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五一路奔命,又怕又累,跟祝缨说话的时候已是面无人色。曹昌弄不大明白这其中的原委,看侯五一脸闯了大祸的样子有点可怜,沉默地从驿卒手里接过了热茶水来,先给祝缨斟好,再给侯五倒了一杯。
茶还滚烫,侯五也喝不进嘴里,祝缨道“你给他拿两个果子,不拘什么,润润喉。”
王云鹤下令的时候绝不会对侯五解释,侯五乃是自觉不妙跑去向金良求教,金良不在家,他只得挨到了郑府,然后被郑熹给派了出来。郑熹也不会对他解释,他就一路惴惴不安地仓皇赶路。
曹昌从驿丞那儿讨了两枚橘子过来,给他剥开了,他往嘴里塞得太急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祝缨道“还行。应付得来。”
侯五鼻头一酸,含糊地道“大人,我闯祸了。”
祝缨摇摇头“也不算什么。你慢慢地回去,回程就不用着急了,到了家就听大姐的吩咐干活。跟小吴两个好好处,让他多留意衙里的动静,你多留意外面的消息。回去把遇到王相公的事儿跟大姐说一下,只对大姐说,对别人要保密,做得到么”
“是”侯五的声音微微发抖。
祝缨道“莫慌。”
她跟金良要人的时候,侯五就是个来当门房兼养老的,奔五的人了,把人家这么使已超出了预期了。她身边这些仆人,哪个没点小毛病呢这些她心里早有一本账。
两桩案子本来就刮到了她,离京两年多了,回去一趟其实是件好事儿。她说“吃过了饭都早些休息吧,别累坏了。”
“哎。”侯五的声音有些哽咽。
祝缨再三叮嘱他“不用回去得太急,尤其进了福禄县,都在春耕呢,别让他们着急。谁要问你,都告诉他,我回了京里自有主张,记下了么”
侯五慌慌张张努力背了三遍,将词儿记下了,最后说“大人,真的没事儿么”
祝缨看他太紧张了,玩笑的话都不适合讲了,她镇定地点了点头“当然。”
侯五稍稍放心,回房休息去了。
祝缨对曹昌道“吃了饭,你也赶紧歇着去吧,我这里也不用你伺候,你养足了精神好赶路。从明天起,咱们每天只吃早晚两顿,要早些赶到京城才好。”
曹昌更无异议。一天只吃两顿饭他以前就是这样的,祝缨应该也不会是故意刻薄他,就是为了赶路,这点苦他吃得下。
祝缨又算了一回日程,因为在县里又多花了十天,两千七百里路程她只有五十天时间,从南往北都开始春耕了,不少地方开始下春雨,还要刨去路上天气不好之类的突发情况。最好比最后期限早到个三、五天,一是休息、二是打听一点情况心里有数。这样算下来一天得跑个八十里,才能保证时间富裕。
好在遇到了侯五,算是知道了召自己进京的目的心里不用慌了,只要专心赶路就行。也不算太累,还能扛得住。
心里有了谱,祝缨又把事情的始末在心里捋了一遍,安心地睡了。
次日一早,她起身的时候曹昌、侯五也都爬起来了,曹昌赶紧去找驿卒讨要热水、早饭。祝缨再次叮嘱侯五“莫慌,回去更不要慌,也不要惊了县里的人。”
“是。”
吃了早饭,祝缨让曹昌多吃一点,然后在驿站里又停了两刻,两人才骑上马疾驰而去。
此后一日两餐,早上吃完了必要稳一下才走,晚上投宿之后也要稳一下再吃,两餐都要吃得又多又好。一路晓行夜宿,遇到有大雨山路的地方就停下,以免山石滚落出了意外。途中遇到两次路坏了的情况,一次等了两天、一次等了三天,又有一次遇到大雨,他们这一天只走了三十里。
这一路最重要的行李就是麦子,祝缨走得格外小心,住宿的时候不时检查,途中又寻了油布包裹以防雨水。
其余时间路上都还顺利,很快,京城在望。
蓝良志与孙一丹都是在政事堂里听差的书吏,能在这里听差,书吏也比外面的六品官有威势。在外面,他们是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到了政事堂里与同僚私下也是乱开玩笑的。
蓝良志戳戳孙一丹“有信儿了么”
孙一丹道“你问哪个”
蓝良志道“那个g呀这一个都到了,那一个入京的文书不还是你拟的么”
“你急的什么”
“咳咳就说这人呐,有个好爹到底不一样。”
他们嘀嘀咕咕的,说的正是前不久抵京的段婴。段婴他爹段琳是太常,九卿之一,儿子也是“主动”请示去苦寒边塞的。东宫有子,段婴写了一篇极好的文章呈上来,又有人为他说好话。
皇帝一想,发了话“如此文章,是有些可惜了。”
过不两天就把人调回京来进了著作局,做个著作佐郎。著作佐郎,从六品,还挺清要的一个官位。段婴出仕才几年呢出去转了一圈儿就回来就任这么个职位了。这个职位还跟修史有关,对文人而言是个不错的资历。
大家平常说“两个g”,虽有戏谑的成份在内,是想看祝缨和段婴打擂台闹点小笑话,也是以为二人有点“旗鼓相当”的意思的。现在一看,一个转了两年回来了,另一个还要沾上官司回来解释。
孙一丹道“这人跟人啊,不好比、不好比。”
两人嘀咕一阵儿,蓝良志往正堂里一指,低声道“不知道王相公是个什么意思”
孙一丹道“那个g就吃亏在出身上了,王相公要是他爹就好了。”
“呿真要那样,这擂台也就不用打啦。”
“也不知道现在到哪儿了,王相公就一句话将人调了回来解释,也不知道是不是生气了。要是生气,以后可就难熬喽郑詹事自己都还猫着呢,我看有点不妙。”
“是啊,可千万别误了时辰,要是耽误了,怕又是一桩麻烦。”
他们两个对祝缨未必就有多么的亲近,只是看到段婴的得意,心里忍不住有一丝小小的感慨。
两人正嘀咕着,又一个同僚赶了过来“来了来了嘿嘿嘻嘻”
蓝良志道“你傻笑什么谁来了”
那人道“那个g进京了,你们猜,他是怎么着来的”
“难道又有人路上偷袭他段家不会这么嚣张吧”
“不是不是”来人一边比划一边笑,“哈哈哈哈,他他哈哈哈哈,二十好几了,还光着个下巴回来了好么一看着他的下巴我就想起段智那老儿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三人抱在一起狂笑了起来。
都说“不愧是他”
三人看热闹的心都起来了,一起说“快,瞧瞧瞧瞧,快瞧瞧去”
蓝良志搓着手问“在哪里进了宫门没有不对呀,他外放之后门籍就没了,你从哪里知道的”
祝缨一路紧赶慢赶,于京城外三十里的驿站里宿下的时候,离最后的期限还有三天的时间,与她预计的差不多。金良亲自在这里等着她。
祝缨原打算在这里多休息一天再进城的,见到金良便问“怎么有事要我现在就进京吗”
金良道“你还说呢,前两天甘大他们回来,可急坏了亏得七郎说你一向心里有数,不叫催,只叫我在这里等你。”
两人坐下,金良道“段婴回京了,著作佐郎。”
祝缨道“我路上看到邸报了,这个职位倒是适合他。”
“你倒不生气。”
“我为百姓庆幸,不用在他手下讨生活。”
金良笑得浑身打颤“你这张嘴也够呛。虽如此,他在圣上身边了,你”
祝缨道“你好奇怪,我为什么要同他比我自己的事儿还没做完呢郑大人要是因为他改了我的路子,我连郑大人也要瞧不起了。”
金良现在听她这么说郑熹,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说“你这脾气哟”
说笑两声之后,金良才低声说了“遇到侯五了吧七郎说,两件案子都不大,是王相公的意思叫你回来的,其实是为你好,你只管认真将事情说了就好。至于圣上面前,七郎不好插手,还好有蔺、姜二位,他们会为你说话的。”
祝缨跟段婴确实不太好比,段婴人家有亲爹,就算不能时刻在皇帝面前,看到段琳也容易想起来段婴,段婴又确实是个不错的年轻人。祝缨呢实在是没什么能够放在皇帝面前让皇帝想的。
蔺振、姜植虽都是郑熹一派的,这两年也减少了明面上与郑熹的联系,大家都猫着,能猫在皇帝身边就算是赢了。
祝缨道“我明白的。”
“七郎还说,你先将公事办完,再有旁的功夫再来见。哎,老侯爷也挺惦记你的。对了,要你好好向王相公请教。”
“好。”
“还有刘先生。七郎说,兴许你投他的缘呢。”
祝缨哭笑不得“这是看中我禁骂,要送我去挨一顿吧”
金良也笑。
两人说完了正事,金良开始话家常“这二年大家可想你了那天我遇着了温大,他还念叨你呢,他家娘子也想你们家花姐。你家的宅子,我们也时常去看看,免教别人看着曹昌爹娘上了年纪好欺负”
金良看祝缨就带了一个曹昌,又嫌她简朴,又说“侯五也就是看个门,干别的也不够用的。要不,我再多多用心给你找几个人吧”
祝缨道“我就要这么着回来,缺了人我找你要,不找你要你先甭管。”
“好吧。”
金良没提苏匡,祝缨就知道对待苏匡就还照原来的意思办,不故意踩,但也不必费心为他收拾烂摊子。
只有三十里了,第二天就不用早起,祝缨睡到天亮才起床,与曹昌二人骑马进京。
他们到城门外的时候,排队进京的队伍已短了不少,祝缨是有品级的官员又奉公文,不必与普通人一起排队等检查,拿着公文直接进了京城。
郑熹不用她先去侯府见人,她也不回家,干脆就直奔皇城去了。朝廷中枢甭管哪个衙门给她下的令叫她回来解释,这些衙门都在皇城里,她的门籍已然没了,想进去得先申请。
她到皇城门前一站,禁军里先有人认出她来了。虽碍于职责不能让她进去,也不好与她喧哗笑闹,但认得她的人都来与她打招呼。也有得闲的禁军跑进去大理寺里跟熟人说“小祝大人回来了,正在门那里呢”
祝缨知道有人看她,她先不跟这些人说话,拿着公文跟禁军这里交涉“叫我回来解释呢。”
温岳正在宫里,他管巡查的,很快到了门口,道“都围着做甚”将禁军的人赶了各司其职去,他自己亲自给祝缨登了个记,道“等我向里面说一声。”他填了个单子,往里头送去,又派人给御史台、大理寺和政事堂都通知一声。
等消息的时候,他倒站着跟祝缨聊起了天儿。看他也闲聊,围观的人又聚拢了来。
曹昌对皇城门前印象十分深刻,死死牵着缰绳。温岳也注意到了他,扬扬下巴,对着他手里的马问祝缨“你怎么还带了两只口袋过来行李不叫他先给拿回家去哎,看着也不像是行李。”
祝缨笑笑“我先到这里来听个信儿才好心里有谱。再回家休息才能歇得安心。”
温岳道“唉,你这一路跑得辛苦呀。”
周围都是人,温岳也没与祝缨说什么机密话,他们说不几句,以前相熟的李校尉等人也过来了。有说“长高了。”也有说“累瘦了。”还有人说“你须呢怎么不留须”
祝缨从来就没个须须。
福禄县虽热,空气湿润,祝缨也不天天在外头晒,人也没怎么黑。倒是这一路跑得确实累瘦了一些,既清瘦又显高挑,面白无须,还带着点二八少年的样子。
众人将她一阵围观,想起来她的须,都是一阵狂笑“哈哈哈哈你这促狭鬼还道你一去三千里要抑郁,哪知还是这副脾气。”
祝缨道“莫要当面说人坏话,我脾气怎么了谁不知道我最好脾气了”
没怎么,就是容易让人想起来前阵子刚到京的那位风度翩翩的段婴。段婴在边塞两年,风沙未能让他变丑,反给他染了一点点男子的沧桑,肤色略黑了一点点,更显一种投笔从戎的文士的苍凉。他的上唇又蓄了一点须,添了一点男子的阳刚英武。不到三十的年纪,极出色的相貌,见之令人心折。
对比眼前这个小鬼。
禁军又是一阵狂笑。连带的,听了风儿来围观的人也都笑了。
整个皇城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太常寺除外。
朝中有人好办事,禁军也爱看热闹,祝缨的门籍没有,但是进入的许可却很快地批了下来。
叶大将军甚至对亲兵说了一句“他路过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也要看看。”特意跑去围观一个青年官员的须须,有失老将军的威严,路过的时候看一眼总是不妨碍的。
大理寺里近几年月人心惶惶的,听说祝缨回来了,都是精神一振慑于窦朋严格,都不敢擅离职守,公推两个小吏伪装成办事路过去看祝缨,正推着人,冷云扔了手中的书,流里流气地踱出了大理寺。他出门儿根本不用跟人请示。
此外又有吏部的人也想看看她,御史台那里得到了通报也派人过去,好与政事堂协商先给谁解释。政事堂里更是知道,人是王云鹤给调过来的,也要找人。
皇城突然因为一个不起眼的小官的到来变得热闹了。大部分人看热闹指着祝缨的须,好心人就给新入职的人讲述当年段智买凶杀官被反杀的故事。
也有人低声说“一路风尘还不忘剃须,此人也是好记性。”
就有人反驳“鬼门关前转一圈的,没喝上孟婆汤,当然没有忘性。”
说什么的都有,也不耽误他们看一场好戏。
那一边,御史台阳大夫听了禁军这里的通报,问道“怎么没人告诉我这件事罢了,将人带过来吧客气些。”阳大夫见得多了,大理寺账目出事,跟祝缨其实没什么关系,苏匡造孽,白白牵连的。
御史台出了一个御史过去,并不如冷云走得快,冷云已到了宫门前了,他第一眼就认出了祝缨祝缨样子一点也没变。许多人成年之后留个须犹如美容“须眉丈夫”可遮掩一些脸上的瑕疵,也有一些人留须之后反而变丑,就会试图晚些蓄须,再将胡须做些修整。
唯有祝缨,就是不留须。
冷云先是笑,笑够了才蹿到跟前,装出一副长者的样子说“嗯嗯,历练出来啦”
祝缨道“见过少卿。”
“好好”
冷云开始接到祝缨回信时是不太高兴的,他难得很认真想捞一个人。直到祝缨过来了,才又有点喜欢“自己跑回来了你”
祝缨道“来回个话。”
“切我就说,那案子干你什么事儿你是苦主才对辛辛苦苦的,叫个废物败了家”
祝缨道“别他还败不了我的家。”
冷云道“走,我送你去御史台嘿,说完了咱们再回大理寺聊聊。”
御史知道冷云是个什么样的人,然而不能示弱,道“冷大人,小祝可是要到我们那里说话的。”
“对啊,我不扣下他,我跟他一块儿过去。”
围观的人都知道,让他去就是搅局,但都不劝。知道祝缨回来会有热闹看,没想到热闹会有这么多。
两人说了几句就不用争了政事堂派了人来,让祝缨先过去回话。
冷云不敢去政事堂,他还挺怕王云鹤的。其实,在王云鹤眼里他算是纨绔里最不纨绔的那一种了,也不歧视他,也不鄙视他,可冷云见着了王云鹤就觉得自己是个不上进的废物,他怕他。
讪讪地给祝缨一个眼色,冷云退到了一边,说“咳咳那你去跟相公们老实说话。”
祝缨道“是。”然后一手一个,将两个大袋子提了起来。
孙一丹问道“敢问祝大人,这是什么”
祝缨道“回话时要用的。”
李校尉忙说“哪用你自己提呢来两个人,这么没有眼力见儿呢过来”
两个禁军应声而出,一人一个,扛着口袋跟着一行人往政事堂走去。边扛边嘀咕,怎么跟扛了半口袋麦子似的
政事堂里,王云鹤与施鲲已经从皇帝那里回来了,二人还未正式开始一天的公务就听到了外面的笑声。
施鲲一皱眉,道“不成体统”
王云鹤道“去个人问问,怎么回事儿。”他调祝缨进京解释之后是记得此事,但也知道祝缨回来就能应付这事儿,不必他紧盯着。等公事完了,他再召祝缨来聊一聊,让人看到回护之意也就行了。
自从前年派了一群人出京任地方之后,各人的长短优劣也都能看到了。王云鹤不带一点情绪地只看各人的政绩,也得说祝缨是其中干得最好的。值得他额外给一份“单聊”,让大家看一看,别瞎踩人。
一会儿,孙一丹就过来回话了,施鲲道“这小子,做事稳重、为人淘气。得好好说说。”
王云鹤瞬间改了主意,道“叫他过来回话。”
孙一丹就去找人了。
祝缨身后跟着俩背袋子的禁军,大摇大摆到了政事堂。孙一丹道“祝大人,请在外面稍候,小人进去禀报。”
祝缨道“有劳。”她环顾四周,见不少书吏躲在柱子后面看她,她一笑,跟禁军说话“有点儿沉吧放下来吧,辛苦了。待会儿你们找李校尉要辛苦钱,对他说,等我回去了跟他算账。”
两个禁军都笑道“不愧是小祝大人。我们先在这里等一下,小祝大人去回话,要用这口袋,一会儿不得人拿过去么”
祝缨道“行。”
王、施二人日理万机,孙一丹去领祝缨的功夫,他二人压根就没闲着,正办着手上的事儿。孙一丹等了一刻,等到二人将东宫长子相关之事议完,才进去禀报了。
施鲲道“带他进来。”
祝缨正正衣冠,将口袋托付给禁军,举步踏入了政事堂。
政事堂中间一间正堂,两边是丞相们的桌案。祝缨被孙一丹引入左边一间,施、王二人都在,正对坐在一张榻上喝茶中场休息。
祝缨见过了礼,二人将她一打量,果然是光光的下巴,不过脸色略苍白,又瘦了一点,像是认真做事累的。施鲲又不提她的须了,问“路上还好”
祝缨道“遇着几场雨,耽搁了几天。”
王云鹤问“知道叫你来什么事的吗”
祝缨道“是”伸手就从袖子里往外掏。她早准备好了
先拿一份当年从大理寺离职时的交割文书,这份文书足有六页,上面明列了交割时她交出去的东西,最后是左丞接收签的字,证人胡琏画的押。
王云鹤道“不错,是很仔细了。”顺手将文书给施鲲看,施鲲看了一眼,见上面列得清楚明白,除了一页的产业,还有她交出去的文案有多少卷之类都列了出来。施鲲看得一阵舒心,道“可以。苏匡的案子,你怎么看”
祝缨又从袖子里再掏出一份单子,上面略薄一点,只有四页。王云鹤问道“这是什么”
祝缨道“是下官接手时的单子。”
王云鹤与施鲲都看了,两下一对比,她管大理寺庶务的时候着实给大理寺弄了不少产业施鲲心道一向知道他能干,不想是这么的能干怪不得老王看重她。我都馋了
王云鹤一捋须,微笑道“福禄县的驻军,又是怎么回事”
祝缨再掏一份文书出来“这是账目。”奉上之后解释了驻军新至的时间,就算是良田,当时也过了春耕的时候,当年是没有收成的,饿着了当兵的一准儿出事儿,所以必须补贴。至于田地,还是“开荒”。
她说“您看后面,预算就是顶格给十年的,十年之后,他们的地也能开好了,就不再给了。”
施鲲道“你还管到十年后了”
祝缨道“不敢留麻烦给后来者,下官离职之前必将这一笔准备出来,不给后来人挖坑。”
施鲲道“胡说,你的逋租是怎么免的不欠朝廷的就不错了,福禄县还能有盈余供他十年”
王云鹤也很关心这个问题“你不是个会苛待百姓的人,这一笔你要如何应付”
祝缨道“本来不想说的,不过还请两位相公坐稳,先看一样东西。”
“哦什么”王云鹤看向她的袖子。
祝缨道“在外面了。”
孙一丹躬身道“相公,祝大人回来两个口袋。”
“拿进来。”
两个禁军很仗义地将两个口袋扛了进来,咚咚两声钝响,将袋子卸到了丞相面前的地上。他们对着王、施一拱手“相公,都在这里了。”
这一脸露得,难说有没有用,王云鹤说“打开。”并没有多看他们一眼的意思。
二人将口袋上绕的绳子解开,将袋口往下挽,口里“咦”了一声。
祝缨从里面抓起了一把麦子,送到了施鲲的面前“相公,您看这个盈余行不行”
“这算什么盈余嗯等等”施鲲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王云鹤突然站了起来,快步走到袋子前,亲自抓了一把,说“这新麦你哪里来的福禄县不是产稻米的么”
祝缨道“下官去年起就在福禄县试种的,旁的或时间相冲突,又或水土不服,旋麦也没种成。只有去年秋天种下的宿麦,二月里收到了。收完了宿麦,春耕再种稻子”
“啊”施鲲也叫了一声,猛地站了起来,大步走了过去,也抄了一把麦子。
两个丞相一人守了一袋麦子,左手倒右手,啧啧称奇。王云鹤严肃地说“此事不可夸口。”
祝缨换了个袖子,又掏出一叠厚厚的成册的本子来“不敢有一字虚言,相公请看。”
王云鹤将手里的麦子放回袋子里,拍拍手,接了本子。看着封皮上写着“试种”,揭开来看,第一页是一张图,画着几块地的分布,旁写福禄县的位置。匆匆往后翻,也有种豆的记录,也有种粟的记录
祝缨道“往后翻。得罪了。”她走上前,往后翻到了“宿麦”一项,见上面详细记着种了多少亩地,宿麦从几月几日开始种的,犁地多深,气候如何,何时抽穗,何时成熟、如何收获。
最后记着产量亩产一石半。
王云鹤大喜“妙你等等施公”
施鲲也眼带激动之色,两人都是干过实务的,知道真干事与假干事之间,差的其实是“细节”,许多事儿不亲自干是不可能知道的。祝缨这本记录干得又实,细节又足,王云鹤更是个知道怎么种地的人。细细一看,何处引渠,如何晾晒,晒了几日。这些都是细节。
二人一边翻看,一边又问祝缨一些问题。祝缨也都一一回答了。二人指指点点,又命人找出舆图来,指着舆图比比划划,福禄县能种,福禄县的周围呢他们议论着,最后相视一笑,互相点头,看祝缨的眼神尤其的慈祥。
祝缨伸手把本子拿了回来“只有一件事。”
王云鹤声音难得有点颤“什么事”
“这个只是试种,若非为了回相公的话,下官是不会现在说出来的。”
施鲲问道“为什么”
祝缨道“有这个收成,一是种子好,二是下官专拨了公廨田种的麦子。有耕牛有农具,灌溉也好。”她翻了那本试种的记录,上面另一页的“宿麦”,说“这个是在一块薄田上种的,一亩只有一石的麦子。”
“福禄县地处偏僻南方,太热的地方也种不了它。再有,福禄县的农夫并不擅长种麦,要种两季庄稼,地力也要跟得上,要积肥”她慢慢说了许多中间的细节,王、施二人断定她是真的种出了麦子。
祝缨又说“所以,亩产不一定就有一石半,一石也就差不多了。再脱壳去皮,要是吃麦饭呢,还多一点,要磨成粉,良田能有一石面粉薄田也就几斗这税是不是先不算麦子的收成”
王云鹤突然笑出了声“哈哈哈哈,你呀带上你的麦子,咱们去见陛下施公”
施鲲也说“对请陛下也高兴高兴”
祝缨道“是。”
两个禁军也来神儿来,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想上去帮忙。施鲲道“你们两个闲着做甚”
二人赶紧上前,将袋子重新扎好口,扛着跟在后面。
宫城与皇城之间也有城门,王云鹤道“你们在此等候”
祝缨与两个禁军都在这里站住了,此时已是下午了,王、施二人进去了有小半个时辰,一队小宦官跑了出来“祝缨何在”
祝缨站了出去“祝缨在此。”
打头的宦官喘着气说“快陛下要见你呢麦子呢”
两个禁军道“在这里了”
宦官道“行了,交给我们,你们去吧。”
将两个禁军噎了一回。
祝缨对他们使了个眼色,二人忍气吞声地走了,心里骂阉狗
祝缨与宦官并排前进,后面两个宦官扛着袋子,宦官笑道“祝大人,恭喜恭喜。”
祝缨道“不知何喜之有”
“陛下很高兴,一会儿奏对的时候可提着点儿神呐”
“是。多谢提醒,不知怎么称呼”
宦官笑嘻嘻地说“现在先不告诉你,下回能再见着了,就知道了。”
祝缨遂不再问。
宦官又问“面圣的礼仪,祝大人都还记得么”
祝缨道“幸好还没忘。”
“那就好。”
一行人并不去朝会之所,而是从旁穿过,去了一旁一所皇帝日常理政的宫殿,高台之上宫殿五间,正中挂着着“勤政”二字的匾额。
皇帝本来是不太高兴的,下午了,没什么大事儿他就能休息玩乐了。想到王云鹤和施鲲都不是无事生非的人,他只得接见了两位丞相,因此也听到了一个极好的消息稻麦两季
只要一县能推广,就意味着他实际上多了一县的田地,一府推广就意味着多了一府的钱粮
他不太敢相信这个好消息,问道“此言当真”
王云鹤道“祝缨就在宫外,陛下可宣来查问。”
施鲲道“他此来已将种出来的宿麦带了过来了。”
“宣”
祝缨跟着宦官到了勤政殿内,她照着之前学的面圣的礼仪,对着皇帝正常舞拜,皇帝道“平身。”
祝缨也正常站了起来,这就让皇帝看着很顺眼了。虽然表现得很紧张有助于彰显皇帝的威严,但是官员也得有个稳重的样子,尤其是干了这么大一件事儿的官员,样子上得拿得出手。
皇帝问道“王、施二相说了你种宿麦的事,可是真的”
祝缨道“不敢欺瞒陛下,臣是试种了。手上没有太多的种子,只稍种了二十亩,收成尚可。麦子就在外面。”
“拿上来”
皇帝本来坐得很稳,等着宦官把麦子拿过来,可随着小宦官走得越来越近,他忽然觉得自己坐不住了,猛地站了起来,大步走了过去
小宦官吓了一跳,七手八脚帮他把袋子打开。皇帝也伸手抄了一把麦子“是麦子真的是福禄县种出来的吗”
祝缨道“是。”
王云鹤低声给皇帝解释“陛下看,这是今年的新麦,绝不超过两个月。”
皇帝十分惊喜,他又问祝缨“你以为可行么”
祝缨忙把对王、施二人说的又说了一遍,最后又说“尚未推广,还不知道产量,这税是不是”
皇帝道“哦,你怕再欠逋租。我想起来了”白雉嘛他忽然又想起来了,“哎,识字碑也是你的手笔吧”
祝缨道“是刘先生写的识字篇,下官只是给它刻出来而已。”
皇帝道“你是个实干的人呀刘松年可说过你呢,嫌你给他写的东西不好,你真写了一篇刻出来了”
“呃”
皇帝心情好,命人把刘松年给叫过来“我来给你们开解开解,写就写了,明明是一件好事么他偏跟小孩子闹别扭。夸他还不好么”
刘松年就在宫里,他早知道祝缨来了,不过绷着不去看热闹。此时皇帝宣召,他还生帝真是耽误他听趣闻。到了勤政殿,他还得装成没有不高兴的样子。哪知行完礼一抬头,竟然看到了祝缨
刘松年揉了一下眼睛,皇帝笑道“不许生气我叫你来的”
刘松年心里挺高兴的,现在又得装成有意见,故意说“臣从来是个好脾气的人。”
皇帝笑道“是是,你脾气最好了。”
又让祝缨当面谢刘松年。祝缨也老实道谢了,她本来就很感激刘松年肯俯下身子帮忙,语气尤其的诚恳。
刘松年道“罢了罢了,愿意弄就弄了吧。”
祝缨就着弯腰道谢的姿势扭头朝上,道“您心里其实挺愿意的,对吧不然也不给我写呀”
刘松年作势要打,祝缨麻溜直起身子跳开两步蹿王云鹤身后了。
皇帝又给劝解。王云鹤与施鲲也戏上前劝解,王云鹤道“不能打,不能打,他这回是真的做了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真的”
施鲲道“不然我们能这么高兴”
祝缨忙说“陛下,臣有一言,还请陛下一听。”
皇帝正兴高采烈地“劝架”呢,听这一言,攥着刘松手的袖子问“什么事”
祝缨道“种麦还未推广,还请陛下宽限几年的粮税,福禄县太偏僻,烟瘴之地,百姓太苦。臣还有一个念头”
“嗯”皇帝皱眉,“说。”
祝缨道“还是从瑛族说起来的,臣还想,如果可能,也教他们耕种。”
施鲲脱口而出“要慎重”
祝缨道“下官明白,是怕养寇。”
刘松年哼了一声“知道还干”
祝缨道“不是因为那个,听我说一句,就一句
咱们与瑛族贸易能得厚利,此多而彼少,从来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所有的东西都到了一个人的手上,别人是彻底服了,还是想要抢夺呢臣想,让他们也能过得下去,免得走投无路,铤而走险。
臣说税也是因为同样的想法。财富如流水,总往低处聚,臣尝读史,富者愈富而贫者愈贫总是无法避免的,因为富人能够承受更多的灾祸,挺过去就是坦途。穷人一旦有一点波折就是倾家荡产,或致逃亡身死。如果财富恒定,很快就会有兼并之祸。
水如果都聚在了一处,别处花草树木要枯死,鱼虫鸟兽乃至于人都要渴死。所以天帝降旨,雨师风伯、四海龙王取水布雨,泽被万物。
从江河湖海里取水是很难的,那就要各处源源不断地有水,不能断了。多一季庄稼,就是让地里多储一些水,可缓兼并的痛楚。
陛下,行云布雨不易,不如真正的开源。或五年、或十年,容百姓习种熟练再依产量定税不迟。这才是万世之功。
这都是臣的一点儿傻念头,还请陛下恕臣狂妄之罪。”
说着,她向皇帝拜了下去。
皇帝站着,想了一会儿,说“这是谋国之言”
他看了一眼眼前几人,心道确是栋梁材,无怪刘松年也对他青眼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