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不向往长安。
祝缨将冷云的信又读了一遍,冷云的字一向是漫不经心的,信的口吻也带着股随意。祝缨打开装信的匣子,将之前小吴和曹昌从京城带回来的诸多回信拿出来又看了一回。将这些信都收了起来,召来信使询问。
冷云在大理寺里不怎么管事儿,也就从来不用公文给祝缨送信,信使是他家的仆人。祝缨在大理寺多年,与冷云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与这信使也算点头之交。
祝缨先让信使“坐下说话。”
信使不敢托大,坐了半个屁股。
她直接问信使“少卿还有什么嘱咐没有”
信使道“我家郎君说,请小祝大人写个回信捎回来。要是觉得写信不方便,让小人捎句话回去就行。”
祝缨道“好吧,你再歇息两天,我修书一封你给带回去。上覆少卿,有劳少卿挂念。”
信使笑道“郎君说了,他同您是什么交情大家谁跟谁呀”
祝缨道“他净好占口头便宜了。京里近来有什么新鲜事不”
信使歪头想了一下,道“还是那个样子,郎君说,反正不会碍着咱们的事儿。啊就是郑詹事,总有点小麻烦,不太好。不过也不太麻烦,大家都说,郑大人顺风顺水一辈子,小小挫折也不算大事儿。又是东宫的人,有的是远大前程。”
祝缨道“没问这个,有什么好玩儿的事吗”
信使道“啊花街来了个唱得好听的,教坊里又有一个舞得好看的”他絮絮地说了许多京城的繁华趣闻,听起来没有什么太过份的。
但是另有一件别人信里都没说的事儿皇帝给几个年幼的皇子营建府邸了。
这事儿邸报上没写,信使倒是说得头头是道“一共三座府邸一块儿建的,鲁王依旧住在宫里。”
祝缨道“陛下还真是疼爱鲁王啊。”
“可说呢,天下父亲疼小儿。”
两人闲扯半天,祝缨从他口中得到了许多别人不会写在信中的消息,又命人招待他吃饭。晚间,祝缨铺开了信纸给冷云回信。
她的回信并不长,开门见山地告诉冷云我不回去。
没有人不向往长安,没本事的人没法在长安站得住脚。
长安米贵。
第二天,祝缨又与信使闲了半天,再问出一点别的消息,比如永平公主怀孕了之类。不过还没生,祝缨想起来骆晟,也不知道这位驸马在京城又过得如何。她随口一问,信使道“驸马每伴公主左右。”
祝缨点点头,将写好的信交给信使“上覆少卿,多谢惦记。我的话都在里面了,再带一句话给少卿,请少卿千万照顾好自己。”
信使道“我们郎君最不会亏待自己的一个人,小祝大人只管放心。”
祝缨道“你只管把这一句话带到”
“是。”
祝缨对小吴做了个手势,小吴上前对信使道“请随我来。”将准备好的盘费装一只锦袋里交给了信使。信使略一推让,也就收了走了。
信使走后,祝缨再次召来祁泰。祁泰到了福禄县之后,日子过得舒心极了,祝缨从不让他写说明,只要账目对了,别的什么事儿都不用他管。
祝缨有召,祁泰毫无防备地过来,祝缨也知道祁泰的个性,只要账目做对了,有时候祁泰忘了跟她行个礼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她用祁泰干活,也用得心安理得。
无论祁泰是个什么样子,祝缨看他都是那副温和的表情,说“祁先生,有件事还需要你去做。”
祁泰道“大人只管吩咐。”
“你把这两年的账重新拢一遍,尤其是与丁校尉那里的。”
“在下这就去办。”
“要快,最好五天之内,七天也行,不能超过半个月。”
祁泰被雷劈了“啥”让他查账他没二话,定了期限是不是太狠了
祝缨诚恳地道“又要到春耕的时候啦,又要开始耕牛的租借事宜,这些都不能耽搁。”
祁泰试图向祝缨多要点时间,祝缨道“先生,去拢账吧。”
她说得太自然了,祁泰硬没想起来要怎么跟她讲道理,直到摆好了算盘才想起来这事儿的工程太大,干完了得累脱一层皮。祁泰哭丧着脸,心道我就知道天下没那么多的好事儿。
一脸哭相地开始盘账。
祝缨笑笑,叫来小吴“跟我去一趟丁家。”
小吴忙去找曹昌准备马,一起跟着祝缨去了丁宅。
丁娘子正在家里指挥着收拾屋子,大模样已然有了,还差洒扫。又要准备有客人来暖宅,丁娘子还筹划着要有个空屋子,暖宅的时候客人一般会送些礼物,得准备好了收礼。
见到祝缨,丁娘子十分高兴“祝大人来啦我们家那个口子不在,说是营里有事儿。”她说到最后,心里犯起了嘀咕,不对,县令是个大官儿,死鬼竟然不在家里等着县令来,难道又背着我养小的了
祝缨道“那我便去营里寻他。”
营地离县城不算太远,穿过一片田地就到了。兵营分得的荒地也在附近,因是荒地,须得有事没事就犁一犁、整一整,快春耕了,今天竟没有人在田里准备着。
到了营外,远远地就看到一根粗大的木桩上吊着个人,吊得很有手艺。先把人捆着,再从后背伸出根绳儿给他吊起来,并非像绞刑架一般吊死人。
这人穿一身灰衣,没着号服铠甲之数,灰色的衣服上透着一道一道的红色痕迹。
是血。
守营门的士卒见祝缨来了,如同见了救星一般“祝大人”他对内吆喝了一声,有人飞奔去禀报丁校尉。
丁校尉身上衣甲没有穿得很整齐,领子也拽开了,大步走过来“祝大人”他恨恨地指着那个被吊起来的人说“闯祸的狗东西我已罚了”祝缨瞥见四下的士卒个个都提心吊胆的,很多人看着她,欲言又止。
祝缨道“南方本来就容易上火,你这儿当心嘴上长疮。”
“我都被架火上烤了,还顾得上这个”丁校尉道,“为这狗东西一张嘴弄得我还要被御史来问再过两天,将军那里怕也要来人问我了”
他亲自把祝缨请到自己的营房里,这里比流人营要好不少,墙壁也厚一点,冬天更暖而夏天更阴凉一点。
丁校尉再三向祝缨致歉“大人不因为我们是粗人而瞧不起,反而多有照顾,又给钱。现在我的人闯出这么大的祸来,实在是没脸见大人了”
祝缨道“这些客套的话就不要说了,校尉,你的账,妥吗”
“这”
祝缨道“外面的人有错,罪不致死,别闹出人命来。”
丁校尉道“吊他三天,看他以后还乱放屁不”
“是得管住嘴,”祝缨淡淡评论一句,又说,“将士们辛苦,又是垦荒薄田,该让人吃饱穿暖才能当差不是这是正事,谁来问,我都要说拨给你的是应该的。如果为了这一条问责,这事儿我扛。”
丁校尉道“大人仗义我再不会忘记你的我也不能不讲理,有事儿咱们一起担着。”
祝缨道“不是大事儿,先别自己吃药。整肃一下军纪,该干嘛干嘛。二月的钱我还照发。”
丁校尉连连点头,祝缨又说“别耽误了春耕。一旦误了收成,就算有我补贴、上头给你拨米饷,你还是要手头紧的。”
“那是那是。”
祝缨道“不管有谁来问,咱们相处都不能算错。”
“那是那是。”
“你咬死了就是。我给的,你就收,也不是你索要的,是你该得的。”
“好。”
祝缨道“咱们再对一下文书。”
“好。”
祝缨给丁校尉补贴时,就写的是因为是荒地,所以补贴到开荒出来为止。说词上也没什么毛病,祝缨又确认了一下当时的文书,再让丁校尉把营里的账也拿来对一下。丁校尉怎么花钱她不管,她拨过来的钱款得跟她在县里的账能对得上。
两下往来的文书、账目都合上了,大半天都过去了,两人连午饭都没有吃。丁校尉道“留下来吃个便饭。伙食粗些,酒肉管够”
祝缨道“县里还有些事,我得去处置一下。对了,丰堡哗变因为苛待士卒,校尉你这儿”
丁校尉道“没事儿,贱皮子就得试着疼才能改”
他亲自把祝缨送出营门,祝缨站在营门口又说“嫂夫人还惦记你呢,把营里的事儿安顿好就回家吧。接下来春耕,你恐怕得多上上心,不得总在家里住了。”
“这婆娘”
祝缨又指了指被吊起来的人“那是洪幺吧也不是他叫丰堡的人闹事的。”
“放心,我有数。”
祝缨道“告辞。”
祝缨一番行动,自觉应当无碍,回程的时候又去公廨田看了一回。单八等人正准备收工回流人营,见到祝缨,单八忙迎了上来“大人,就快能收割了先别铲”
他看到周围已零星有人开始犁地了。春耕的时间还没到,不过有些人会提前松松土,此时耕牛还不太紧张,先松个土,等到播种的时候即便没有牛使,播种起来也更容易些。
祝缨道“我又没说要铲了它,你怕什么你估摸着一亩能产多少麦子”
“这地好,您看这穗子,照小人看,一石半也是行的。脱壳之后只吃粗麦饭,能吃上一石半,要是去皮、磨粉,精粉也能有一石”单八急切地说着。
祝缨道“好。伺弄好了它们,我有赏。”
“是”
祝缨将账拢完,又看宿麦将有收获,气定神闲地回到县城开始准备春耕事宜了。她还打算照着去年租借耕牛的模式来,因为与阿苏家交易,从他们手上买回了一些牛马,今年就不用再向阿苏家再租借了,就由县里出租些耕牛给普通乡人。
祝缨今年办得熟了,春耕前几天就提前将乡绅们聚了来,向他们提出了租借耕牛的事。
顾翁等人去年是主动提出来配合的,收租金时又十分省心,不用再派人下乡对账。县衙信誉不错,他们都说“听大人的。”
祁泰连合了七天的账,才喘了一口气又被祝缨叫了来,他的眼皮耷拉得更长了。说话愈发有气无力“在下这就去取去年的旧表来。”
他去年做了个表格,今年打算拿这个当模板,照着去年的样子往里填。各乡村有多少户,租多少、租多久,算几个租金。再有各乡绅家有多少牛马,各用多少天。
两下合上就是全无问题了。
如果祝缨敢让他重新做,他就要咬县令了
祝缨看他这半死不活的样子也知道他累得狠了,她也不打算折腾,去年办得下来就证明表格好用,她说“可以。”
各乡绅也都回家去找自己的账,有添了牛马的,也有生病宰杀的,约了三日后再回来报账,一同协调。
士绅们来县衙协调耕牛的前一天,甘泽带着两个人先来了
曹昌见到表哥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
甘泽一脸灰土色“三郎呢”
“在里面。”
“快”
祝缨听说甘泽来了也小吃了一惊,问道“难道有什么事快请。”
她没有在县衙里见甘泽,而是让他们到后衙家里去。进了后衙就让杜大姐准备吃的,又让曹昌准备住处,甘泽与曹昌一处住,侯五还没回来,另两个跟着的人就住侯五的屋子。这两个也都是郑侯府上的人,与祝缨也是面熟的。
甘泽先跟祝缨进书房里回话,道“三郎,我长话短说。侯五到京城了,他有点年纪了,七郎说,筋骨虽然强健,返程慢慢走也行,要再赶路怕要累死在路上了。就派我来。苏匡的事,七郎已然知道了。”
“怎么说”
郑熹只让甘泽带来一句话“苏匡是咱们什么人”
甘泽又拿出郑熹的信来,郑熹信里说京城的事儿他还应付得来,就算应付不来,祝缨这里也不要半途而废,让她好好在福禄县里干,别总担心京里。真有什么事儿,他会派人来通知祝缨的。此外也提到了东宫,说近来鲁王颇得圣宠,但是东宫还好,听到什么流言也别信。三千里地,什么消息传到福禄县都得传变了形。
等等。
最后提到了苏匡一句,让祝缨依法。
祝缨心道懂了,该卖的时候就卖了他。
祝缨向甘泽打听“听说他娶了房好妻”
甘泽撇撇嘴“呸养不熟的白眼儿狼败家子”
苏匡投郑熹,本就不是什么“君臣相得”,他给郑熹办事,郑熹也提拨了他。郑熹一走,苏匡在大理寺就得另找门路了。他不像左丞,经祝缨引路投了郑熹甘心留守。苏匡又年轻又有野心,此人不能帮他,他就要换个庙来烧香。
他投的又不是裴清,裴清代掌大理,让他分左丞之责是因为左丞办事效率不如祝缨,裴清是为公务计。为私心计,裴清也宁愿用祝缨那位鲍同年而非苏匡。
苏匡一手又握着大理寺的部分公产,一面又有自己的上进心思。理所当然要从中揩油,先是从中贪墨,求娶了一位休致官员的女儿。经岳父家,又搭上了宦官罗元的线,花钱更多。渐渐入不敷出,就动起了用公款放高利贷的心思。
高利贷的利高,折本的风险也大。裴清是被祝缨惯坏了,大理寺的上官们在祝缨的时代从来不用关心任何一点庶务上的麻烦,所以裴清一般不问账。窦朋手下没有过祝缨这样的“大管事”,到了之后他查账。
苏匡这亏空填不上,就开始变卖官产。窦朋是个精明的人,起初还怀疑是裴清搞鬼,为此还拜访了郑熹,大理寺的账本紧接着就被人烧了。接着就有了查账这一出。
不过现在窦朋和裴清似乎达成了一点点共识,但是苏匡的岳父家也没不管他,罗元似乎也不想马上放弃苏匡。
甘泽道“这群阉人,看钱比别人更重。”
祝缨又问左丞,甘泽道“他有数着呢,悄悄见过了七郎,如今正猫着。”
祝缨又与他说了一会儿话,杜大姐那儿饭好了,祝缨道“吃饭吧,再歇两天再往回赶,侯五不禁这样赶路法,你就经得住了”
甘泽笑笑“好。”正好,他也想看看表弟曹昌都干了什么狗事他妈的一刻不看着一刻不行
曹昌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他只知道快春耕了,大人又得忙起来了,他得好好伺候着。
他把自己的衣服鞋袜都准备了两套,绑腿准备了三副。先招待表哥吃饭,再让表哥休息。与甘泽同来的两人看这孩子老实得可怜,都劝甘泽“咱们还有两天才走,一路也累了,先睡一晚,这孩子又不会跑。”
曹昌摸不着头脑“哥,你睡我床上,我找小吴挤一晚。”
“你去他那儿干嘛”
“我夜里得起来,别把你吵醒了。”
曹昌说完抱着枕头被子走了,留下甘泽生着气睡着了。
第二天想找表弟时,曹昌又到祝缨跟前伺候今天要开始统计耕牛了。
甘泽就先到后面见张仙姑和祝大,二人看到甘泽惊喜万分“甘大郎怎么来了杜大姐啊,快拿好酒好肉来”
甘泽道“我昨天就到了,说完话太晩了,就不敢来打扰。”
“生份了不是什么敢不敢的快”张仙姑乐呵呵地。
甘泽看她身上的衣服已然是本地土布,打扮也有点蛮夷风气,心道好好的人,跑到三千里外受苦。都怪姓段的
他这边跟张仙姑叙旧,又说了京城里如金大娘子等人的事。前面祝缨与士绅们核算耕牛,很快填完,士绅们也都放心地离开。在县衙门口,他们遇到了一骑驿马飞驰而来
士绅们心里嘀咕这又是怎么了
有识得的,低声道“看着像是州城里来的。”
虽然都是走驿路,不同地方来的人还是有点区别的。总是越远的地方看着越风尘仆仆,气势越足。看来人,得是州城的。
乡绅里的王翁拽住童波“那是哪儿来的”
童波的外婆家姓王,与王翁血缘稍远,小声说“我去打听一下。”
去了回来就说“京城公文。写的什么就别打听了。”
福禄县并不经常有京城来客。
以前的时候,几年、十几年也不来一个。公文倒是有,多是从州、府转过来的。自打祝缨来了之后,福禄县与京城的联系就变得频繁了。但是因为路途遥远,一季能有一个来回就算多的了,如果是物品的递送,路上更耗时,拢共也没几次。
今年过年之后,先是小吴、曹昌从京城回来,然后是京城的御史过来,再然后是祝缨派了侯五离开,现在又是京城来了信使。还是两拨京城信使不对这是第三拨了
县城内人人犯嘀咕这是怎么了
县衙里稍稍知道些内情的人就更多了,尤其关丞等人,关丞更是陪同康桦接待过阮芝、樊路的。整个县衙都不安了起来,县城里更是人心惶惶,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
凭经验,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士绅们有点门路还想打听,寻常百姓一点门路也没有,不知道怎么的,康桦前脚拂袖而去,后脚就有人说“大人得罪了上官,他们要调他老人家走”“是有人眼红咱们大人”“听说是鲁刺史看咱们县令不过眼,要给他小鞋穿”“我三姑家的二小子亲眼看到的,州城来的一个官儿,骂咱们大人的。”“必是瞧着咱们这儿收成好了,要多收租税”“是大人不肯给他们多交租,他们就要挤他走。”“那群当兵的,拿了县里的好处还要害咱们大人”
过了两天,又陆续有京城信使过来,百姓们越发的恐慌。人们一旦遇到了变化,最先想的就是自己最怕的事儿。福禄县百姓最怕的,眼下就是祝缨被调走。女人们传得尤其得凶。
不出三天,流言越传越离谱,传到本来不太相信的乡绅大户都心底发毛了起来。
这流言,它不能是真的吧
福禄县的大户们被祝缨强迁到县城的时候,背后没少骂她,现在却又都觉出其中的方便来了方便他们碰面通气。
还是在顾翁家,他们凑到了一起。顾翁也失了往日的冷静,一个老头儿在屋里打转,杖都不扶了。难得的,他下帖子连赵苏都给请了来,还让孙子顾同也一同从县学里回来作陪。
等人聚得差不多了,互相看一眼,也有如顾翁一样不再镇定的,也有无所谓的。
顾翁道“近来县里有些谣言。”
张翁与他是亲戚,跟着接话“难道传言竟是真的吗祝大人真的要高升走了”
雷保笑道“顾翁这是怎么了担心县令大人走了你也不能再这么将大家伙儿召过来说话了他走了,你老还是顾家老翁,饭照吃、觉照睡,倒还少了谁要你上报田亩再纳税呢”
此言一出便有几个乡绅点头,他们也觉得顾翁这人实在是可笑,是在担心以后不能狐假虎威了。
他们是乡绅,没有祝缨,他们依旧是地主,还收着佃户的租子、住着自己的大宅,不用必得有人住在县城,天天看县令的眼色。只有顾翁,因为县令大人将大家迁到了县城,所以占据了地利之便,竟然隐隐成了本地所有乡绅的头脑人物一般。
服他吗有些人那是不太愿意服的。
现在看顾翁这生怕失了势的没头苍蝇样子,不少人心里不由生出些鄙薄的意思来。
顾翁道“你无知”
几个乡绅开始劝解,也有担心的,说雷保“好容易与这个大人熟了,知道脾性了,再来一个谁知道是什么样儿像汪县令倒好,要是像个别的,整日里勒索,如何是好”福禄县跟别的地方还不太一样,它穷,百姓成穷鬼了,榨油水得费很大的劲,不如榨小地主,油厚点。
也有觉得雷保说得对的,劝顾翁“您老有年纪的人了,别这么着急上火的。不耽误咱们吃饭。”
常寡妇见这一群老男人、小男人这个熊样只觉得可笑,她大声说“吵什么祝大人好不好,难道你们自己心里没个数还是想着他走了,你们就能白得他带来的好处还没人管
三岁孩子嫌他爹娘打他了,想着要是爹娘都不在就好了,想吃就去锅里盛饭、想花就去罐里拿钱脑子没长好的小畜牲也不想想,饭哪儿来的、钱哪儿来的
雷保,你不就是不干人事挨了打记恨么同乡会馆的好事儿你也占着了,不亏了,就想仇人走了是不是做你娘的梦没有大人的文书,看你能全须全尾在外乡活几天”
被个娘们儿骂,这是男人不愿意忍的,雷保被说中心事,跳起来要打她。被更多乡绅拦住了,他们中原有漫不经心的,此时又正经了起来,很认真地劝雷保“她妇道人家不会说话,道理还是有的。”
祝缨来这里两年多,一切都还在刚刚开始,还没到大丰收的时候,福禄县仿佛从她手里得到的并不多。可是常寡妇说得也对。
赵翁道“有他,好处还没尽显,没他,坏处可是多多呀”
祝缨是个爱惜民力的人,她看乡绅和农夫都是“百姓”,要求乡绅老实交税吐隐田的时候是把他们当“百姓”一样的要求,照顾的时候也是当“百姓”一样的照顾。
顾翁道“他不折腾啊不会为了政绩就不管别人死活,不会拿大家伙儿填坑,你们想想,有几个官儿能这样的你们还不知道着急再有,同乡会馆、就算是他自己要卖的橘子这两件事儿,没了他,咱们这些人虽然都在,谁能牵头将大家伙儿拢起来谁有这个威望信誉,叫大家信他能兜底儿拢不起来,就是一盘散沙,大的好处谁也别想有没有个规矩,就得内斗。”
赵翁终于想起来赵苏了,问道“你有什么消息不”赵苏应该是最急的吧
赵苏什么消息也没有,他说“义父看起来与平日无二。”
顾翁道“不如去打探一二。”
赵苏心说,你这是支使我呢他说“然后呢无论义父是走是留,顾翁能干预得了”
顾翁一脸苦相,所有人都得承认赵苏说得对,顾翁道“知道了,心里也好有个数儿。不如去请教一下。”他指着自己的孙子顾同说,“叫他与你同去”
顾同正在走神。
乡绅们争执的时候,一旁顾同看着这群人的样子,心道平日里个个稳操胜券、指点江山,还要背后说些祝大人的小话,如今看来却是个个都要依靠大人的,这些人可真是没意思。
顾翁叫了他两声,顾同收起心情,装成个乖模样“阿翁。”
“你与赵贤侄同去衙里,你们是县学生嘛”
顾同不情愿极了,赵苏也不是什么好人,顾同敢打赌,这人此时心里正在嘲笑所有人。
他叹了口气“是。”
二人到了县衙,祝缨没有拒绝见他们,把他们叫到了签押房。
顾同进了签押房一看,祝缨一派淡然,看着桌上的一份文书。两人行了礼,祝缨道“有什么事儿”
赵苏道“士绅们有些担忧。”
“嗯”
赵苏不客气地说“近来使者频繁,又有御史查问案件,士绅们担心您要被问罪调开。”
祝缨道“我怎么不知道”
赵苏老老实实地不说话了。
顾问道“大人,这不是该百姓与学生管的事,可是县里人人都在传,心里很不安。是真是假,还请大人能出面安抚一下,快春耕了。”
祝缨道“唔,确实不是你们能管得了的,但也不该不关心。总闷着头读书、干活,不太好。”
顾问道“那”
祝缨道“能有什么事我过一阵儿会去京城一趟,了结一些事情,省得你们瞎操心。”
赵苏心头一紧,问道“义父,您还会回来的,对吧”
祝缨道“当然。不把福禄县治好,我是不会走的。读书去吧。哦,要春耕了,你们也该放假了,那就在这个时候催你们读书啦。收拾收拾,回家里帮忙吧。我在与不在,你们的日子都是要过的。”
“是。”
二人将消息带出去,又是惹得乡绅们一阵的猜测。他们的心并没有完全的安下来,这么说,祝缨是遇到了一些事情了说是要回京平事儿,可是,能平得了么
顾翁当机立断“咱们去衙里,向大人请愿,有什么事儿是咱们能出得上力的,咱们也得干呀。”
他们一齐找到衙门,路上想好的借口是春耕。
到了衙门里,祝缨却不在前衙,她又去看麦田了。
公廨田里种麦子这事儿不少人知道,人们讨论一回也就罢了。本地不常种麦,有些人甚至以为是在随便种点什么当青肥或者饲料之类。
单八依旧精神紧张,祝缨来问他“还没好么”
单八道“大人,再等五天、再等五天,一准儿成的”
祝缨道“好,给你十天。”
单八放松了下来“那就成了。”
祝缨骑马回到县衙,远远就看到门口一群仆人等在外面。
祝缨回到县衙,被顾翁等人从门口一路拥簇进内,祝缨边走边问“怎么怕我跑了,过来看着我”
顾翁道“哪里哪里是来请示大人耕牛的事儿”
祝缨道“正好,我也要与你们安排这件事儿。”上次都已经谈妥了,再说耕牛就有点扯了。
祝缨还是将他们请到了花厅坐下,说“担心我要走”
顾翁等人都陪笑,现在连雷保都不想她走了。她是不照着大家的意思当傀儡,给某一家死命谋利,从传说起,本县再没遇到过另一个人这么能干且兼顾各方了。
祝缨道“安排好春耕,我就上京,我自己去我的父母家人,就要托付给诸位了。家父家母年纪大了,你们多照应。”
顾翁等人又惊又喜,都说“我们一定侍奉好二老。”
“不要耽误了农时,他们时常会出去转转,路上遇到了跟他们聊聊天儿就成。”
“是”
祝缨又问了他们现在生活是否艰难之类,他们都说“只要大人您还在咱们这儿”
祝缨点点头道“我一任未满,怎么会走呢”
赵苏问道“义父何时动身”
祝缨又说“回去对他们说,我要安排完春耕,看着你们播下第一粒种子再动身。”
众人一阵欢呼。
顾翁道“小人告退,这就回去安排算算日子也差不多啦”
“慢走。”
祝缨没有送他们出去,她自己是真的有事儿要干她得进京
与士绅们擦身而过进了县衙的驿马信使送来的公文,就是召她进京解释的。御史台直接下令,既然苏匡案、丰堡案都与祝缨有关,往来书信奏本太麻烦,就让她跑这一趟。限期入京,当面解释清楚。
祝缨心里没个底,因为两件事她都解释完了
她问了还没回去的甘泽,甘泽也不知道有这件事,听了祝缨这般说,低声道“要不,咱们一同进京,或者我先回去同七郎讲,也好有个照应。”
祝缨道“我现在还不能走。春耕还没安排好。”
甘泽急道“都什么时候了”
祝缨道“春耕的时候,甘大,你先走,代我向郑大人问好,我自有准备。”
甘泽气得直跺脚“行”
甘泽走后,祝缨就让父母收拾行李。
张仙姑道“怎么你要走这个时候”
祝缨道“朝廷的事儿,哪说得准呢叫走就得走,快着些。”接着,她又找到了花姐。花姐道“你怎么”
祝缨道“会有点麻烦,这样,如果我在京城出了事儿,你别管别的,带着爹娘去苏媛家。”
“啊”
祝缨点点头“放心,还应付得来。只要你们没事儿,别处有天大的事我也不怕。”
花姐担心得要命,仍然点头“好。你什么时候走”
“限期我两个月内到。”
“三千里,六十天,一天要跑五十里,中间还不能遇到天气不好、路坏了停歇。”
“五十天。”祝缨说。
“什么”
“我得等到麦收,晾晒好。带着麦子上路”
花姐惊讶地问“为什么”
祝缨笑笑“上京可不能空着手啊。收完麦子,还要看着他们春耕好好开了头。”
花姐道“家里不用你担心,我会好好照顾好干爹干娘等你回来的你会好好的回来的”
祝缨道“当然我还要再干一任呢”
“咦”
祝缨道“三年哪够要干,就得干好,我不走。”
“嗯”
祝缨对花姐说得坚定,事情其实不少。等麦收的这几天,她不但将与两案相关的证据准备好,又将福禄县这两年的情况写了足有三万字。再寻了两只很结实的口袋。等待的时间里,苏鸣鸾又到了县城来,山上还没有开始春耕,现在也不是她下山的日子。
她是来协商买些农具的。
祝缨又让她再写一封向皇帝问好的奏疏,苏鸣鸾写什么她也不干预,但是她会代为转达。
苏鸣鸾惊讶地说“阿叔要亲自去京城”
祝缨道“你想不想与我一同去”
苏鸣鸾有些意动,缓缓地摇了摇头“寨子里事还多,我现在还走不开。以后可以么”
祝缨道“当然。先去写奏本,我来安排。”
苏鸣鸾笑道“好。”
她去宅子里写奏疏,祝缨继续收拾行李。她亲自到了田头监督单八等人收割麦子,收麦子花了一天半,又晒了四天。福禄县此前无人这样种麦子,看到单八等人收完了麦子摊开晾晒,围观的老农激动极了,他们也有耕完了地的,也有现在还没有牛的,凡有空的都来看晒麦子。
也有悄悄伸手攥一把走的,议论着“咱们也种这个不知道种子哪里有”
有大胆的就求祝缨“大人,咱们也能种么”
“多一季粮啊”
还有问产量的。
祝缨道“你们将春耕做好,等我回来安排。信不信我”
农夫们一齐说“信”
祝缨命人将麦子称重,算出来亩产与单八估计得差不多,只是肥料得跟上。祝缨得到这个结果终于放心,将麦子装了两大袋,余下的都收入库中。
当天,她带着极简单的行李,也不用车、只骑马,与曹昌两个人往京城飞驰而去。
她将奏疏一类都打包好自己背在身上,另备一匹马不驮人,驮着两口袋的麦子,两人又另有换乘的马匹,一路上换马不换人。
第三天,两人到了一处驿站,曹昌进门便喊驿丞准备房间,说这是准备赴京的祝大人。驿丞尚未回话,一个熟悉的声音找了过来“大人”
侯五
祝缨道“你休息好了”
侯五道“大人幸亏没错过小人有事要禀”
祝缨让驿丞准备好房间,才让侯五到房里回话。
侯五进门便说“是王大人要您回京的我、我对不起您”
“起来,慢慢说。”
“郑大人体恤,说我太累,另派了小曹的表哥来送信。小人就想,在京城逛逛,不合路上被王相公看到了。小人上回到京里,曾往他家送过信”
王云鹤记性极佳,祝缨派侯五进京都是前年的事儿了,王云鹤竟然还记得他。想来一个独眼龙,也确实挺好记的。王云鹤命人叫住了侯五,略一问,侯五还没反应过来,王云鹤已问出底。
想到段婴已经回京,王云鹤虽不想让祝缨回来,但她现在总被各种官司刮到,不如叫她过来解释一下。一直不在京城,许多事情是极不方便的,两年了,该来露个脸。出现一次,能省很多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