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悲痛太过,那妇人虽喊得声嘶力竭,惨白的脸上却没有一点泪痕,只有一片宁静到极致的麻木。
她喊完后,缓缓站了起来,爬上牛车,狠狠摸出一把匕首插入自己心口
她的动作又快又狠,匕首齐柄没入心口,围观众人吓得连声尖叫,队伍顿时乱了起来。
大量的血沫从那妇人嘴角涌了出来,她却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疼,抓着匕首的手狠命绕了个圈,在自己心口处剜出一个大洞。
另一只手竟是硬生生掏出了自己的心脏,拼着最后一口气将那颗兀自还跳动着的心献祭进棺材中,这才扑倒在棺材上,在香烟袅袅中没了气息。
“苍天有眼,厚土为证,血有尽而恨无穷,以血为引,以心为祭,以恨为梯,乃使沉冤达于天听,为我昭雪”
曾经在书中看到的,满是怨恨的咒诅之语浮现在面前,华平乐一把攥住霍延之的手,杜介白
竟然是杜介白的妻子
杜介白当年亦是名重一时的大儒,与洛太傅引为忘年之交。
有一段时间洛太傅出京办事,就是杜介白进宫为她与霍玠几人讲学。
他性子洒脱,却是比严肃板正的洛太傅更得他们喜欢,一手古琴更是世无其二,先孝鼎帝还曾起心叫他留下来给他们做师父。
他却受不了官场、宫中束缚,辞而不受。
后洛太傅辞去首辅之位,他便携妻子离开了京城,没了音信。
没想到十七年后,洛太傅不忘旧谊,竟是将洛兮瑶许给了他的儿子杜若。
更没想到,杜若竟因之招致杀身之祸,杜夫人献祭自己只为不叫儿子死得含冤莫白。
一代名士,死后妻子竟落得如此下场
霍延之小心用手掌包住华平乐的手,默默回握。
握着线香的人群不知是被杜夫人突然自戕吓住,还是被杜夫人的话吓住,直到线香烧光才有个商人模样的男子恍然醒悟,拖着身边妻小赶紧离开。
他这一走便恍如打开了什么机关,人群像逃离瘟疫般四下逃开。
阿弩和当归被人群裹挟着,奋力挤了半天才回到了华平乐几人身边。
阿弩兀自回不过神来,怔怔问道,“姑娘,皇上真的为抢那位杜公子的未婚妻,害死了杜公子吗”
华平乐沉默,心下却冷笑不已。
早在洛兮瑶说她订婚的那个新科进士突然重病退亲,圣旨又下到洛府时,她就猜到了。
她只没想到洛兮瑶口中的那个新科进士竟是杜介白的儿子。
更没想到杜夫人竟刚烈至此,知道自己报仇无望,竟生生放干了自己满身的鲜血,掏出自己的心脏,为儿子告天状
杜夫人死了,面对四散逃开的人群,那老仆并未多说什么,甚至连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驱赶着牛车往城门而去。
刚刚那老仆散银子时,守城的卫兵怕出乱子,分出了两个人手去看。
那两人碍于身份,没好意思去领,待听到杜夫人的话,情知不好,当即跑回城门报信。
守城的小将忙谴了人去皇宫报信,又命人去抓那老仆,不想那老仆竟是驱着牛车,带着棺木和死于棺木上的杜夫人要进城。
他们自然不敢放他进去,老仆便喝停了牛车,从包袱中取出剩下的银锞子围着牛车摆成了一个圈。
告天状这样的事本就透着诡异不详,卫兵们面面相觑,竟是谁也不敢贸然去拦他。
老仆摆完一圈后,包袱中还剩了几个,他取出要送给守门的卫兵。
刚开始不知道就算了,现在他们哪敢收告皇帝状的银子,远远地就用长枪挡住了老仆的动作。
老仆也不在意,将剩下的银子又摆到了地上,朝着棺木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华平乐瞧着他动作不对劲,下意识要拦,九方凤忽地咳了一声。
华平乐动作一僵,只这片刻的功夫,那老仆已站了起来,弯着腰全力朝棺木上撞去
卫兵们倒抽一口冷气,齐齐后退。
华平乐虽已有心理准备,却还是不忍目睹地别过目光。
九方凤淡淡开口,“求仁得仁,姑娘该为他高兴才对”。
华平乐咬唇,霍延之紧了紧握着她的手,沉声道,“军师说得对,酒酒,不要难过”。
阿弩眨眨眼,“姑娘,要不要告诉洛姑娘一声”
华平乐摇头,“我刚刚在人群中看到苏羡予的人了,这时候应该已经去向洛太傅报信了”。
九方凤目光微动,“苏尚书的人谁我怎么没见着”
那是从十六年前就跟着苏羡予的老人了,现在的确没在苏羡予身边出现过。
九方凤不认识理所应当,只她却是认识的。
只不知道苏羡予的人出现在这,是偶然,还是其他原因。
华平乐笑笑,催着马往城外走,“王爷,我们去跑马吧”。
她如今身份不便,霍延之更是不方便明着插手洛太傅的事,否则反倒为他招祸。
就算要帮忙,也只能暗中动作。
“还要麻烦九方军师留个人手在这里探听下消息”。
九方凤笑吟吟抱拳应了,王爷和未来王妃去跑马,他这个军师自然要辛苦点盯着了。
远处,一辆青帷马车掀起的车帘落了下去,马车中的中年男子愤愤抱怨,“真是晦气
一进京就遇到这样的事,早知道就该晚些日子再进京”
他对面的清癯老者穿着藏青色的道袍,长须及胸,仙风道骨,闻言微微一笑,“错了,这个时机恰恰好”。
中年男子不解,“恰好”
老人却不再解释,吩咐道,“走吧”。
青帷马车不紧不慢启程,却也是朝着京城的方向。
四周停车看热闹的很多,没有人多注意这辆马车,连九方凤也只随意扫上一眼后就不感兴趣地移开了视线。
御书房中,政和帝面色阴沉地盯着跪着的内阁诸位阁老和锦衣卫指挥使。
蠢货
都是蠢货
一个个地说起来都是文章诗词,满身才华,遇到这么点小事竟是束手无策
“都哑了朗朗乾坤,天子脚下,随便一个乡野妇人都能诬陷天子
你们这些内阁阁老,国之重臣竟然一点主张都没有朕要你们何用”
政和帝十分清楚,杜家母子已死,他要给他们强加罪名容易。
但杜介白名头极大,向来被那些个书生酸儒之流奉为高士名流。
消息一传开,狗胆包天,巴不得冒犯龙颜好搏个青史留名的酸儒绝对不在少数。
如何堵住这些人的嘴,进而堵住天下人的嘴才是关键
孟老首辅瞥了瞥跪在自己身边的次辅和几部尚书,除了还在养腿伤的刑部程尚书,其他都到齐了,可见皇上对这件事的重视。
也是,皇上向来最是看重颜面。
上次昌平侯府隐瞒宋学韫已经订亲,将宋学韫送入宫选秀,差点害得皇上沾上与臣子争妻的罪名就让皇上勃然大怒。
连宁河长公主的颜面都不顾了,当即下旨削了昌平侯的爵位。
后来,宋学庄年纪轻轻,竟然因为轻飘飘的几十板子送了性命。
他心里也是暗暗嘀咕的,谁知道里头有没有皇上的手笔在
这次杜若枉死之事,更是实打实地将“与臣子争妻”的名头死死扣在了皇上头上,他岂能不动怒
洛太傅将洛兮瑶许给杜若虽然没有大张旗鼓,但也没有刻意瞒着。
其他人不知道,他们尚书台的人却大多是知道的。
杜介白名满天下,他的独子杜若参加本届春闱,虽然被苏鲤的光芒掩盖住,但也引了许多人关注。
后来杜若得中二甲第七名,亦引得一时称颂杜介白后继有人。
洛太傅将洛兮瑶许配给杜若的消息传出来时,他们还曾很是感慨了一番洛太傅高风亮节、不忘旧谊。
后来杜若病重退亲,洛兮瑶入宫为后的消息传开来,他们心头谁不嘀咕
怀疑洛太傅将孙女送入宫为后,好搏功名富贵,那是绝对不可能怀疑的。
他们怀疑的只是为什么皇上不在选秀的时候直接将洛兮瑶纳入后宫,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目的何在
只他们怀疑也就是怀疑了,谁也不曾想,杜若都退亲了,皇上竟然还是没放过他
更没想到杜夫人竟刚烈至此,带着杜若的尸身来到京城外告天状
杜夫人当年也是名重一时的才女,娴雅明理,皇上红口白牙地说什么诬陷,他是不大信的,但
孟老首辅的目光落到晏尚书比绝大多数年轻人都要俊俏的脸上,无声叹了口气。
他们还年轻,而他已经垂垂老朽,这罪名,就让他来背吧
“皇上息怒,此事必有内情,为今之计当先查杜公子枉死之由,再细审胁迫杜夫人的算命先生及其锦衣卫令牌来处”。
到时候再找个锦衣卫顶罪,说他与洛太傅有私怨,买通了算命先生毒害杜若。
事已至此,罪名抹是抹不掉的。
只有推到下面去,到时候皇上最多也就是个失察之过。
“等案子查明,皇上再令厚葬杜若母子,前往太庙下罪己诏,必不会使皇上令名受损”。
到时候就算还有人心里嘀咕,皇上的姿态已经做到最足,明面上也就无可指摘了。
政和帝控制不住地哈地笑了一声,下罪己诏
罪己
那岂不是就是落实了他与臣子争妻的罪名
他为什么要罪己
一个小小的进士,仗着自己是什么所谓的名士之后,就敢和他争妻
他没有灭他九族就是他仁慈了
恨只恨那领命办事的废物没连着元氏一起弄死
更没发觉那元氏带着杜若的尸体进京,不是为寻求洛太傅的庇护,而是为告什么天状的
告天状
真是笑话
他是天子
就算真的上天听到了她的状告,难道还会为了个不识好歹、胆大包天的女人罚他这个上天之子么
一片压抑的静默中,孟老首辅再次开口,“皇上,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杜若母子尸身尚在镇抚司,请皇上尽快下旨厚葬”
其他可以慢慢查,这个却是不能等的,否则定会引来天下读书人的口诛笔伐。
政和帝无声冷笑,还要厚葬那个敢和他争妻的贱民,厚葬那个胆敢诬陷诅咒他的贱妇
到底他是天子,还是他们是天子
政和帝看向胡伟毅,却只看到了个黑漆漆的黑脑勺
明明该是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说话的时候,他竟然只知道跪着
跪着
要是跪着就能当好锦衣卫指挥使,他的锦衣卫指挥使能跪满大萧的每一寸土地
葛雷那个狗东西虽然胆大包天,却实在要比这个蠢货好用得多
自从葛雷死了,清宁营被烧,年鱼又不能用后,这些阴私事办起来总是没那么顺手了
年鱼
政和帝精神一振,对,年鱼
年鱼不是那什么连晏清,他还是可以用的
他怕引起连十二等反贼戒心,原是准备再冷落年鱼一段时间后再起用,不过这时候也差不多了。
政和帝这般想着便伸手按住了头,沉声道,“来人,召年鱼”。
晏尚书大惊道,“皇上这是头风又发作了快,来人,扶皇上回寝宫”
政和帝怒气微缓,这个只会吟风弄月的礼部尚书倒是比其他几个都识趣得多。
只可惜祖宗宗法压着,且许多政事必须得这些满嘴仁义道德的老头子们处理,他也只有借重他们才能压得住满朝文臣。
他们也还算听话,否则都换成和葛雷、年鱼一般的,不知道省了他多少心。
政和帝虽是装病,但的确也是被气得头疼,年鱼探了脉,扎了两针,又循例叮嘱不可动怒动气。
政和帝就势道,“不动气朕又如何不动气光是今天城门外那个胆大包天的妇人便叫朕气恼不已”。
年鱼瞥了一眼围于屏风外的诸位阁老重臣,轻嗤,“皇上不必动怒,以奴才看,这件事明显就是福广尚余的乱臣贼子作乱
先下毒叫杜公子重病不起,又杀了杜夫人,找人冒充杜夫人退了与洛府的亲事。
后又杀了杜公子,编出这么一段恶毒的言辞来污蔑皇上
皇上就该将那妇人大卸八块,曝尸荒野,让野狗抢食,以儆效尤
让天下人都知道皇上龙威赫赫,不可冒犯”
孟老首辅大急,“寿阳离京城不远,杜先生又名重天下,认识杜夫人的不知凡几,又岂是轻易能假冒得了的
这样的说辞怕是根本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
年鱼轻嗤,“天下悠悠之口那些个愚民蠢妇能有什么见识
他们说那妇人是杜夫人,本座却说不是。
首辅大人,你是要相信那个蠢民,还是要相信本座”
他这是明晃晃地要指鹿为马,堵民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