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老首辅不与他争辩,喊道,“皇上,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防民之口”
年鱼阴恻恻打断他,“哪里来的防民之口皇上明明是在杜公子退亲之后才下旨迎娶洛姑娘为后。
杜家的那摊子事,皇上在深宫之内又如何知晓
事实如此,真相如此,哪里又需要防民之口
还是说首辅大人认定了皇上就是强夺了杜公子的未婚妻,所以才需要防民之口”
年鱼这话甚是阴毒,孟老首辅惊得跪伏于地,“皇上恕罪,老臣绝不是那个意思,老臣万万不敢啊”
其余几位尚书也都跪了下去,齐声喊道,“皇上息怒”。
政和帝冷笑一声,也不说自己恕不恕罪,又相不相信孟老首辅的忠心,只道,“年鱼,此事就交给你,务必要查明真相,让朕的阁老们口服心服”
这是又要起用年鱼了
众阁老又是惊讶又是疑惑,皇上向来疑心重,年鱼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与连氏有关,他也绝不会再用。
这突然又要起用,年鱼是用了什么法子,能彻底洗清自己
胡伟毅用眼尾子偷偷瞥了年鱼一眼,又立即收回目光。
沾染上反贼余孽的罪名都能全身而退,年掌印果然是年掌印
幸亏他一直没起倒打一耙的心思,否则这时候第一个死的就是他
东厂的太监在沉寂几个月后,由年鱼亲自带领,再次出现在京城街头,朝寿阳而去。
京中有那嗅觉敏锐的皆是叹气,年海胆这是正式东山再起了啊,也不知道这次遭殃的会是谁
第二天的早朝,文武百官格外地沉默,只他们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杭州府太守史景迁入朝拜见。
史景迁却是比杜介白成名还早的大儒,是苏羡予的授业恩师,当年就是他亲自带着父母族人零落的苏羡予入京投靠霍家。
进京后,他怕苏羡予不适应,陪着苏羡予在霍家住了一年有余。
后来见苏羡予一切都好,便要离京继续云游天下。
政和帝闻其盛名,以高位挽留,只他性子冲淡,
不爱虚名,实在不惯京中拘束,坚辞不受。
不想恰逢南疆动乱,史景迁秉承一颗救民水火之心,这才受了南疆太守一职,前往安抚。
后来,他因安抚动乱有功,政和帝欲将他调回京城,他坚辞不肯,政和帝不好苛求,只能作罢。
其后十几年,史景迁虽数次调动,却大多任一方太守之职,守一方安宁,于四年前去了杭州府。
现在不是地方官员述职之时,史景迁怎么会突然回来
只怕不是杭州府出了重大事故,就是史景迁要高升了
果然,在一番称赞史景迁劳苦功高、为国为民之后,政和帝亲切开口,“此番若不是刑部程爱卿意外伤了腿,无法理事,朕也不会这般着急调爱卿回京。
爱卿能者多劳,还请务必救朕于水火,救刑部于水火,暂时代理刑部尚书一职,待程爱卿伤愈后再做打算”。
众人心下皆是雪亮,说是暂时代刑部尚书一职,说是等程尚书伤愈后再说,只怕刑部尚书这位子是要归史景迁了。
算起来,史景迁是继苏羡予之后第二个一步登天,入内阁,掌一部职权的尚书了。
偏偏他们又是师徒,这样的荣宠还真是叫人艳羡。
史景迁愕然抬头,露出一张清癯的脸,虽穿着官服却难掩浑身仙风道骨之气,正是杜夫人血祭之日,坐在青帷马车上看热闹的老人。
“去杭州府的天使并未提及刑部尚书一职之事”。
政和帝朗声笑道,“说了要你回京做一部尚书,爱卿你只怕要吓得要弃官潜逃了自是先将你哄回京再说了”。
“这”
“朕求才若渴,爱卿万勿推辞才是”。
事已至此,政和帝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史景迁无可奈何,只好跪下谢恩不提。
年鱼办事向来利索,第三天就带回来了杜若母子一案的结果。
福广叛贼买通当地的算命先生和锦衣卫的一名百户,先后谋害杜若母子。
又假冒杜夫人前来京城告天状,以诬陷圣上美名。
年鱼将所有的人证、物证和供词都交给了大理寺,三司会审。
证实无误后,判假冒杜夫人的福广叛贼挫骨扬灰,算命先生和锦衣卫百户凌迟处死,杜若及年鱼所寻回的真正杜夫人尸身厚葬。
洛太傅得知消息后,当即吐血昏迷,太医束手无策。
洛老夫人慌了神,忙命人去叫苏羡予,又恍然想起来苏羡予叔侄都去了福广,尚未回京。
意识到这一点的洛老夫人捂着脸失声痛哭,洛兮瑶腾地站了起来,“祖母别急,我去请年掌印”。
自从知道杜若母子惨死后,洛老夫人的心就没安宁过,皱巴着难受着,提在嗓子口。
洛太傅吐血昏迷,苏羡予叔侄又无法依靠,成了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听了洛兮瑶的话,不觉安慰,反倒崩溃大喊,“你去请你有本事请得来年掌印
早叫你嫁人,叫你嫁人,嫁得远远地
你偏偏一直犟着,否则又岂会连累到杜先生一家又岂会有今日之祸”
洛兮瑶通红的双眼中蓄着的眼泪滚落下来,无措看着大方优雅的祖母崩溃痛苦,撞撞跌跌往外跑,她要去请年掌印救祖父,要去请年掌印
到了宫门口,心慌意乱的洛兮瑶才发现进宫是要对牌的,而她只有王妙儿送给她的进宫对牌,还被她落在家里
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吩咐丫鬟回去取,又命车夫掉头赶往年鱼在正阳坊的宅子。
年掌印今天刚办完差回京,说不定是要回家的。
车夫将马车赶得飞快,待到了年鱼的府邸,守门的小厮却根本不让洛兮瑶进去。
年鱼不在,吩咐他不在时不许放任何人进去。
洛兮瑶听说年鱼不在,就要再往皇宫去,忽听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洛姑娘洛姑娘怎么到这来了”
却是程修远。
洛兮瑶回身行礼,勉强镇定道,“祖父突然昏迷,我来请年掌印”。
程修远闭门读书,将以前与京城一群纨绔的来往皆断绝了,也就来年府与沈七说说话,逗逗大年和小年。
沈七是个闭门钻研医术的,伺候程修远的小厮又得了令,不许与他说外头的事乱他的心。
因此,杜若母子的事虽闹得沸沸扬扬,程修远却是不知道的。
还是今天上午年鱼回京,孟姜和华平乐得了消息去程府找他,当做新奇事说给他听,他才知道了。
正好华平乐又提起苏鲤不耐福广阳光强烈之事,送走华平乐和孟姜后,他便来寻沈七,问问看他能不能帮他制一些好用的晒伤药,送去给苏鲤用。
不想正巧在年府门口碰到了洛兮瑶,听了忙道,“洛姑娘这是准备进宫去寻年掌印
年掌印今天刚从寿阳回京,定然很忙,姑娘不一定找得到不说。
就算找到了,掌印的规矩姑娘也是知道的,这一时半会去哪找掌印合意的东西
正巧我与掌印的徒弟相熟,不如先请他去给洛太傅瞧瞧,不行再去寻年掌印不迟”。
洛兮瑶大喜,“那就多谢程公子了”。
程修远朝她一拱手,“姑娘先回去,我随后赶到”。
沈七却是比年鱼好请多了,一听程修远说起就立即背着药箱,带着药童往外跑。
他们又是快马,竟是比洛兮瑶还早到一会。
洛老夫人一听是年鱼的高徒,忙将沈七迎进内室。
沈七也不多话,探了洛太傅的脉搏、气色后,又问了洛老夫人几句病情,取出银针往洛太傅喉咙胸口处扎了几针。
不多会,洛太傅就咳嗽了起来。
沈七示意药童将洛太傅扶起来,又往他脑后扎了几针,洛太傅哇地吐出一大口乌血来,却是慢慢睁开了眼睛。
沈七熟练吩咐药童伺候洛太傅漱口,自己则迅速开了个方子交给洛老夫人,“去抓药”。
程修远一把抢过,“我去”。
程修远抓了药回来交给药童去煎,这时候洛兮瑶才赶了回来,听说洛太傅醒了,惊喜下忙要进房。
程修远拦住,“我刚刚问了,阿七还在给太傅施针。
洛老夫人在,没事的,我们在外头等着,省得分阿七的心”。
洛兮瑶愣愣点头,垂头盯着地面发起呆来。
前一段时间,洛兮瑶经常与华平乐一起出入,程修远也是常见的。
只洛兮瑶性子清冷自衿,虽与他们一起,却处处显得格格不入。
她又是名重天下的洛太傅孙女,程修远等一众少年都对她敬而远之,虽经常见到,却远称不上熟悉。
此时程修远见她发呆,就又往旁边站了站,不去打扰她。
不想洛兮瑶忽然开口问道,“程公子,你怎么在我前头到了”
程修远揖手行礼道,“我与阿七是骑马,又抄了小路,自是比姑娘快的”。
“骑马啊”
洛兮瑶喃喃念着,“华二姑娘原是要我跟她学骑马的,我却嫌骑马太过粗鲁又脏,要她随我学读书画画。
祖母说得对,死读书会画画有什么用呢有什么用呢”
不能叫苏羡予愿意娶她,也不能在祖父突然病倒时用最快的速度去请大夫。
程修远有点呆,洛姑娘这是在和他谈心
这,有点交浅言深了吧
而且,洛姑娘还是个姑娘家,是传得沸沸扬扬的皇上“夺臣之妻”才得来的未来皇后
洛兮瑶喃喃念着,珠泪流了满脸,“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连累了杜公子和杜夫人,还连累了祖父,都是我的错”
程修远吓得连连后退,语无伦次,“哎哎,洛姑娘,你,你别哭啊”
洛兮瑶却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也忘了他的存在,流泪不止。
程修远又是慌张又是无措,出了那样的事,洛太傅又突然昏迷,洛姑娘一个姑娘家肯定伤心又无措。
可是,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啊
早知道他该把孟姜和华二姑娘也带过来的
就算他们俩也不会安慰人,但至少会骂人啊,来骂几句那些个黑心肠的人,洛姑娘心里肯定会舒服些。
程修远正懊恼着,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洛老夫人扶着个婆子疲惫走了出来,见洛兮瑶在哭,却也没有心思去哄她,吩咐丫鬟将她送回房里,惭愧开口,“让程公子见笑了”。
程修远正色道,“老夫人说得哪里话,洛姑娘担心太傅安危,乃至落泪,正是至纯至孝,又岂有见笑之处”
洛老夫人摇头苦笑,上前握住他的手,“好孩子,这次多亏了你和沈七公子,否则瑶瑶祖父还不定能不能醒。
大恩不言谢,这份情义,我们祖孙几人都会记在心里,望着哪一天能够回报你们”。
程修远诚恳开口,“老夫人不必客气,洛太傅当年襄助先帝得我大萧数十年承平繁盛,对大萧所有人,说句恩重如山都不为过。
今天小子与阿七不过是做了应做之事,老夫人说什么谢,就折煞我们了”。
洛老夫人看着程修远年轻诚恳的脸,眼眶发红,杜若,她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
从小看大,又是介白的孩子,又有杜夫人那样的良母,应当也是极好的。
或许就像了这位程小公子,聪敏俊俏,又温和真诚。
瑶瑶要是能顺利嫁给他,该有多好
程修远见洛老夫人红了眼,却不像见洛兮瑶哭般手足无措,拿出哄程老夫人的本事,扶着洛老夫人往里走,笑道,“老夫人不要担心,阿七虽然不如年掌印医术出神入化,但也不错的。
关键是随叫随到,让他就在洛府住下都不妨事,保管能治好太傅大人”。
洛老夫人感慨拍了拍他的手,顺着他的搀扶往里走,好孩子啊好孩子啊。
如果没有那个昏君横插一脚,遇到这样的事,本该是她的孙女婿忙前忙后的。
她的孙女婿也一定是个好孩子,可惜瑶瑶没有福气啊
华平乐一直派人打听着,得知程修远果然在年府外碰到了洛兮瑶,又带着沈七去了洛府将洛太傅救醒后,方松了口气。
洛太傅与杜介白虽则性格迥异,却意外地极其投缘,相交莫逆。
他年纪大了,乍然得知这样的事多半承受不住。
她引了程修远去年府,本只是以防万一,没想到竟是帮上了忙。
自大理寺出了审判结果,京城大街小巷的锦衣卫就多了一批又一批。
皇城脚下出刁民,随便扒拉一个人出来可能就是这个大官,那个勋贵拐着弯儿的亲戚。
几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锦衣卫这是在抓还敢非议皇上强夺臣妻的傻大胆儿
这太平年头谁想跟自己的脑袋过不去
因此京城虽暗流涌动,表面上却比平时还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