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岛在内陆是李姿意没有想到的,她听名字还以为是临海的岛屿。它在一个大到惊人的湖泊中间,但与岸边其实是有一条路相连的,只是这条路修得低于水面,使得车止驶上去就像是在水面上乘风破浪一般。
湖泊周围几乎没有人烟,植被茂盛得有点像风景保护区。李姿意莫名觉得,这一片大概全部都是苏家的产业。这里美得像画一样,甚至有让人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但除了有限的人似乎从没有人知道它存在。
在这个人人有手机处处有网络一人见即众人见的时代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
李姿意突然有点明白,弥陀佛说的,苏家可以畅通无阻做任何事。
车子驶过水面上岛后沿着环岛路行驶了半圈之后,在一个岔路口拐进小岛深处,直到到一幢别墅前都没有遇到任何人。苏黎带李姿意下了车,跟助理说“你先回去吧。”便向别墅走去。
李姿意跟他走了几步回头,助理站在原地正看着她的背景,冷不防与她四目相对,面无表情地微微颔首之后,就转身上车走了。
别墅里说不上奢侈,但有很多的东西摆设能看得出有些年份了。墙上的画即有留白写意的国画,也有色彩浓郁的油画,还有一些被随意摆放在房间的角落,一楼四面落地门窗拉开,凉风便穿过绿意盎然的灌木与高树吹拂进来。
私人的物品被摆放在各处,不论从哪方面讲,都以看得出这里的主人并没有在这里接待外客的打算。这里大概也真的从来没有接待过客人。
但这里虽然遗世独立,却有电有水。一切设施都能正常使用。看得出苏家在这里是很下了些功夫的。比如来的路,明明这里只住一个人,可路面、沿海的栏杆、转弯处的凸镜,海面上浮着的码头,都齐全且质量了得。房子附近的植被、草坪看上去也精心修剪维护。这都需要不少的人力来完成。
“你一直一个人住这里”李姿意走到在拿水的苏黎身边问。
“恩。但偶尔会有比较多的人。”苏黎说。
晚上李姿意就知道他说得比较多是什么意思了。
河岸上不知道在办什么活动,好多人提着灯。
李姿意咬了一口苏黎煎的牛排,跑到三楼的阳台向那边张望,那正是水路的方向,虽然因为离得太远看不清装扮,但能看到一些配饰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活动还持续了蛮长时间的,苏黎把牛排端上来,两人边看着那边边吃东西。
活动的末尾,那些人将灯放飞,不一会儿就漫天都是。在星空与月辉之下,很有一番惊心动魄的美。
苏黎似乎并没有什么欣赏能力,他皱眉看着那些灯,担心它们会落在岛上点燃什么东西,或者飘过河面的范围,落到别处引起火灾。
“那上面是不是有字啊”李姿意伸头“看不清楚。”
大概是因为风势,有一个摇摇晃晃地飘过来落在草坪上面。
李姿意把盘子塞给苏黎,跑下去拿起来看,上面用稚嫩的笔画写着“阿耶,我不想上幼儿园”
李姿意扑哧笑“原来他们在这里祈愿啊。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搞不清楚。”苏黎把灯接过去,放在屋檐下的台阶上。
两人吃了饭,苏黎在水槽边洗碗,他做什么事都不紧不慢,好像没什么能叫他着急,也并不像真的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
吃完饭两人沿着环岛公路走了一会儿。从别墅出来的时候,李姿意倒是看见了一些阔少该有的标配车库几排的车子。车型可以说是非常时髦,但颜色都比较低调。不是黑色就是灰色。连白色都很少。
“我很少到这边来。”苏黎说“住在海城比较多。那边出门方便。”李姿意没想到那里还真是他常住的地方。
但她不是很理解,很少到这边来是什么意思。
“长大以后就很少过来吗”李姿意问。
苏黎指着湖面让她看。有一些鸟在贴着湖面飞行,在粼粼的水面快速地掠过打一个旋,冲向高空方向的方向。羽翼在月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两人牵着手静静看了一会儿。
李姿意望着像是无边的湖面,原本有些烦躁的心,也跟着湖面慢慢沉静下来。她突然在想,自己到底是谁的女儿,在李家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真的很重要吗即便是这一切全部被推翻,她仍然是她,哪怕是从协会离开她仍然有养活自己的能力她之前就做到了。什么所谓有诅咒,不过是一群疯子发了几千年的疯。
“我还是想去。”李姿意说。
“什么”苏黎回头。因为有些风,它们把他不长的头发吹得东倒西倒发缝也随着时隐时现,大概是没有听清楚。
“和你们一起出发。”李姿意说。
她要让李晋宗知道,他们这所谓的家神,所谓的两代神祇,不过是个笑话。让他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多么的可笑又愚蠢。这是她给这个家的礼物。做为她离开这个家时,给予这个养育她这么多年的家的馈赠不论怎么说,她是衣食无忧着长大的,即便之后的几年两人之间嫌隙颇深。
苏黎对她的决定,并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只是点点头。
两人在那里又站了一会儿,便往回走。
顺着风走的时候,人就好像被看不见的温柔的手推着。李姿意顺着这力量,觉得很有意思。朋友发消息过来,说志愿者已经去看过米又了,因为不需要任何付出就能改善生活,这让每周让她去年心理医生这件事显得并不那么不可接受。所以米又并没有拒绝。
但朋友也让她要做好心理准备。
康复的过程才是最难熬的。
就像许多心理疾病往往是在见到曙光的时候,患者选择放弃自己的生命。
麻木的人,终于看到了自己的伤口,并且慢慢开始感到疼痛。可这份疼痛她无法承受。
李姿意把手机放回口袋,停步看向悬崖下被浪一下下拍击的焦岩。
苏黎问“还要再看一会儿吗”
她说“我就是突然想起舅妈。”
失去基本的自理能力,每天只是呆坐,甚至连进食都需要专人提醒与帮助,丧失了对这个世界全部的感知。她对于自己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没有任何感觉。那么被好好照顾或是被随意对待而受苦,她真的有知觉吗
“会不会只是亲人能从这里面受到巨大的安慰而已”她说。
又回到她帮助米又。
也许没有她的帮助,米又能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变成一个老太太。而有了她的帮助,在被她帮助的过程中,米又因为感受到无法承受的痛苦而结束生命呢
也许变得麻木,是她唯一能活下来的方式。但外人却因为看到了她而痛苦,为了让自己好受一点,坚持要将她从坚硬的堡垒中挖出来。逼迫她以自己认可的方式正常生活。
这算是帮助吗
“如果是你,你要怎么选”苏黎反问她。
“我”
“如果你是失去意识,丧失了对这个世界全部感知的病人。”苏黎说。
“如果我是失去了意识,丧失对这个世界全部感知的病人,那我希望有人能结束我的生命。”李姿意说。她说着笑了笑,歪头想了想,似乎在认真考虑自己的回答,过了一会儿点头“结束我的生命是最好的。”
“也许你还有意识呢,只是你的意识有自己的世界,就像一直在做梦一样。”
“但那只是梦。一切都是假的。我情愿结束人生。”李姿意说。
“可也许,你还有没做完的事。没有实现的心愿。”
“既然我的命运就是这样,那就应该戛然而止。人生不会事事圆满。也不是每个故事都一定有符合人期待的结局。”李姿意毫不在意地说。
苏黎站在那里,没有再说话。
李姿意没有留意到,她望着湖面,只是想到疗养院里的舅妈。她是否还算是真正活着,或者只是亲人们让自己感受好点的工具
她身边的苏黎,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如果你是”停顿了一下才继续“米又呢”
李姿意想了一会儿,说清自己是一种什么情绪。最终摇摇头“我不知道。”甚至有些烦躁,“你能不能讲点适当的话听了都不舒服。”
“那如果我是米又,如果我是,你会怎么办”苏黎却似乎很执着于这件事。
“你你家世这么好,又有钱,你甚至有座岛。你怎么会遭遇这样的事呢”
“什么人都有可能遭遇这样的事。”
“你是男的。”
“那我很幸运,起码不会有孩子。”苏黎说,他借着月辉看着李姿意“然后你认识了我,无意知道了一切。你会怎么做”
李姿意看着他,原本一开始觉得有点好笑,但苏黎的表情让她那种觉得是玩笑的心情被驱散,她认真地思考,如果面前的苏黎真的经历了这样的事,自己会怎么反应
这样各方面都优越的人,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有着这样巨大的创口,这创口日复一日地存在着,每当看到伤害他的人,就会更腐烂一分。而他对此麻木,视而不见。以外人羡慕的方式,光鲜亮丽地活着。
这种奢侈的别墅和米又憋闷的地下室在当事人心中,真的有差别吗
即便他们看上去,一个如昂贵的钻石一个如臭水沟里的烂肉,而最深之处不过是同样苟延残喘,这两人有差别吗
如果是之前,她一定毫不犹豫地认为,自己有帮助对方的义务,她的良心让她不能对这种事视而不见。
而现在,她不再能轻易就做出决定,自己到底是真的关心米又,还是只是为了安抚自己的良心,让自己感觉好些呢。
是不是真的每个人,都需要被强迫着将所有的伤疤挖开,割下腐肉,一针一线将自己缝合起来。会不会有些人,压根就没有这样的需求。
浑浑噩噩的状态完全不符合旁人对于好好生活的标准,但是她最舒服最放松的状态。
直到有人打破它,逼她去面对她因为面对不了而选择自我麻痹不去面对的事实。
“如果是你呢。”李姿意反问,但她无法说出,如果我是米又这句话,她不会是米又,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竖不可催,她甚至都不愿意去想象,于是只是含糊地说“让你做来做选择。”
苏黎几乎没有什么思考,他说“我会用你需要的方式去帮助你。”
“你有些耍赖吧。”李姿意说“这算什么答案。听上去无比正确,但过去宽泛和没说没有差别。”
“如果麻木让你快乐,那我陪你狂欢。如果那上结伤口总令你痛苦,我就帮你挖开。”苏黎说“我想让你高兴。”原本是有点让人脚趾抠地的台词,但他说得太严肃。
他说着微微向李姿意的方向侧头,看着她仿佛需要她向自己做出什么承诺,但最后只是重复了那句话“我想让你高兴。”
李姿意看着面前的人,因为背着风,湖面来的气流把他头发吹得像张牙舞爪的风滚草,他头发好像长了不少之前是更短的。
以往获得男人的表白她总有满足感,仿佛是自己在业余爱好上获得了一枚勋章。他们送的标志性的礼物像周边一样被收集起来,又好像是战利品,他们的痛苦令她神清气爽。
但现在,面对苏黎,她并没有战胜的感觉。
她伸手薅薅对方的头发,手指插在柔软又有些任性的发丝间,心也有一些软软的。
“我都困了。”李姿意收回手。
“那回家吧。”苏黎说。
李姿意愣了一下,跟在他身后沉默着走了几步,就停下来,等苏黎走到自己前面老远的地方,大步冲上去,跳到他背上。
苏黎踉跄一步就托住她站稳,似乎吓了一跳“万一摔下去就直接脸磕在地上了。”
李姿意得逞似地笑,拍他的头“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