,而那个礼物或许不那么符合青木家的礼节。我希望父亲看到它不要过于生气,因为它确实代表着我的心。”

    再之后,绝症的消息,就像是瘟疫一样,传开了。

    见过盛夏的蚊子布满日暮的天空时的样子吗

    那就是森野夏的绝症被全城知晓的时候,流言传遍的样子。

    为时整整一个月的手术结束后,整座花园医院安静着,那样的深夜里,几乎麻痹的消毒水气味里,有那么一个两个小时的时间,只剩下了森野夏一个人。

    整整一个月半麻醉的手术,不能缝合胸膛,必须等待手术彻底结束。

    有的时候,森野夏一低头,可以看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膛的中央跳动着。

    这是个好的征兆,鲜活的征兆。

    那个时候,在漫长的开膛里,森野夏不是没有想过死。

    但是,一些细小的事情留住了她。

    想再看一眼一泓的笑容,那孩子长大之后就不爱笑了。

    想再和父亲下一局棋,他是世界上最聪明的科学家,赢他并不容易,可他有的时候会故意输给自己。

    想听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有的时候,那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撒谎的声音。

    能把数字计算到千万位的大脑,怎么可能输棋呢

    但是有的时候,森野夏会很喜欢这样的声音。

    轻轻的,不露痕迹的,败局。

    还有那个信中,据说,不合礼节的礼物。

    “请千万不要将它看作是一件庄重的事情。请把它看做是一件甜蜜的事情吧,森小姐。我正是如此看待它的。”

    就在那短短的独处的几个小时里,一个陌生的人影站在阴影里。

    森野夏看不清他的脸。

    是符合礼节的,郑重的声音“请您答应解除婚约吧,求您了。”

    一整个月的手术,森野夏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而这件事,竟是由她的未婚夫青木未亲自上门,告诉她的。

    “求您了。我知道这是一件残酷的事情,这也是一件过分的事情。但是,求您了。”

    在青木未最开始的来信中,他总是过于礼貌地,使用您来称呼森野夏。

    在森野夏的多次请求后,他才勉为其难,换成了你。

    父亲说,青木家族,守礼,重信,夫妻相敬如宾。你嫁给那个年轻人,他会像敬重自己的母亲一样敬重你,爱慕情人一样爱慕你,并且像是对待自家的幼妹一样,照顾你。

    但是那个守礼,重信的人,此刻就站在医院阴暗的阴影里,对她说道“求您了。我知道这是过分的请求,但是还是想来求您答应。我不应该如此胆怯,但是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您能明白吗森小姐,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安静的医院里,浑身插满透明管子的森野夏,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可是她的人生,或许任何一天,就要结束了。

    这是一场不公平的婚姻,不是吗

    青木未说道“我知道这是很委屈的事情,如果您要哭的话,我现在”

    然而,那个久经重病的女孩,远比他想象中要坚强地多。

    比他这一生中见过的任何女孩,都坚强得多。

    在手术台上躺了一整个月的森野夏笑了起来“父亲说,青木家的子嗣,守礼,重信,但是有一点不好,就是太看重家族的荣耀了,有点傲慢得让人讨厌。”

    “能让青木少爷一连说了四次求您了,想必和我结婚,对您来说,一定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吧”

    良久,暗影里的人低下了头,说道“对不起。”

    病床上的森野夏闭上了眼睛“如果你真的不想要和我结婚,就去自己争取它吧。和我结婚的机会,也是你争取来的。如今不想要了,不要求别人,自己去争取吧。”

    青木未问她“森小姐,我有一件事想请教您。或许实在是太过冒昧了,但是我还是想问您不生气吗”

    森野夏平静地说道“青木少爷,有的事情发生在我们的生命里,并非我们的意愿。但是如果已经发生了,我建议还是去解决它,而不是愤怒或是抗拒,这并不会有任何的帮助。生命不该挥霍在这些无用的事情上。”

    青木未“您和我想象中很不一样。”

    森野夏“您让我的想象很失望。”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青木未已经离开了。

    后来听人说,青木未忽然改了主意,不顾父母的反对,要继续这一场婚姻。

    然而那天暴脾气的一泓啊,翘了学校的课,拿着枪,在青木家开了一条血路。

    最后那臭脾气的小孩,拿着枪指着青木未的头,警告他,让他永远不要出现在森野夏的人生里。

    除了川一泓,没有人知道青木未最后说了什么。

    像是一个秘密,和那个没有送出的礼物一样,就此消亡在了那一年的夏日里。

    森野夏唯一知道的,就是一泓跪了整整七个月的自醒室。

    你的生命里有没有那么一两个你觉得就算是死也不想见到的人

    有的。

    见森野夏不回答,似是低着头在想什么过去的事情,川一泓又问了一句“夏,为什么要允许青木未参加父亲的葬礼”

    森野夏慢慢地说道“一泓,你对我说过,人的一生,至少不应该恨一个人到如此地步。”

    川一泓沉默了。

    那是他用来劝森野夏的话。

    即便是带着枪闯入青木家的人是他自己。

    森野夏又说道“我觉得你说的很对。生命不该挥霍在这些无用的事情上。”

    川一泓缓慢地,缓慢地把手里的名单撕成了碎片。

    布鲁诺看着两个人的反应,问道“距离葬礼还有七个小时,我应该拒绝青木家的请求吗”

    川一泓看着手里的碎片,慢慢地说道“听夏的,让他参加来。”

    一锤定音。

    布鲁诺又说道“继任者的消息还没有发布,小姐或许不该出席葬礼。”

    川一泓抬起头,看向森野夏,问道“你想去吗,夏”

    在这个过于决断的弟弟面前,森野夏总是寡言少语。

    她点头。

    川一泓说道“我会提前启用zero,来保护她,照顾她。”

    zero。

    布鲁诺只在展列柜中一瞥见过他。

    那是一个昂贵到不可思议的秘密。

    布鲁诺说道“先生,按照月牙城的规章,在继任礼完成之前,任何超过一亿价值的决定都要过问议会。”

    说不清是对森野夏的保护,还是仅仅是这个少年人的意气。

    川一泓的身上,总是带着那种一发不可收拾的孤注一掷。

    川一泓满不在乎地说道“如果议会那群老家伙日后问起,你就把到时候的责任,全部都推到我的身上来吧。”

    布鲁诺看着川一泓的眼神,仿佛看着家中手里拿着传家宝,却全然不知道这一切有多么昂贵的孩童。

    布鲁诺清了清嗓子,加重了语气,说道“先生,zero的价值,超过百亿。”

    他郑重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严肃地说道“他是世界上最先进的仿生机器人,仅仅是运行他所需要耗费的资源的价值,可能就会上千万。如果有任何的破损,那修复他的代价将会是不可想象的。”

    川一泓转过头,年轻的面孔,转向了布鲁诺。

    明明是个孩子,那少年笑起来的时候偏生有几分邪气。

    两边那两颗略长的虎牙,笑起来像是野狼锋利的牙齿,带着几分威胁似的。

    可是那双清澈的眼睛啊,依旧纯澈像个孩童。

    他看着布鲁诺,露出了笑容“价值百亿吗”

    “可是夏的价值,可比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要高得多。”

    “你想用百亿来和我衡量夏的价值吗”

    那个纯澈如同孩子的微笑里,带着十足可怕的威胁。

    就像那个秋天的早上,没有人想得通,一个一贯那么顺从的孩子,会一个人揣着枪,跑去青木家,就这么孤身开了一条路出来,去威胁那个至少比他高一头的青木未。

    终于,布鲁诺服从下来。

    他看向这位年轻的继承人“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