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的使者并不知道路过的人里有一个甘泽,他们一队人眼见到了地方,只想快些到驿馆里稍作休整之后办好差使。
为首者是一名三十岁上下的年轻官员,身后跟着数名随从,他们都骑着马,路上并不敢耽搁。到了驿馆先是亮明身份,驿丞见了不敢怠慢,道:“上房是每日都洒扫的,大人这边请。”
官员努力反应了一下,想明白这口音浓重的驿丞说了什么,道:“南府府城距此还有多远”
驿丞道:“也就二十里。”
官员道:“今天且住下,明天再赶路。”
随从们都大大地松了口气,腰瞬间弯成了个虾米样终于可以休息了
驿丞将他们引到了房中,脚不沾地地去安排他们的住宿事宜,又命人给他们准备饮食之类。顺手薅过一个驿卒,附耳道:“快,去府衙跑一趟,就说京里来使者了,还问了府城有多远,预备明天到。”
驿卒飞快地溜了,天没黑就跑进了府城,到了府衙门上说:“我有事要见大人。”将自己的腰牌一亮。
门上认出他是时常过来送邸报的人,让他进去了。
驿卒进了府衙向祝缨报告了使者的事情,祝缨获息后又将府衙诸人召集了来,安排迎接使者的事宜。这次来的使者品级不高,一个七品,将他放到驿馆里必是不能得到最好的招待,得把人弄到府城来。
府城也有馆舍,小吴道:“下官这就给它准备好”
此外还得通知一下郎锟铻,让他有所准备,祝缨又让项乐去找狼兄和仇文。如果使者没有特别的要求,祝缨还是打算跟上次苏鸣鸾的一样办理,如果使者有别的要求,再视要求来定。
有使者来,府城也得收拾收拾,街面得清一清,使者停留期间也不能发生什么大案。再有,梅校尉那里也得知会一声。
都分派完了,各人赶紧去准备。
小吴虽说是要去准备馆舍,又留了个心眼儿,先让手下去收拾,他特意留了下来,等祝缨面前没有别人了,上前问道:“大人,给使者的礼物要怎么弄呢还是照着先前的例来”
祝缨道:“可以。有点儿余量。”
小吴笑道:“好嘞”
顾同看小吴颠儿颠儿地跑了出去,问祝缨:“塔郎家这就算是定了,可是阿苏家会不会有些怨言是否需要安抚”
“你听到什么风声了”
顾同挠挠头:“就听到了几句。那不是,苏小娘子的男仆就住在咱们府里么漏了两句担心的话。怕您有了新人忘了旧人了,旁的倒是没有。”
祝缨道:“唔,我有安排。”
顾同便不再多问,也去帮忙准备了。
第二天,使者到的时候,整个南府比之前更加干净整洁了,他进城之后路上便有人围观他。
祝缨这一天没有出府,就在签押房里处理公务,门上报说有使者到来,她就带着官吏等出门相迎。使者已然到达了府衙的门房里天气闷热,门房凉快一些。
祝缨稍稍加快了一点步子走到了使者的面前,这是个生面孔,品貌端正,比本地的衙役高出大半个头,比祝缨也高一些。凡从京城往这烟瘴之地来的,大多灰头土脸有些急躁怨气,如果是使者,就还要添一点矜傲的派头。这个使者稍好一些,脾气没那么外露,看着精神还不错。
她先与使者验核了身份,得知此人姓韦名伯中,祝缨道:“原来去年登科的才俊。”
韦伯中被她道破来历,心中是稍有些得意的,表情也和缓了不少,道:“些许微名,不敢扰动大人清听。”
祝缨做了个“请”的手势,将他迎进府衙里。不在签押房,而是在正堂见他,与他在上面对坐,章炯等人在下手相陪。祝缨见他大大方方地四下打量,又不时微微点头,怕是带着点儿观察考较的味道,便将府衙要紧的官员都介绍给了他,又将郭县令也拎出来告诉这是南平的县令。
韦伯中对她微微颔首致谢,才说:“大人的奏本,准了。”然后起身,开始执行起他这次的任务来。
祝缨等人也不敢怠,等他宣布。与邸报上说的差不多,就是批准了。此外,还有一件邸报上没有写得很详细的事情,就是政事堂表彰她,皇帝也口头表扬了她。
祝缨又依照礼仪谢了恩,接了给自己的那份旨意,上面是政事堂那儿拟的稿,皇帝最后负责签字画押。祝缨将这一份接过,让顾同拿去放好。使者又拿了一份给郎锟铻的敕封,后面随从则捧着郎锟铻的官服,没有直接交给祝缨。
祝缨便问:“韦兄要亲去宣敕么”
韦伯中道:“这是自然。”
祝缨道:“那我派人去知会一声,山路不好走,韦兄还是休息两天养足了精神再去。”
韦伯中好奇地道:“这么难行”
祝缨笑道:“要是好走,轮不到你我跑这一趟。”
韦伯中品了品其中的味道,道:“为国为民、不负天恩,也该不避艰难。”
祝缨赞道:“韦兄好志气。”章炯等人也跟着赞美了一回。韦伯中脸上并不因他们这几句夸奖显出意之色,只说:“还请府君着紧安排,我也好回去复命。”
祝缨道:“好。请。”
她与韦伯中同去了馆舍,那里小吴已经准备好了,连礼物也都备下了放在那里。这是惯例了,地方官儿就算不想巴结,也得准备些礼物最低也是些特产,有心的视使者重要程度财帛堆积,为的是使者回去别说自己的坏话。小吴按照惯例都给备下了,礼得一开始就有个意思,这样在打交道的过程中会顺利很多。
不意韦伯中到了馆舍对住宿的条件也没有挑剔什么,看到礼物脸上却变了色:“这是何意我奉旨而来,并不为搜刮可是先前有人这般做的真是岂有此理府君是国家栋梁,也要受勒索么”
小吴的脸绿油油的,章炯犹豫了一下,在心里打着腹稿,吃不准这人是真心还是假装,又或者是别有目的。
祝缨道:“什么”
韦伯中道:“休要瞒我,这难道不是贿赂礼物”
祝缨看了看他,道:“韦兄头回出京”
“府君难道要说这是惯例”
祝缨道:“凡出去做使者,回京复命,不免会被问及所到之处的风土人情、特产特色。”她随意地指了指那一堆东西,道:“有些东西,不见着了实物光凭口述也是说不生动的。韦兄既说时间紧,咱们又要去塔郎县,没那么许多功夫四处游走。留着韦兄慢慢看。临行也可带上,算是个来过南府的表记。”
王司功、李司法等人暗中叫绝,这话说的,才是进可攻、退可守呢
韦伯中果然改了脸色,道:“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了。恕下官失礼了。”
祝缨道:“这话就见外了,那就,不打扰了。此地虽然偏僻,倒也别有特色,韦兄要逛不小吴,你陪着。”
韦伯中道:“我不用向导,什么都是新鲜的,就随便看看。”
听的人都笑了,章炯道:“不用向导,难道也不用通译”他刚来的时候可有一段时间才能听得懂本地的话呢。
韦伯中这才谢过了祝缨,看小吴也穿着官服,也道了一声“有劳”。小吴忙说不敢,仔细陪着他。
当晚,祝缨又设宴欢迎他,韦伯中休息了一个下午,晚上精神好了一些。席间,又询问了一些南府的事情,宿麦、獠人之类。祝缨也都答了。次日,韦伯中等人起得稍晚,小吴从府衙赶过去他们才醒。
韦伯中问小吴:“城中有何处值得一游”
小吴笑道:“有个好去处,大人请随下官来。”带着韦伯中,一路到了府学门口。
韦伯中问道:“这是做什么”
祝缨从府学里面走了出来,道:“登科才子,不会吝惜讲学吧”荆纲跑了,韦伯中可得赶紧弄过来讲一讲课
韦伯中是凭本事考中而非走的门路的样子货,他讲起课来官话标准,各种典故信手拈来。府学生们也听得十分满足,祝缨给他们弄来了不少的书籍课本,那都是定了型的,所有新鲜的学问到能够刊刻永远要慢两拍。
韦伯中长途跋涉,讲了一个时辰就有些疲倦,祝缨就让他暂时歇息,下午继续。
韦伯中是来看情况的,硬是被她扣在了府学里直到狼兄从郎锟铻那里带来了回信:“寨子里已经准备好了。”
祝缨就请来梅校尉,设了护卫,摆开了排场请韦伯中一同去上山。
韦伯中欣然同意
他们二人与梅校慰并辔而行,韦伯中让祝缨在中间,他与梅校尉一左一右,一路看着田间的水稻已抽了穗,才想起来我不是来探访的吗怎么净在府学里讲课啦
他狐疑地看向祝缨,祝缨却忽然问道:“不知韦兄师承何人”
韦伯中道:“怎、怎么”
“听君一席话,好像见着了一个熟人一般。”
韦伯中语塞,祝缨道:“韦兄与刘先生有什么渊源吗”从神态到口气都有点像刘松年,学问的观点也有点像,不过嘴没有那么毒,看起来人的城府也没那么深。
韦伯中道:“唉,先父与刘世伯都是当年岳公门下弟子。”
韦伯中他爹是刘松年的学弟,俩人都是岳桓他爷爷的学生。祝缨并不清楚这些文人之间的枝节脉络,因此一开始只因韦伯中的名字上过邸报,知道他去年登科了。今天安排他到府学讲课也不是为了试探,纯是觉得他一个登科的人,学问应该比小地方的强,让学生感受一下。
听着听着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味儿,刘松年的风格还是比较明显的,所以试探着说了一句。对一个读书人而言,只要不是有什么世仇夙怨,说他有点像“天下文宗”是不至于让他记恨的。
两人聊着聊着,渐渐投机。祝缨便知道韦伯中三十岁才开始当七品官不是因为他不行,而是因为他死了爹,活活给耽误了。守完孝,刘松年给薅过去又亲自教了两年,至今身上还残存着点儿刘松年的味儿。
出来就干七品,还是在朝里,还比较清贵,很不错了。
一行人在途中一处较大的镇子里宿上一夜,第二天再到“边境”宿一夜,第三天就能进山到塔郎寨了,走快点儿天黑就能到。如果走得慢了,还得在山中小寨再宿一夜。
从府衙到塔郎寨这一路并不算好走。
韦伯中在镇子上看到了识字碑,此时太阳还没沉下去,他瞄了一眼就过去仔细观摩,道:“这倒是像世伯的笔迹,唔,又不太像,徒有其型。”
祝缨道:“有原稿。碑能刻成什么样全看工匠的手艺,这样就不错啦。”
韦伯中连连点头。
到了“边境”的宿营地,郎塔寨的人已等在那里了。郎锟铻先看一大队人马到,命手下戒备,仔细数了一下人,百来号,不是大队人马,才警惕地上前与祝缨见面:“大人。”
仇文上前对他说:“那个穿青的是朝廷的使者。”
郎锟铻点点头,又对韦伯中行了个礼,他行的是他们族中的礼,不抱拳而是按肩。韦伯中也在马上作答,他两个语言不通,郎锟铻勉强恶补几句土话,韦伯中现在只会说官话和他自己老家方言。
仇文的官话口音也重,再经过小吴的转译,他们才算互相搭了话。
韦伯中只恨自己不能在这里多住几天,至少将方言学习熟练,不像现在,两重传译,问个好都费劲,更不要提再打听什么讯息了。
他们又在山中走了两天,夜宿深山,白天湿热,夜里起了山风又将韦伯中冻醒。他打着喷嚏喊人加被子,幸而小寨中供他这个贵客的物资是充足的,给他又搬了条被子过来。裹着被子迷迷糊糊再要入睡,又被一阵狼嚎给惊醒。
第二天,韦伯中的精神便不如前一天,一路他也不太想说话了。他一向自恃年轻力壮,路上一个随从病死了他都好好地到了南府,不想在这山里吃着了大苦头。
天黑才到塔郎寨,远远看到寨子里的灯火,韦伯中心中也生出一股逃出生天的喜悦来。哪知寨子只是看着近,七弯八拐又拐了小半个时辰才得进寨。
进寨已是天黑,梅校尉又带了许多兵士也要安顿,足忙到半夜他们才得安歇。韦伯中此时已是什么都不想了,脑袋也昏昏沉沉的。他南下的时候也是一腔的豪情,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
天刚亮,寨子里的鸡叫声此起彼伏,韦伯中打起精神取了丸药服了下去。这是他读书时配的提醒补药,因味道闻着不错,就带着当熏香。以为登科之后不用再吃这东西了,在这偏僻的山里又劳动了它
郎锟铻很重视这次的敕封,他的母亲、妻子也因为他得到身份,三人都有衣服。韦伯中用全寨子绝大部分人听不懂的话读了一遍旨意,祝缨又上前用利基话复述了一回塔郎家现在的地盘以后就是塔郎县了,郎锟铻做县令,他的妻子母亲也依着他的品级有了命妇的品级。塔郎县的官员,由郎锟铻选拔,报给朝廷,朝廷批准,这些人也就有了朝廷的身份。
郎锟铻的县令是世袭。
她自己又说了一点补充的条款:以后塔郎县与山下的贸易会比现在方便,等她与郎锟铻商议之后会也设一个比较固定的榷场。
听到“世袭”,郎锟铻一家的心彻底地放到了肚子里。他们热情地招待祝缨一行人,又将韦伯中也拉过去喝酒。韦伯中喝了几碗就开始醉了,连连摆手。
塔郎寨中人因为郎锟铻高兴,也就跟着高兴,如果洞主、头人只是换个名字,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变,他们也就依旧过他们的生活。不让去狩猎人头了,自家老人的脑袋也就安全了,也行。也有对旧规则改变颇有微词之人,却又不敢明说。
韦伯中第二天差点没能起床,祝缨去看望他,见他两颊泛红有些发烧,祝缨道:“歇几天再动身吧。”
韦伯中道:“不好,水土不服,我须得快些下山。吃几剂药我就北上”他心里清得很,南府这破地方是不太适宜居住的,这里的土著又矮又瘦的,少见有长白俊美之人,可见不是个养人的地方。
他有点羡慕嫉妒地看着祝缨说:“府君真是令人羡慕啊”
祝缨道:“这又是什么道理”
韦伯中不肯承认自己体弱,只说要早点回去复命,陛下是比较看重这些事的。祝缨看他病着,也怕把他给病死了,遂与郎锟铻道别,与韦伯中一道下山去。
韦伯中以府城休养了足有七天,吃了几剂药,才觉得病轻了些就要走。他乃是士大夫家养出来的才子,琴棋书画医学杂卜都会,花姐给他开了药,他还要增删些药材、剂量,煎了自己服用,比花姐的方子见效更快些。
祝缨向他讨了这个方子,又给他备了些礼物才放他走,向他建议:“不要再走陆路了,走水驿,船上躺着还便宜些。水里颠也是颠,车里颠也是颠,船上还能睡着,车上颠得狠了都睡不着。”
韦伯中道:“好啰嗦。”这回就不拒绝祝缨的礼物了。祝缨也不托他给刘松年捎信,只给刘松年捎了份礼物。又派了小吴一路给他送到船上,看他上了船小吴才回来。
韦伯中才走,郎锟铻又下山来,以下官的身份来拜见祝缨,与她商议接下来的事务。郎锟铻也与苏鸣鸾一样,没有马上确定属官的名单。他这一次来除了给祝缨送礼物,就是想商量一下榷场的事儿。
祝缨道:“这么着急你想着榷场能做什么了么”
郎锟铻道:“只要能换到我要的东西,大人要开什么价钱都是好商量的。”
祝缨问道:“你能有多少钱来与我交换呢要我说,榷场也要开,你的寨子,是不是也得整顿整顿了”
郎锟铻紧张了起来:“大人是什么意思”
祝缨道:“三件事,第一,榷场的规则比照着阿苏县的来,这是我答允你的,不会说话不算数。”
郎锟铻道:“好。”
祝缨道:“第二,你已是朝廷命官了,虽是土官,赋税等与山下不同,该交的还是要交,我不管你多要,你也不能拖延。你或者你的家人要学官话、写字,这样才能学好写奏本。你自己写不来,也要能看懂。不然,我们当着你的面儿商议对付你的点子你都不知道。”
郎锟铻道:“好该给大人的我不会少。写,我叫人来学。”
他想了一下,什么税赋他不大精通,就当交保护费了,免得山下帮苏鸣鸾对付他。寨子里他是走不开的,等会儿让狼兄教他,恶补一下山下的话。再专门找个人到山下学说话、写字。仇文能写一点,人家说以后不想继续干了,郎锟铻当务之急就是依葫芦画瓢,学着苏鸣鸾的样子,自己也得弄个能写的人。
祝缨道:“找个会说话的过来,不然学起来太慢。”
“第三,你山上的物产如果不够多,都换光了,你怎么过活呢还要再收一份税赋,岂不是白刮你们的地皮”祝缨又将先前与阿苏家讲过的道理又说了一回,建议郎锟铻,“有合适的庄稼种一种、有合适的手艺也别丢下。要想种宿麦呢我看看怎么安排安排。还有农具。这样,你安排些聪明健壮的人下来,学一学吧。”
郎锟铻张大了口:“大人您不是开玩笑吧”这个是他列在最后的要求,这种要求是比较难被允许的。属于“谈妥了其他的事再提,行就是赚了,不行也是山下人一向的做法”。
“开玩笑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祝缨说。
郎锟铻道:“真的教”
“当然。我今年先安排给你一些麦种,派人上山教你种,他们都是原来利基家的人,但在思城县扎了根,已入了户籍,人是得还回来的。你也再派几个人下来学,这样快些。宿麦我教你种了,再给你将农具也整治一下。这样收获多了,缴的那些税赋也就不显沉重了。”
郎锟铻是万没想到还有这个的,这就跟阿苏家那只鸟一样了吗他一直以来所担心的,就是山下人狡猾而无信,扶植着苏鸣鸾来欺负他。如今祝缨是真的说话算数,一碗水端平了他站了起来,郑重地跪了下去:“大人与他们那些人全不一样我信大人”
祝缨将他扶了起来,道:“不必如此,快起来吧。你只要将约定的事情做好,这些就是我应该做的事了。”
郎锟铻指天为誓:“我要违背约定,就叫人将我的头砍下来,叫乌鸦吃掉我的眼珠子。”
郎锟铻高高兴兴地走了,回到寨子里才想起来一件事他阿妈让他问的事儿,他给忘了
郎老封君正等着他的话听,见到他回来走过来问:“怎么样了”
郎锟铻支支吾吾:“那个阿妈你等我安排些个事儿”他匆匆将几件事召人安排完,才一步一挨到了母亲身边。
当娘的一看他这个样子就问:“你是没办成吗”
郎锟铻道:“我我这就下山再说。”
“我与你一同下山去”郎老封君马上做了决定,“不能叫阿苏家的那个抢了先他们山下就封一个呢你舅舅家还在等你的消息哩,你要是自己说不成,我就告诉他们自己下山去找大人说。”
郎锟铻拗不过母亲,道:“好,咱们明天就走。”
娘儿俩正商议着,冷不丁郎锟铻的妻子也过来了,两个女人一向是别着苗头的,一个要去,另一个也一定要去的。郎锟铻道:“你们在家里打架就罢了,到山下打架我可不依”
两个女人都说:“谁打架呢我们是办正事的。”
郎娘子道:“一个族里只有一家有官儿做,你做了,我也为我阿爸争不到了,还不许我去看看热闹”
郎锟铻只好又带着两个女人从山上再次到南府的府城去。一路上两个女人果然遵守约定没有打架,只是拌嘴。
到得府城城门前,两人连拌嘴的事都不干了,一齐望向另一伙人苏鸣鸾,她也来了。她旁边的马上,也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那人穿着山下的衣服、与她们新得的一样的官娘子的衣服。
狭路相逢
两边人都别着劲儿,没有马上拔刀是他们最后的克制和对地主的礼貌,互相哼了一声,又在府城的街道上表演了一回赛马。郎锟铻与苏鸣鸾两骑当先,抢着往府衙跑过去,路上行人听到马蹄声都避让开来,胆小的面如土色、胆大的在马屁股后面啐他们。
郎老封君与苏老封君目光一对,她们反而搭了几句话。她两个都是出自花帕族的,不过不是同一个寨子里。郎老封君问道:“你怎么来啦”苏老封君道:“来看我阿弟。”
祝缨是阿苏洞主的结拜兄弟,从赵娘子起就叫她“阿弟”。话不投机,两人交谈不两句,也紧跟着儿女的马努力往府衙赶去。
府衙里,章炯正在恭喜祝缨:“大人高升指日可待。”
祝缨道:“恐怕没那么快呀。”
他俩说着南府的事情,祝缨要将一部分事务交给章炯来办,章炯只要正经做事,能力在南府这片地方是比别的官员强一些的。章炯也乐意多承担一些事务,祝缨大方,他也不能小气了。
章炯道:“大人不费一兵一卒,就羁縻两县,这功劳近几年没听说还有第二个的。以大人的年纪,前途无量。这并不是恭维,早早有个计较,才不至于升了之后觉得突然。”
祝缨道:“我才到南府多久呢。正因不费一兵一卒,所以接下来更要用心经营,一朝不慎炸在手里”
衙役就跑过来说:“大人苏县令和郎县令在门前争道”
祝缨与章炯对望一眼,说:“瞧,来了吧”
章炯道:“大人必有办法的。”说完他就先避开了。这些“獠人”现在有族名了这两族,各有各的语言,章炯现在只能听说些南平的方言,别族的话还是听不懂的。
他抱着祝缨刚才交待的修路的事务,跑了。
祝缨命顾同出去,将双方请到了正堂,她自己坐在上面,两族自动分在左右两边。二人才坐下,他们的母亲又到了。祝缨亲自出去迎接,见了苏老封君叫:“阿嫂。”
郎老封君侧目。
祝缨也问郎老封君好,又问了郎娘子好,再请她们也坐下。当下,左边阿苏家、右边塔郎家,都标着对方。
茶上来了,苏鸣鸾这边先喝茶,郎锟铻这边则是郎娘子先说:“早就想来看大人啦,今天终于到了。这城比我们的寨子大。”
苏鸣鸾没个老婆替她出头,就自己说:“义父治下是寨子不能比的,福禄也比寨子热闹。”
祝缨笑道:“以后都会好的。”
郎老封君道:“那别家呢大人,是不是一族里只有一家能做官儿的”
祝缨吃惊地问:“谁说的”
郎娘子忍不住抢了个话:“难道不是那我阿爸也行吗”她的声间微有点颤。
以山下官府的奸诈,扔个果子让所有人争抢,竞相讨好他,他再从中占好处的做法,才是“獠人”心里的常态。
祝缨道:“看他的寨子有多大、人有多少。”
苏老封君也问:“花帕族也可以不止一家”
祝缨点了点头,问道:“谁说一族我只管一家的”
郎娘子道:“他们传说,奇霞是阿苏家,利基是塔郎家,一族一家。”
原来是以讹传讹了。祝缨笑着摇头:“当然不是,我愿与所有人都能处得好。”
苏鸣鸾与郎锟铻都是亦喜亦忧,喜的是自己舅家也能成为自己的帮手,忧的是同族就不止自己出挑了。且舅家如果有敕封,也要与自己平等。
苏鸣鸾努力镇定下来,知道此事无可更改,义父要的是“诸夷皆服”,不可能只扶植她一个。而无论是利基还是花帕又或者是索宁家等,看到了她得到的好处,也不会不有所行动。郎锟铻这不就自己送上门了么
那我要占个先
苏鸣鸾很快有了决断,她将小妹都送到府里来了,总比别人先行一步。此时,苏鸣鸾由衷地感谢父亲,阿苏洞主的决定让他们比别人先先了一步。郎锟铻现在就没有她当年得到祝缨那么多的关注和教导了。
她露出一个大度的笑容来:“那可真是太好啦我们这些族啊家的,互相攻打了多少年流了多少血从来也没有办法化解。还好有义父从此我们可以放心地走路,各家的男子女子也可以放心地唱歌、寻找心爱的人。只要义父答允,我便回去联络舅舅,可以还照咱们之前的章程来吗”
祝缨道:“你可以对他讲,如果愿意就来见我,或者等我从刺史府里回来去见他。面谈。”
郎老封君道:“当真”
祝缨点点头:“当真。不过塔郎家得先将手上的事做好。”
郎锟铻道:“我说话算数”
祝缨道:“好。那就定个日子吧。”她现在如果硬挤点时间也能挤出来,花帕语还没学好,就想再拖一阵儿,等到七、八月份普通对话能行了,再见面更方便。她将日期定到了八月,那个时间雨水也少了,天气也没有那么炎热,路上好走。
双方都同意了,又都坐着不肯走。祝缨先对苏老封君说:“小妹这会儿正在学算术,我叫项乐带阿嫂去看看”
又问郎老封君住哪儿,让丁贵去通知小吴安排住处,将双方给隔开了。她让项乐将人给送到后衙,又叫了仇文来他正在书房里收拾一天的功课。她让仇文陪同郎家一家三口去下榻之处,权作翻译。
自己再往后衙去,与苏鸣鸾再作一番长谈。
苏鸣鸾心里什么都明白,愈发要做个大方的样子,感叹一句:“我这两年总担心他们家背后给我捅刀子,现在好了,他也有个约束了,我也能放开手脚了。”
祝缨笑问:“不遗憾吗没办法并吞他家了。”
苏鸣鸾道:“遗憾也是有的。不过再想一想,这么大片的山,难管。费力气并吞,不能有收益填补也是不划算的。”
祝缨道:“那就说点儿现在自己能管得着的读书识字算术之后,管事儿是不是容易多了”
“是”苏鸣鸾马上来了精神。
祝缨道:“想不想再多几个这样的人”
“义父的意思是”
祝缨微微一笑:“你选几个伶俐的少男少女过来,我给他们另建一个学堂,学点儿有用的。”
“像小妹那样”
“小妹学得比他们多,他们学好了,才能来跟小妹一块儿学。”
苏鸣鸾道:“好”
“别急,这个事儿我还在筹办,总要过几个月都准备妥当了才好开课。”
苏鸣鸾笑道:“那我先叫他们学点官话。”
“那就更省事儿了。小妹也能多几个小朋友,免得总闷在家里同那两个拌嘴。”
苏鸣鸾也笑了:“她是淘气的。”
“小孩子打打闹闹的才正常呢,太闷不好。走,看看她去。”
二人一同出了书房去苏喆的住处,丁贵从外面跑来:“大人”
苏鸣鸾看他的样子像有急事,道:“义父有事,我先去看小妹。”
祝缨点点头,目送她去了后面,转而问丁贵:“什么事”
“唐师傅来了”
“哦小吴为难他了还是成了”
丁贵道:“我看他那一脸褶子开了花儿,腰也直了,咳嗽也大声了啧,几百贯钱花下去,可算是成了。”,,